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好比今天的這個。 起因是鎮(zhèn)國大長公主今早才從應天府送回來的一封金字牌疾腳遞。 信中的內(nèi)容點燃了一部分本就暗搓搓不爽聞天的朝臣的怒火,不是應天府的戰(zhàn)情有變,而是……一個自稱。 聞天這個人吧,一向是很隨性的,特別是她小時候出身鄉(xiāng)野,長大后又有了不拘小節(jié)的軍旅經(jīng)歷后,自稱“我”都已經(jīng)是她最高級的文雅了。說的激動了,各種老娘啊老子什么的都有可能脫口而出,并且這才是常事。 這天不巧也是如此。 然后,朝臣就因此而莫名其妙的吵了起來。 禮儀院上書表示:“男子、婦人,凡于所尊稱臣若妾,義實相對。今宗室伯叔近臣悉皆稱臣,即公主理宜稱妾。況家人之禮,難施于朝廷。請自大長公主而下,凡上箋表,各據(jù)國封稱妾?!保ㄕ运纬鎸嵶嗾拢?/br> 這話的意思很簡單,大長公主應該對皇上自稱妾,不稱就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大啟的女子大多都是自稱妾或者奴家的,這本身沒什么問題,但問題是,太祖在位時就明確的表示過,我的孫女絕不會自稱妾或者奴家,聞天就是聞天,獨一無二的聞天。太宗在位時,自然也沒人敢和他逼逼你要不要讓你女兒稱妾。等仁宗繼位了,上書才多了起來,仁宗雖然心軟,但在大女兄的這個問題上也沒有讓步,只委婉的改了法律,表示了本朝公主可以有“表章不稱妾”的特權(quán)。 之后的文帝、神宗一直沿用此例,直至今天。 神宗之所以任由朝臣吵,不插話,是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他女兄想和他稱呼什么,就可以稱呼什么。哪怕她自稱他爸爸呢,那也是他們姊弟之間的事情,這些人簡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朝臣吵了也是白吵,神宗是不會松口的。 但神宗也知道自己說不過這些從事吵架事業(yè)十數(shù)年的專業(yè)人才,所以他在暗搓搓的等著朝臣們吵累了,他在出其不意,一錘子定音,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偏偏神宗還沒等到那個時候,聶太后就到了。 聶太后在對待這些個把她的丈夫教成了個圣父的文臣們的想法方面,和謝介是一樣一樣的,沒由來的厭惡。如今聽到他們又在丟了芝麻撿西瓜的糾結(jié)一些沒pi用的字眼,那真的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直接就踹開了殿門。 嚇的胖胖的神宗差點從皇位上骨碌下來。 聶太后眼角上挑,檀色點唇,冷艷到了近乎于狠辣。她似笑非笑的掃了眼朝臣,倒也沒有罵人或者怎樣,只是問了句:“帝姬稱妾,是能讓我軍收復失地,還是能讓蠻人繳械投降?” 整個大殿瞬間鴉雀無聲,好像說什么都不對。 誰也沒有見過一向柔柔弱弱的聶太后這一面,也未想過聶太后會有這一面,她爹也在殿上,就站在房朝辭的不遠處,花白的胡子,懵逼的臉龐。這、這真的是我那個往日里生怕說話聲音大了也會驚到人的閨女? 聶想容曾是雍畿有名的才女,寫詞作畫,撫琴飲茶,再沒有比她更符合文帝藝術(shù)細菌的名門閨秀。 但如今這位閨秀……貌似異變了。 最終,還是身著方心曲領(lǐng)朝服的房朝辭,突然提高了聲音,尊了聲:“太后?!比缓缶蛶ь^跪了下去。 其他朝臣這才如夢初醒,在羊群效應下,跟著房朝辭一起磕頭跪拜,齊刷刷,黑壓壓。不管聶太后剛剛有沒有出言不遜,也不管她是不是只是一介婦人,她都懷著文帝的孩子,那是連神宗都親口認下的下一任儲君。哪怕不是沖著聶太后,也是該給她的肚子請安的。 不過,總有人拎不清,要不走尋常路。擺出一副哪怕你是太后,你不對,我也要說你的大義凌然。不跟著跪拜,反特立獨行的站著指責:“太后怎可學那尋常村婦,如此魯莽入殿?” 其實這人更想說的是婦人怎可干政,是要學那武曌牝雞司晨嗎? “那吳大人倒是告訴哀家,見上不拜,是何禮?”聶太后不慌不忙,早在房朝辭一唱一和跪下的那一刻,不跪就已經(jīng)是要被架到火上烤的原罪了。 吳大人這么多年的架也不是白掐的,雖然已處劣勢,卻還能咬牙堅持:“不經(jīng)通傳,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官家是你的叔父,不敬不孝,恃寵而驕?!?/br> 神宗終于不再看熱鬧,準備站出來表示,朕不介意啊,求吵架不要帶上朕。 但不等神宗說話,突變已發(fā),本還能游刃有余的與吳大人繼續(xù)斗下去的聶太后,毫無準備的突然迎來了一陣腹痛收縮。隨著身體的本能反應,她第一時間用雙手死死的護住了自己的肚子。絕不能讓檀郎的骨血有事! 突如其至的痛和冷汗是做不得假的,連吳大人都被嚇了一跳,這聶太后不會如此脆弱吧?經(jīng)不得半點的沖撞? 反應最快的還是房朝辭,冷靜起身指揮:“還不快來人,扶太后去偏殿,宣和安大夫和穩(wěn)婆?!?/br> 穩(wěn)婆?! 要生了?就現(xiàn)在?就此刻? 神宗徹底傻了。 *** 在聶太后出現(xiàn)意外的時候,謝介還一無所知,正在和他娘置氣。 因為他等啊等,盼啊盼,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他娘悄悄夾在金字牌疾腳遞里順帶手給他的回信。結(jié)果信中的內(nèi)容并不如他意。大長公主的信寫的很直白,也很簡潔:“給老娘聽話!不許胡鬧!多和朝辭親近,不然等我回去削死你!” 謝介:“……” 這房朝辭怕不是個妖精吧?他到底給我娘下了什么妖法?降頭嗎?! 宅老在一旁苦勸:“連殿下都是這么覺得的,您要不要也,咳,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啊?!?/br> 謝介:“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退你麻痹啊啊?。 ?/br> 作者有話要說: 老娘*:這真的是宋朝女性的一種自稱→_→ 上書讓長公主改成妾*:這個也是宋朝的真事。 金字牌疾腳遞*:皇上的專屬快遞,全國最快,沒有之一,理論上只能用于和皇上通信,文中這種捎帶給別人回信的情況是不存在的。 第19章 第十九份產(chǎn)業(yè): 謝介和房朝辭的梁子算是就這樣結(jié)下了。 謝介秉承著“眾人皆醉吾獨醒”的精神,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孤膽英雄式的戲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 可以說是很戲精了。 【什么叫戲精?】謝介不解的問天石。 天石詭異的沉默了。 【要你何用?】謝介別提多嫌棄天石了。 天石卻死板的回答:【我治好了您的病?!?/br> 是的,謝介被砸之后的昏迷后遺癥已經(jīng)不藥而愈了,這自然都是天石的功勞。也就謝介這種不敏感的人才會到如今才發(fā)現(xiàn),早在他拿到天石的當晚就開始不再想要嘔吐了。哪有人上午還四肢不協(xié)調(diào)的平地摔,晚上就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了呢?這肯定是有什么非自然力量介入了。 謝介強詞奪理:“胡說,隔天早上我還又一次摔了一次呢!” 天石履行職能,認真分析:【我不可能出錯,你的身體在當天晚上就好了,至于第二天的第二次平地摔,那也許還是因為四肢不協(xié)調(diào),但四肢不協(xié)調(diào)的原因絕不是長期昏迷,而是小腦不發(fā)達?!?/br> 最后一句謝介自以為懂了:【你腦子才不好使呢!】 天石:【我沒有腦子,只有運算速度。你摔倒也有可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好比,你其實只是傲嬌,心口不一,嘴上說著討厭,實則恨不能和房朝辭融為一體?!?/br> 謝介:【我們還是說說小腦不發(fā)達的事情吧?!?/br> 和天石長期混在一起的結(jié)果就是,謝介歷史知識沒知道多少,倒是學了很多奇奇怪怪、語出驚人的新詞匯。 謝介兩手修長的五指,很有韻律的互相碰撞著彼此,露出一個邪氣的笑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轉(zhuǎn)動,怎么看怎么像是話本小說里的大反派,而不是憂國憂民、準備懲jian除惡的大英雄:【所以,我們要怎么對付房朝辭呢?】 天石:【……我們?】作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嗎? *** 神宗的皇后蘇大丫,在第一時間得到了聶太后意外早產(chǎn)的消息,并盡可能快的趕赴了正殿。 比起聶太后,這位閨名叫大丫的皇后,明顯才更符合朝臣口中村婦的定義。蘇皇后也確實出身吳淞江附近的一個小漁村,說不上來是屬于華亭縣還是嘉定縣(在現(xiàn)代其實都屬于上海)。而她能從一個沒見過市面的捕魚娘,一躍飛上枝頭變國母,自然是因為一項在民間流傳已久的糟粕活動——娃娃親。 若老聞家還是江左鄉(xiāng)下種地的,那這門娃娃親自然是門當戶對,可聞家早已今非昔比,哪怕是盆子那兩百斤的尊容,也有大把的高門貴女想嫁,盆子和大丫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可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神奇,因為仁帝病重時一句“做人當重諾”的遺愿,在哪怕太宗和慈獻皇后都已雙雙駕鶴西去的情況下,神宗還是娶了蘇皇后。兩個沒文化的湊在一起,偏偏還互相嫌棄,婚后的日子自然是雞飛狗跳,怨偶到曾一度讓后來登基的文帝表示,父皇當年是病糊涂了才會賜婚,若兩位長輩過的實在是不開心,他可要做主讓他們合離,并承諾一定會繼續(xù)把蘇皇后當長輩敬重、榮養(yǎng)。 結(jié)果,這對吵吵鬧鬧好些年的夫妻反而不干了,雙雙默契的表示堅決不合離。等文帝哭笑不得的不準備“棒打鴛鴦”了,他們就又回到了初始模式,仿佛連對方呼吸的方式都讓他們看不順眼,能為此最少吵個七八百回。 這么一對帝國夫妻,朝臣自然是不可能放心把國家的希望寄托在他們的孩子身上的。神宗和皇后也沒孩子,不知道是為什么。 蘇皇后膀大腰圓,粗聲粗氣,但心其實是極好的,雖然與神宗之間人頭都要打成狗腦子了,也并沒有因此遷怒聞家其他的人,很有長輩樣子,她本身的年紀也確實比神宗大一些,年少時期的苦難令她顯得更加會照顧人,有時候甚至會過于熱情。 聽到太后恐有不好,蘇皇后就帶著人一路狂奔的來幫忙了。真的是一路狂奔,滿腦門子的汗,她并沒有乘轎,因為覺得那玩意還沒她跑的快。 進朵殿(偏殿)前,蘇太后還不忘埋汰一下神宗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你能干個什么?要我說,你這皇帝趁早別干了,還是回家遛鳥吧,省的丟人?!碧K皇后說話是真的不客氣,可其實從她的話里也能聽出她對神宗的了解,神宗除了吃喝玩樂以外沒什么愛好,就只有養(yǎng)鴿子能得他的芳心。 神宗很不服氣,在蘇皇后面前永遠當不了和氣的胖子:“你以為這個皇帝我很想當嗎?要是為了給我大侄孫先占著坑,我何苦來遭這個罪?” “你以為皇位是地里的蘿卜啊,還占個坑?!”蘇皇后話糙理不糙,把群臣想要腹誹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神宗一看就要來勁兒。 依舊是房朝辭,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阻止了這兩加起來好歹也有大幾十的帝國第一夫妻,恭恭敬敬,和和氣氣,把一個送進了臨時變成產(chǎn)房的朵殿,又把另一個請上了龍椅。 聶太后這一生便是兩天一夜,來回聲嘶力竭了數(shù)次,如今已是進氣多出氣少,面如紙色,要靠人參吊命了。 難產(chǎn),自古都是女人生育的最大難關(guān)。聶太后這是頭胎,本就懷的辛苦,還因為不知道是營養(yǎng)過剩還是怎樣,比尋常孕婦同月份的肚子要大了整整一圈,如今生產(chǎn)又遇波折,一如風雨飄搖的大啟,諸事不順。 正殿內(nèi)的朝臣一個都沒敢離開,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被遷怒,只有太后的生父聶大人因為真情實感的擔心女兒在來回踱步。 早前和太后起過沖突的吳大人一再的想要減少存在感,恨不能鉆到地縫里躲著的那種,不讓任何人看見。太后無事便罷,一旦有個好歹,他就是令太后動了胎氣,被迫早產(chǎn),甚至是害死太后和孩子的罪魁禍首。 這一點眾人都心知肚明,有同情吳大人的,自然也有覺得他活該的。至少神宗和房朝辭是后者,因為這吳大人便是主張讓大長公主稱妾里的主力軍,如今踢到了鐵板。 神宗也沒讓朝臣們回家稍事休息一下,這倒不是他有意刁難,而是因為他自己就沒休息過。他等在外面,老婆陪在里面,夫妻倆就這樣事先也沒有溝通一下的開始了默契的不眠不休,還都緊張到吃不下飯,卻不忘隔空嘲笑彼此膽小。 在漫長拉鋸戰(zhàn)之后,他倆如今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 神宗只剩下了隔一會兒問房朝辭一句“太后和太子會沒事的吧?肯定會沒事的吧?”的精力。 房朝辭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神宗的主心骨,但這么露臉的事情他自然義不容辭。一個從四品的太府寺少卿,就這樣成了整個場面上真正的話事人。他就像是cao作傀儡的大師,不經(jīng)意的一言,某個托舉的觸碰,就讓整個場面都按照他所希望的走了下去。 “一定會沒事的?!狈砍o穩(wěn)的就像是定海神針,篤定的沒有來由,卻也安撫了大殿上多顆躁動不安的心。 冷靜,穩(wěn)重,靠得住,這就房朝辭經(jīng)此一役立起來的人設。 后有友人展豁然,問過房朝辭,你當時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能那么穩(wěn),不怕出事后被清算遷怒嗎? 房朝辭只偏頭回了句:“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友人樂了:“婦人產(chǎn)子,你能知道什么?總不能那孩子是你催生的吧?” 房朝辭笑了,再沒有回復。 他自然是沒有催生孩子的能力的,但是他有從大長公主那里得到的藥啊。大概所有人都忘記了,正是他,從鎮(zhèn)國大長公主那里領(lǐng)命 ,一路護送著聶太后從應天府到的江左。 聶太后也不是個傻子,她敢在朝堂上那么囂張,自然是有所倚仗。甚至會和吳大人起沖突,都是事先算計好的一言一行,專門針對吳大人設的套。 至于為什么要算計這么一場…… 當然是為了讓聶太后肚子里的孩子不給人做文章的空間。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的意外,聶想容雖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產(chǎn)子,卻也是在大家都知道的情況下生出的孩子。 大長公主站在應天府巍峨的城樓上遠眺,前面是蠻人的軍隊虎視眈眈,后面是她的家國與天下安危。 這回我倒要看看誰還敢再編排什么貍貓換太子的謠言!——聞天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