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緊張而漫長的白天，終于過去了。

    庚敖到高室，獨(dú)自坐于案后，面前對著堆積如山的文牘，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被帶離自己的身邊，她去往洛邑，而他不日也要奔去戎地赴戰(zhàn)，一東一西，中間相隔千山萬水，最快恐怕也要數(shù)月后才能再相見，一時再無心于別事，對著燭火定定出神許久，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夜于王幄之中與她一番溫柔繾綣，雖事后證明不過是場傷心之事，但此刻再度想起……

    庚敖心猿意馬，一陣心旌動搖，腹下發(fā)熱，漸漸自立而起。

    從她以王姬身份出宮之后，算上今日，他已足足三天沒有見到她的面了。

    明早他自會送她出城，但如此短暫的相會便要離別，近旁又有眼目相隨，如何能夠令他盡訴心中所想？

    庚敖想要見她之念頭，忽如烈火烹油，燒的他再難抑制，拋下手中卷牘，起身只喚來了茅公，也不帶隨扈，從王宮西的一扇角門無聲無息而出，身影隨之隱沒在了夜色之中。

    ……

    阿玄恢復(fù)王姬身份，已有三天。

    春對她百般疼愛，簡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領(lǐng)侍女服侍于她，周到以致無微不至的地步，連送來的飲食都要先代她試探?jīng)鰺帷?/br>
    阿玄央她不必如此，春卻憐惜望著她道：“玄本是王姬，母貴為王后，生而卻因造化之弄流落在外，顛沛流離，受盡委屈，好在今日終于歸來，便讓春服侍于王姬，亦算圓我這十?dāng)?shù)年來心心念念盼望之事?！?/br>
    春并不只是王后燕寢里的普通女御。

    她的母家從前也是息國公族，當(dāng)年阿玄便是被春的新婚丈夫帶著逃出洛邑。如今她被找到了，但春的丈夫，早已埋骨異鄉(xiāng)。

    這些都是躍告訴阿玄的。

    春看到她，或許便如看到丈夫當(dāng)日以命相護(hù)的珍寶，故對她分外疼愛。

    阿玄心中感激，向她一笑，又被服侍著沐浴，出來后換了私衣，坐到銅鏡之前。

    春親自幫她擦干長發(fā)，慢慢梳平，最后打開一只玉盒，從中以玉勺挖出少許香膏，在掌心輕輕抹化，往阿玄面頰上稍稍抹了一層，滋潤肌膚。

    這只雙層九子髹漆奩，上層盛放出行保護(hù)雙手的手套、防風(fēng)的絮巾等雜物，下層挖空，置九只各種形狀的小奩，內(nèi)分裝脂粉、梳篦、首飾，不但設(shè)計(jì)匠心，且在繪紋之間，巧妙鑲飾各種寶石，奢美至極，卻絲毫不見惡俗之氣，觀之如同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

    像這樣的日常雜件，阿玄在穆宮中的這些時日里，從未曾見到過。

    周室雖衰，但往昔天下共主的祲威盛容，便是從這些日常用度的細(xì)節(jié)之中，也還是能看的出來。

    春從侍女手中接過一盞溫羊乳，讓阿玄飲了兩口，復(fù)換清水漱口后，微笑道：“不早了，王姬歇了吧，明日一早便要上路?！?/br>
    沐浴過后，整個人慢慢放松了下來，阿玄也感到有些疲乏，便聽春的話，上床躺了下去。

    春為她拉好被衾，熄燈出屋而去。

    阿玄雖感疲乏，上床后卻一直無法入眠。

    這幾日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境遇變化太過于戲劇性了。

    她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斷地浮現(xiàn)出各種人和事。

    從前在赤葭時，僰父去世前和自己的交談……隗龍應(yīng)當(dāng)很快就能被送來和她相見了……自己那位素未謀面因思念她而病重的王后母親……因篤信占卜曾想殺她的周王父親……

    她輾轉(zhuǎn)之時，腦海里忽又跳出庚敖逼迫自己以隗龍發(fā)誓的一幕，心情愈發(fā)的堵……

    忽此時，門上傳來輕輕一聲叩擊。

    片刻后，又是一聲輕叩。

    阿玄便起身，亮燈火開門。

    門外站了一個來此隨同春服侍阿玄的穆宮女使，見阿玄露面，女使從袖中匆匆取出一片簡書，朝她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而去。

    阿玄關(guān)門，就著燭火看了一眼，見是庚敖手書，讓她去傳舍西堂的側(cè)階，說他在那里等她，有話要對她說，不見不歸。

    阿玄丟掉簡片，爬回床上，睡了下去。

    ……

    春睡在阿玄那屋西側(cè)的一間旁屋里。

    夜已深，她卻難以入寐，坐于燭火之下，最后檢視著明早要帶走上路的一應(yīng)器物。

    那日見到了王姬，只消一眼，她心底便涌出了對她的無限疼愛和憐惜。

    如此美麗動人的一個高貴玉人兒，竟一度淪落至隸女的地步，命運(yùn)勘憐，如今怎么疼惜都是無法彌補(bǔ)。

    還有那個穆侯，雖稱和她兩情相悅，兩人更有婚姻之諾，待向周王提親之后，他便娶她歸穆。

    話雖如此，不知為何，這幾日春試探于王姬，看她的反應(yīng)，卻總覺內(nèi)里另有隱情。

    只是王姬心思暗藏，春也問不出多余之事，雖心中疑慮，怕引她不滿，也不敢再多加逼問。

    但那位穆侯，卻給春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

    并非春瞧不起穆國，也非穆侯本人配不上王姬，而是春在王姬的身上，實(shí)在看不出有任何兩情相悅的跡象。

    春也曾年輕過，知道倘若真如庚敖所言，王姬與他彼此相悅，諾守結(jié)發(fā)，那么明日分別在即，王姬絕不會是今晚這般，連半句都不曾提他，甚至每當(dāng)春有意將話題引向穆侯之時，她還會將話題錯開。

    王姬雖不否認(rèn)所謂的婚約許諾，但倘若她無心于此，又怎能讓春放心的下？

    春慢慢地停下手中正在折疊的一件衣裳，對燭出神之時，忽聽叩門聲起，開門，見是穆宮女御女梁。

    女梁笑道：“王姬明早上路，因路途迢迢，車馬勞頓，我奉君上之命，雖已竭盡全力預(yù)備下明日隨她上路的一應(yīng)供奉，方才剛送到傳舍，只是安排的匆忙，難免有所疏忽，故深夜前來打擾，請女御隨我同去檢視一番，查漏補(bǔ)缺，免得上路若有短缺，委屈了王姬?！?/br>
    春略一遲疑，想到王姬嬌弱，預(yù)備的周到些總是沒錯，便含笑應(yīng)許，隨女梁一道去往大堂。

    ☆、39.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