香山衛(wèi)前鋒營本就是精挑細選的精英，本就打算由他們斷后，現(xiàn)在只是臨時換了將領(lǐng)而已，沒關(guān)系……吧。

    黃宇執(zhí)意讓柳娘留下一艘?guī)Ъt衣大炮和虎蹲炮的主船，又有一艘快船，五艘尖頭船。

    帆張滿，船滿舵，主船上高高飄揚著“黃”字旗。柳娘看見黃氏突然沖到甲板上，夠著手呼喊，絕望極了。

    柳娘跪地，磕了三個響頭。爾后站起來，就這么平靜的看著黃氏涕淚橫流，聽著黃氏的哭喊聲飄散在海風里。

    周圍能砸的都砸了，只有柳娘的船靜靜等在這里。柳娘讓所有船都熄燈，只有碼頭的高桿上懸掛著一個碩大的黃皮燈籠。

    被人一路追殺的林峰已經(jīng)多處受傷，被幸存幾個手下護著，乘著一艘速度最快的尖頭船，順風順水而下。

    林峰倒在屬下身上，突然就看見了碼頭上那個黃皮燈籠。黑暗中林峰裂開嘴，笑道：“只管沖過去！”

    第207章 番外1

    都察院監(jiān)牢乃中央三大監(jiān)牢之一, 規(guī)矩森嚴, 法度苛刻。

    在這監(jiān)牢中做小吏獄卒, 也需要三代清白, 家無犯法之男。

    新進監(jiān)獄的獄卒小新隨他的堂兄走到甲字號天牢, 見最里面連著的三間囚室內(nèi), 關(guān)押著三個瘦弱的男人。

    小新是第一天來上工，問道：“大哥，他們是誰？看上去不像作jian犯科的樣子, 也不像官老爺, 怎么在我們都察院監(jiān)牢？”

    大明中央有三大監(jiān)牢, 自弘治之后, 大理寺作為國家最高司法機構(gòu), 只留審案閱卷之權(quán), 囚徒俱不到寺。實際上就只剩下了都察院監(jiān)牢和刑部監(jiān)牢。刑部收押的都是地方上報中央朝廷，準備秋絕的犯人，無一不是兇狠殘暴、身負人命的罪大惡極之人。而都察院監(jiān)牢則以曾經(jīng)的官老爺們居多，畢竟都察院干的就是這個行當。

    而這兩個人看上去既不兇惡, 也不冠冕堂皇。若是官老爺們?nèi)肓吮O(jiān)牢, 也講究個衣冠整潔，斷不會如此形容。若不是官員落馬，又怎么輪得到都察院來收押。

    小新問話的聲音回響在空闊而寂靜的都察院監(jiān)牢內(nèi), 泛起陣陣回音。他的堂兄沒有回答他，他不自在的看了看那三個犯人，若不是他們還睜著眼睛, 小新都以為他們已經(jīng)死了。

    半響，小新的堂兄才道：“叔父是怎么交待你的，入了都察院監(jiān)牢，你我就是瞎子、聾子、啞巴！不看、不聽、不說！”

    “大哥，你就和我說說唄，反正這兒也沒人?！毙⌒轮钢侨齻€瘦弱的男人道：“他們可算不得吧?！?/br>
    “唉，看來今天非交你一個乖不可，能入都察院監(jiān)牢的，哪里會有普通人?！毙⌒碌奶眯謬@道：“那是十年前廣東謀逆案唯一抓到的三個人?！?/br>
    “廣東謀逆案？”小新驚呼一聲，“就是十年前，逆賊黃柳叛出大明的案子嗎？據(jù)說整個廣東都走空了，偌大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城地獄！原來朝廷抓到過人！”

    “知道了？別看他們心在看著瘦弱，那是在牢里關(guān)了十年，當年可是個個不要命，斷后的百人，死的只剩他們?nèi)齻€。一路押回京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審一年也沒審出什么來，為了防止他們自/殺，牙都敲了的，你看他們面容塌陷，那是舊傷?！?/br>
    小新仔細觀察了一下，又問道：“那怎么沒殺了他們??？”

    “誰知道呢？當年原本轟轟烈烈的，后來突然之間審訊也停了，好似沒這回事兒一般，大家都不再提。這三人也回了監(jiān)牢，剛開始的時候待遇好得很，真當官老爺伺候了，又給裹傷，又給酒菜的，當時還是叔父帶著我。后來過了一兩年，上頭沒動靜，慢慢就和普通犯人一樣了。上面不說，就這么關(guān)著吧，反正餓不死就成?！?/br>
    小新嘆道：“還是不一樣的，普通犯人可不能在都察院監(jiān)牢待這么久，早就被殺頭了，上面人怎么想的真不明白?！?/br>
    小新的堂兄哂笑，“不明白的是這三個人，軟硬不吃，十年也沒能讓他們松口，我到想知道他們靠什么支持這么久?！?/br>
    想兄弟打掃完這個區(qū)域，提著水桶和掃把走遠，沒看到三個人緩緩轉(zhuǎn)過頭，心有靈犀的那一眼。他們現(xiàn)在很瘦、很虛弱，可眼睛依舊有光彩。這十年的監(jiān)牢生涯，沒有壓垮他們！

    靠什么支撐過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葉紅林也在想這個問題。

    葉紅林乃是當年香山衛(wèi)前鋒營一名小旗，香山衛(wèi)百里挑一，前鋒營萬里挑一，能在香山衛(wèi)前鋒營做小旗，放出去也能統(tǒng)領(lǐng)任意衛(wèi)所，做一千戶的人才。

    葉紅林回想起十年前那場血戰(zhàn)，主上親自帶他們斷后，林峰大人尖頭船沖過來之后，他們的樓船馬上開炮，以碼頭為掩護，與追殺敵軍展開殊死搏斗！沒想到敵軍人這么多，他們的炮彈都快打完了。眾將士護著主上和林峰大人搭快船先行離開，最后留了百人斷后。這百人，都是百戰(zhàn)之師，驍勇無比。葉紅林的兄弟們是看著主上的快船融入天邊月亮之后，才放心斷氣的。

    戰(zhàn)至最后，幾乎全部隕落。葉紅林也以為自己活不成了。沒想到中箭昏死的他又被救了回來，還有兩個同樣昏死過去，后被俘虜?shù)男值堋?/br>
    被俘之后，葉紅林就沒說過話。剛開始的時候是分開提審，葉紅林相信自己的同伴，他們一定不會說，因為自己也不會。

    爾后就是漫長的、無休止的拷打，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無門，突然有一天，他的牙關(guān)被卸掉了。葉紅林猜想到可能是有某個兄弟咬舌自盡，這些人為防自己也自/殺。從這天開始，這些人也知道他們骨頭太硬，拷打是沒有效果的，而他們孤零零陷在這監(jiān)牢內(nèi)，沒有可供威脅的弱點，三人都有死志，相互威脅也沒用。

    這些人不再管他們，任由他們帶著重傷，準備拖死他們。當時三人還關(guān)在同一間監(jiān)牢內(nèi)，有個兄弟夜里在他手上悄悄寫了個“值”字。問他值得嗎？

    值得嗎？

    葉紅林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這一生似乎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不值得這樣深奧的話題，是讀書人、是大人物們才該想的。

    葉紅林就是個普通漁民，即便小時候老爹出海遇難、親娘改嫁，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經(jīng)歷，在海邊這樣的人太多了。唯一可以稱道的就是他繼承了父親的好身板兒，水性極好?？亢３院＃r候他就這么流浪者長大，靠海里的魚蝦果腹，居然也活下來了。

    后來，他們廣州來了位好官，林大人大力扶持海貿(mào)，葉紅林也在船隊里找了份兒活計，跟著跑船。有人問他：“你爹就是死在跑船上，你怎么還去?。　?/br>
    葉紅林笑而不答，他們海邊人不葬身魚腹，又能葬身哪里呢？天下人在床/上死得最多，也沒聽說哪個不睡覺??！

    當時葉紅林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也就重復父親的命運，等攢夠了錢，有個婆娘，有個兒子，至于婆娘是租來的還是買斷就要看錢多錢少了。過一段逍遙日子，然后在某個狂風暴雨的天氣里落海而亡。

    本該是這樣的，可葉紅林沒想到自己會遇見主上！

    主上在香山那幾年，是香山有史以來發(fā)展最快的時期，香山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好。曾經(jīng)吃不上飯的人能過吃飽、吃好，曾經(jīng)破爛的街道拓寬、加固，曾經(jīng)打光棍的漢子能娶上老婆，那些老病的老人不用一個人偷偷跳海擔心拖累兒孫……一切都在變好，他也機緣巧合入了香山衛(wèi)。

    在那里，他終于找到了此生追求所在。不是和父親一樣，求生、求子、求死……他開始識字、開始練武，懂得配合，有了兄弟，有了……追求！他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奉獻給主上，即便他看不到主上口中那個美好的世界，他有兒子，他的兒子能看到！

    所以，當需要有人最后留守的時候，葉紅林第一個站出來求死。他知道，他死定了。老天爺卻總愛開玩笑，求死的人還活著。

    葉紅林緩緩向那位問他的兄弟點頭，值！即便此刻死了，也值！

    大戰(zhàn)不死、刑訊不死，就是這傷病，也沒要他的命。在他以為自己熬不過去的時候，獄卒們突然給他們上藥了，說是上頭的命令。葉紅林茫然了，難道還有什么陰謀等著他嗎？葉林紅在同伴的提醒下才看到了給他們裹傷的其中一個獄卒袖口，有他們香山衛(wèi)的標志。

    那位臥底的獄卒給他們帶來了寶貴的消息，主上正在想辦法營救他們，千萬不要放棄，不管多久，一定不要放棄！

    好運氣不會總是眷顧他們，沒過多久，那位獄卒的人頭就被官員拎著過來威脅他們。審訊的人從他們嘴里撬不出一個字，因有那位不知名兄弟的存在，刑訊官員以為他們?nèi)齻€還有誘餌的作用。為此，他們得以茍延殘喘。

    葉紅林慢慢呼吸，努力活著，盼望能有一天再見主上。這一口氣，一吐就是十年。

    天牢只有一個小窗，小窗只能保證一天兩個時辰的光照，葉紅林看著陽光下的浮塵，以為自己也要同這浮塵一般，輕如無物。

    突然有一天，葉紅林和他的是三個同伴被提出天牢，被粗暴梳洗過一番之后，帶上了大殿。

    被粗暴對待，葉紅林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已經(jīng)聽到了獄卒們的抱怨。

    “真不明白，陛下為什么對這還海外小國如此客氣。什么炎洲，挺都沒聽說過，還要把他們的人還回去。不是說了嗎，那就是逆賊！”

    “你不要命了，現(xiàn)在朝廷說那是友邦，咱們就要以禮相待，逆賊的話不許再提！”

    爾后，獄卒們再說什么，葉紅林都聽不見了，炎洲二字，足以讓他熱淚盈眶！

    被扶出都察院監(jiān)牢之后，三人被塞進同一輛馬車。葉紅林和其他兩位弟兄相視一笑，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的眼淚。

    葉紅林被扶上大殿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主上，穿著類似曳撒又類似長袍的衣裳，紅色、金色交雜，威嚴而莊重。十年過去了，他的主上容顏未變，而他卻老了。葉紅林想著自己梳洗時候看到銅鏡中的塌陷的面容，早已蒼老得不成樣子。他曾經(jīng)作為勇士，昂首挺胸的站在主上身邊，如今在這樣的自己，還有資格站過去嗎？

    沒等葉紅林動作，主上就站了起來，穩(wěn)步走向他們。

    葉紅林掙脫侍衛(wèi)的攙扶，單膝跪地行禮道：“屬下葉紅林/白封/于秋水參見主上！”不知不覺間，這十年同囚的三人，生出如此默契。

    “葉紅林、白封、于秋水，朕的英雄，平身！”

    主上扶起他們，葉紅林激動地想說什么，口水卻情不自禁流了下來。被拔了牙齒，他不僅面容塌陷丑陋，連口水都管不住了。葉紅林瞬間自卑極了，自覺無臉見人。

    主上卻從袖中取出絲帕，為他們?nèi)溯p擦口水，安慰道：“不急，先去休息，隨后再詳敘?！?/br>
    葉紅林又被扶著出去了，他聽見皇帝悄聲道：“十年，一字不發(fā)，見下屬便知主君，卿果真不俗?！?/br>
    即便這樣的自己，也為主上贏得榮耀嗎？

    葉紅林聞言，努力挺直脊背，緩緩走出大殿。

    第208章 番外2

    “大人, 林大人失血過多, 咱們這兒沒有軍醫(yī)……”林峰被救上主船之后, 負責照料的士兵趕緊來報。他們甘冒奇險等在這里, 與其說是阻攔敵軍, 不如是等候林峰。這樣重要的人, 怎能輕忽。

    “拿我的藥箱?！绷锓愿朗虖模职褢?zhàn)斗指揮權(quán)交給前鋒營百戶，道：“如今我們在暗處, 不忙短兵相接, 先用炮彈轟一陣, 等人員全部撤走之后, 再做打算?！?/br>
    不必軍醫(yī), 柳娘自己就是國手。

    林峰肩上、腹部、胳膊、大腿, 全身都是外傷，柳娘來的時候，前鋒營的兄弟已經(jīng)幫他裹傷了。醫(yī)生是緊缺資源，柳娘做主讓大部隊都帶走了, 反正她一人, 勝過所有人的醫(yī)術(shù)。柳娘檢查傷口之后，道：“無礙，待我重新裹傷, 只留我們主仆在此就好，你們都去幫忙?！?/br>
    柳娘把士兵全部安排去抗敵，外面炮聲隆隆, 實在不是可以說話談天的地方。

    柳娘讓侍從把油燈點亮，拿鏡子折射，照亮傷口。先給林峰服了麻藥，爾后用干凈棉布把士兵們上的藥擦干凈，這些大傷口，單單是藥粉還不足以救命。柳娘從藥箱里翻出羊腸線，仔細縫合他較大的傷口。

    “主子！”侍從突然一個驚呼，好似有炮彈打到他們船上了，整個船身劇烈搖晃了一下。卻見柳娘紋絲不動，雙腿微曲，半扎馬步，死死踩著地板保持平衡，手上動作一刻不停。侍從也意識到自己太過慌張，立刻閉嘴，趕緊拿帕子給主子擦臉，她的臉上全是汗珠。

    以最快的速度給林峰處理完外傷，柳娘橫抱著他往快船上走，這艘主船最后是要作為撞擊工具，與敵人玉石俱焚的。

    剛剛把林峰安置好，前鋒營試百戶就來稟告，“大人，支持不住了，撤吧?！?/br>
    “好，我方還有多少人？”

    “不足五十?！痹嚢賾艨嘀樀馈?/br>
    “走吧，都撤上快船?！绷镙p嘆。

    “還請大人先行，只留重傷弟兄駕船撞擊恐不濟事，屬下留守，再拖延一段時間?！?/br>
    “我們都沒想到朝廷能有這么多人追過來，先前的計劃也有缺失。王百戶呢？”

    “王頭兒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痹嚢賾糨p聲道。

    而今的情況，不允許兒女情長，柳娘只重重拍了拍試百戶的肩膀，未發(fā)一言。

    三十多人護著柳娘和林峰上快船，剩下受傷的百人斷后。

    柳娘站在甲板上看著樓船最后沖向敵軍沉沒，自己也沉默了。

    逝者已矣，生者向前。等入了大海，幾天之后，船上的人就放開了，好似全然忘了戰(zhàn)死的人。不是他們冷漠，實在司空見慣，在隨時準備著和未知的敵人拼命的時候，并沒有矯情的時間。

    林峰的傷都是外傷，失血過多引起虛弱，好在他年輕力壯，蘇醒之后，只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便可恢復如初。

    “和我說句話唄？”林峰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嘆道：“自我醒來，你就沒和我說過話。當真是要做皇帝大王的人了，現(xiàn)在就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柳娘恍若未聞，繼續(xù)換藥。她做左手都有些不靈活，在昨日撤退到時候，被掉下的船板砸上了左臂。林峰挑眉，難道激將法都不管用了？林峰立刻呻/吟不止，直呼疼。

    柳娘一驚，立刻伸手診脈，臉色越來越凝重，裝模作樣的林峰反而給嚇住了，“不會吧，真有事兒？”

    柳娘沉重道：“我沒想到，你傷好的這樣快?！?/br>
    林峰被耍了，卻一點兒也不生氣，笑道：“總算肯說話了？”

    “少招我，還沒氣過呢！”柳娘沒好氣道。

    “好了，好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還是有分寸的，知道你肯定留人在岸邊的等我，只是沒想到你親自等著，他們也肯？”柳娘現(xiàn)在是領(lǐng)頭羊，黃宇、江星移那些人肯定不愿意的。

    “我把令牌給了小宇?！?/br>
    “我的老天爺，別這么輕描淡寫的說這種要命的話成不成？你選定黃宇了？他可是奴仆出身，好吧，英雄不論出處，他本身沒多大毛病?？赡氵€年輕，真不打斷傳位給自己的親兒子嗎？現(xiàn)在咱們都知道事且從權(quán)，應急而已。若是日后你的親子有什么，黃宇就是最有威脅的。你也被太大意，自古權(quán)欲動人心，小心為上。”

    “安心，我知道的?！绷锖翢o誠意的安慰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若知道，還把令牌給他。就算要給，也該給你外甥啊，讓黃宇、江星移幾個輔佐著，不僅出了不了問題，還能平衡各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