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后來的事情,連宋隱聽了都很動容。 “他咨詢了好些醫(yī)生和心理學家,有的人說是病,有的人說不是病,把他都給說糊涂了。后來,有個人告訴他電擊可以治好同性戀,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許凌風長吸一口氣,“他自己去試了電擊,他說他必須要先試試看才能確定要不要給我做……他那次在外面呆了半個月,回來就說兒子我們不做電擊了,你這輩子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只要不殺人不放火,你爸我就不逼你……”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宋隱翻個身,面對著他:“可憐天下父母心……有這么好一個父親,是你的幸運?!?/br> 許凌風苦笑:“作為許凌風的父親,他無可挑剔,有時候我都想我上輩子是不是振救了銀河系。” 宋隱也不太理解:“他為什么會對你這么好?是因為重男輕女嗎,那天看你妹心里有很多不平的樣子?” 這一次許凌風沉默了很久,久到宋隱都開始后悔了,才聽他慢慢說道:“我爸農民出生,確實有點重男輕女,但算不上很嚴重,畢竟家里并不差錢,再說他在外面還有個兒子,也沒見他對他有多好。我爸對我這么好,我想主要還是因為……我是他一手帶大的吧?!?/br> “你看我媽的風度教養(yǎng),肯定以為她是大家閨秀,對吧?其實不是的。我外公家很普通,外公外婆都是中學老師,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其他兩個也都很普通,只有我媽這個老小,生下來就非常漂亮,還聰明乖巧,就是人們常說的冰雪聰明吧。所以,我媽打小就討所有人的喜歡,她是在外公外婆的嬌養(yǎng)下長大的,結果就被養(yǎng)的非常……”許凌風在此停頓了一會兒,直到找出合適的詞。 “脆弱……我媽這個人非常脆弱,她讀大學的時候愛上一個官家子,兩個人在一起好幾年,那人家里不同意,聽到他結婚的消息我媽就跳了河,碰巧被我爸救了起來,然后,就嫁給了我爸。 我爸媽其實是同學,但我爸初二就綴學打工去了,我媽壓根不記得他,而我爸卻一直把她當女神……但是娶了女神,對他們兩個人來說或者都不是一件好事。我媽嫁給我爸,是我外公的意思,因為那時我爸在我們老家也算是小有資產是號人物了。我媽自己那會兒可能是萬念俱灰什么都不在乎了,但她實際上是不喜歡甚至是看不起我爸的,可能沒多久就后悔了,生下我之后更是得了產后抑郁癥,我爸請了兩個保姆看著她。 我有次偷聽到保姆聊天,說我一歲多的時候她曾經把我壓到水池里,差點出事……那個時候我才七八歲,也不懂事,跑去問我爸,我爸很認真地說沒有的事,他說我媽很愛我,不要聽別人瞎說,轉頭就把那個保姆就被辭退了……不管這事兒是真是假,自記事起我好像就有點怕我媽,從來沒有跟她單獨呆在一起過,反倒是很粘我爸,他也盡量把我?guī)г谏磉?,就算是有飯局也都把我?guī)?。后來上了幼兒園,只要他沒出差,就必定會來接我……安安比我小六歲,她出生的時候我媽差不多已經好了,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講到這里,許凌風用左手捂住眼睛,聲音略微有些暗啞。 宋隱緊緊握住他的右手,心里面一陣陣后悔:“對不起,我不該問的……”他本不是一個好奇的人,為什么非要去挑人心里的傷疤? 許凌風卻噗哧一聲笑了:“哪有這么嚴重?你這個傻瓜。我從小生活優(yōu)渥,又有一個二十四孝好老爸,不知道羨煞多少人,就算很小的時候有那么一點點不如意,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為了這點小事傷春悲秋?我還沒那么矯情。” 宋隱沒說話,只緊緊握住他的手,許凌風并不像他講的這么毫不在意,他感覺得到。 許凌風反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無意識地摸挲,過了一小會兒才繼續(xù)往下說:“我大學畢業(yè)那年我爸媽鬧過一次離婚,我媽讓我選邊站,但我做不到。以前的事情就不說了,這些年我爸確實不是一個好丈夫,做了很多混賬事,傷害了我母親,但對我來說,他是天地間最好的爸爸,他對我那么好,我卻棄他于不顧,太殘忍了……安安真正生氣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她覺得我背叛了她和母親,她那時罵過我,說我貪戀財富賣主求榮什么的……” 宋隱“噗”的一聲笑了,還賣主求榮……這都哪兒跟哪兒??! 宋隱支起上身看了看許凌風,見他確實是不像有事的樣子才開口:“我覺得你沒有做錯。你看這房子,你都失蹤一年多了,肯定所有人都以為你不在了,但你爸不只為你準備好了房子,還盡心盡力地裝修布置……我覺得對他來說你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拋下他,對他的打擊……” 宋隱突然住口,和許凌風對視一眼,然后兩個人一起看向半開的房門。 再然后,兩個人一起跳下床,飛快地套上衣服,小心翼翼拉開房門,很快對上樓下大門邊一雙驚恐萬狀的眼睛。 樓下的漢子腳邊放著兩只裝滿水的水桶,手上緊緊握著一根扁擔,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們……怎么、怎么會在這里?” …… 半個小時后,宋隱頂著一頭水氣坐到汽車里,整一個哭笑不得:“你爸這個性子……有時候還真是不靠譜,他請了人幫忙照顧莊稼,也告訴我們一聲啊?!?/br> 許凌風咬牙切齒:“他故意的。我看他就是太閑了,總想挑起點事端,他好看熱鬧。” 宋隱發(fā)動汽車:“我們現在去哪里?回去找他算賬嗎?” “算了,回去就正好如了他的意。去三環(huán)轉兩圈吧,你爸媽不是三環(huán)上有房子嗎,我們去找找,沒準運氣好,一找就找到了。” 宋隱覺得這主意不錯,他也正好借此適應一下這個幾乎讓他完全認不出來了的故鄉(xiāng),出了車庫開上大街,立即往出城方向而去。 這時候許凌風又看向宋隱,一臉苦惱,“親愛的,你說我見到你爹媽該怎么稱呼?叫爸媽會不會被打出來?” 宋隱瞄他一眼:“不用他們出手,我會先把你拎回家抽一頓?!?/br> 許公子倒抽口涼氣:“你什么時候口味變得這么重了?” …… 兩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說著渾話,宋隱兜里的電話響了,許凌風湊過去幫他取出來,看到來電人顯示是“許叔”,連忙接聽。 幾秒鐘后,他用一只眼睛看向宋隱:“我老丈人家……呃,不是,公婆家找到了!” 第63章 重逢 一個屋檐下住了六七年,宋隱自認還是比較了解自家爹媽的,見面前他就有心理準備,猜到那兩笨蛋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但是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們竟然可以把日子過到如此糟糕。 宋隱爸媽住在三環(huán)外自家的房子里面。這一片都是拆遷房,綠化極少,環(huán)境原本就不好?,F在嘛,以前那點可憐的“綠化帶”已經變成了一排排紅磚房,大都是兩層,一間一間的,跟以前的集體宿舍差不多,大的有十五六個平米,小的嘛,五六個平米的都有——這地方別說宋隱從來沒有來過,就算來過,也未必認得出來。 宋隱開著車在混亂的街道上轉了好幾圈,終于找到自家爹媽的那棟樓,然后又花了五六分鐘兜圈子,才終于找到一處可以停車的地方。 剛停好車就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肩上挎?zhèn)€大挎包頂著滿腦門的汗跑過來:“先生,先生,這里停車要收費?!毙⊙绢^身后還跟著一串小孩子。 “多少錢?” 小丫頭看看他們的車,估了一個價:“一小時40,再加30我們保證你的車子不會出現任何問題?!?/br> 就是說不加錢就只能停車,但是車子很可能會出問題? 宋隱正要掏錢,許凌風卻道:“我們?yōu)槭裁匆嘈拍?,你要是騙錢的怎么辦?” 女孩子指指胸前的牌子,非常淡定:“這一片是吳哥的地盤,我們都是給吳哥跑腿的,這是我的工作牌。不信你隨便問,沒人敢在吳哥的地盤上撒野,除非他不想混了?!?/br> 宋隱掏出張百元鈔票遞給她:“先停一個小時,剩下的錢你收著吧。” 許凌風連忙補充:“到時候我們還沒有回來的話,你也幫我們看好車,回來再補給你?!?/br> 小女孩多得了30塊小費,很興奮,走出去老遠還聽到她在吩咐手下的一幫小兵:“看好車啊,晚上領饅頭?!?/br> “我想吃蛋糕……”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呸,你饅頭吃飽了沒有啊,還想吃蛋糕!……” 聽到小女孩很大姐頭地教訓小男孩,宋隱皺起眉:“現在的小孩子都不用上學了嗎?” “剛才經過一家學校,里面應該還在上課,這些孩子大概都是外來戶,娘老子忙著填飽肚子,讀書的事就沒人上心了……” 說話間二人跨過鐵門進入到院子里,門房(?)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院子里樓與樓之間的間距太窄,沒辦法搭建房屋,但是沒有房屋不等于還有空地——當中搭了一個車棚,停滿了自行車……有那么一瞬間,宋隱幾乎生出種穿越回九零年代的錯覺。 宋家住五樓,敲門之后,宋成隔著一扇鐵柵門問他們:“二位要找誰?”門道里光線太暗,又沒有開燈,他看的不太清楚。 宋隱愣了愣:“爸,是我啊,小隱?!?/br> “小隱?”宋成靠近鐵門,疑惑地看著他,其后變得激動異常,一把推開鐵柵門,嘴唇哆哆嗦嗦,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胳膊:“小隱,小隱,真的是小隱!” 然后他又猛地轉過頭,沖屋里大叫:“老太婆快出來,你兒子回來啦,你兒子回來啦……” 宋成老淚縱橫,宋隱感覺到他抓著自己的手一直在不住地顫抖。 ====== 最初的驚駭激動狂喜過后,宋隱許凌風被領進二老的房間,宋成呂圓讓他們坐在屋子里維二的椅子上,手忙腳亂地倒水拿糖果,把兒子當作貴客招待……直到做完這一切,宋成才坐到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起失而復得的兒子,呂圓更是噙著眼淚,每過一會兒就用手背擦擦眼睛,口里像祥林嫂一樣地含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宋隱看著爸媽的滿頭白發(fā),心里五味雜陳,這才三年半,他們蒼老了十多歲,明明只有五十中段的年齡,看起來卻像六七十的老人。 老實說宋隱跟爸媽關系并不親密,以前他一年至多在家里呆上一二十天,就這一二十天還是忍耐居多。但是現在,看到他們蒼老的面容,心里面卻不可抑制地感到難過,甚至還有些許內疚——都是自己的錯,高估了他們的生存能力! 暗自嘆口氣,環(huán)顧四周,宋隱問:“媽,你們就住這里?其它房間是怎么回事?” 宋家的房子號稱70平,但因為是十多年前的拆遷房,公攤面積多,布局也非常不合理,兩個臥室一個大點13平,一個極小,只有9平,客廳帶陽臺12,廚房廁所加一塊兒有6平米,實際可用面積只有40平米。 這么小的一個房子,現在住了四個姓——宋成呂圓住13平的大臥室,另一間小臥房租出去了不說,就連客廳,都拉起一道厚簾子,簾子后面的九個平米也租了出去。 “兩個都是單身女孩子,我們挑房客很小心的,只租給女孩子,還必須要有穩(wěn)定的正經工作。你不要看現在房子不愁租,這樣的房客還不好找,所以房租上我們也讓了一點。她們兩個都挺好,安安靜靜的,一個是醫(yī)生,一個是白領?,F在的白領可不好找工作,尤其是女孩子,能夠坐辦公室的那都是有真本事……”話題回歸現實,呂圓就有點不自在了,東拉十八扯,說話聲音也越來越小,越來越沒底氣。 宋隱打斷她:“你們現在就靠這個房租生活?” 呂圓連忙道:“還有退休金啊。其實我們這些本地人還算不錯,我們家房租收入有兩萬,再加上退休金,不用出去工作,一個月都有二萬五的收入,好多外地人兩口子拼死拼活干一個月都掙不到這么多……” 二萬五? 宋隱之所以敢在閑陽一呆兩年,就是想著他爸媽無論如何都不會出現生計上的問題。但是,誰能想得到,兩套住房兩個商鋪,還是在房價房租同時飛漲的江安市,這兩個人居然可以把日子過到二萬五,勉強糊口的水平……這算不算一種本事? 許凌風一看宋隱的臉色暗叫一聲要糟,一連拉了他幾下胳膊都沒把人拉住。 就聽宋隱暗沉著嗓子,問:“就算你們把住的那套房子給賣了,不是還有兩個店鋪,難道收不上來租金?” 呂圓和宋成同時木起臉,過了好半天,宋成才低聲道:“去年我和你媽住了幾次醫(yī)院,欠了很多錢,只好把三環(huán)上的鋪子賣了還賬?!?/br> “內環(huán)的鋪子呢?” “內環(huán)的鋪子去年年初我們簽了十年租約,把十年的房租都收了……” 宋隱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他們去年年初就把今后十年的房租一次性收完了。以江安現在的形式,房租雖然每個月都在見風漲,但一個鋪子今后十年都收不到房租,只怕再低的價都不會有人買——誰知道十年后江安還存不存在? 宋隱只覺得腦仁一跳一跳的疼:“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到底有什么理由必須要一次性收十年房租?” 宋成呂圓呆坐半天,然后,呂圓用雙手捂住臉,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小隱,我們都被人騙了……嗚嗚嗚……房子鋪子都沒有了……嗚嗚……嗚嗚……以后可怎么辦……嗚,小隱,你媽以后可怎么辦啊……嗚嗚嗚嗚……” 宋成最先反應過來,又是拍背又是遞水,不住口地勸慰:“老婆子你別哭,別哭,你有病,醫(yī)生說你不能激動,別哭,再哭就把病哭發(fā)了……” 宋隱這才想起他媽得了心臟病,揉了一把臉,正要開口,卻被許凌風搶了先。 “呂姨您別急,錢不是問題,鋪子沒了我們再買回來就是,您看閑陽那么兇險,您兒子都活著回來了,只要人沒事,一切都好辦,您不要太激動,小隱會想辦法的……” 勸了好半天,呂圓才慢慢止住哭,疑惑地看看許凌風,又看看宋隱,哽咽道:“買回來?真的還能買回來嗎?”聲音怯怯的,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丫頭。 宋隱壓根不準備在江安長住,但看著爸媽滿含希望的面容,貌似除了點頭他也別無選擇。 剛剛平靜下來的呂圓又開始心痛了:“市中心那個房子,我們去年賣了四百萬,現在一千五百萬都買不回來……” 許凌風笑著道:“呂姨宋叔,沒必要急著買房子,我在市中心有套房子一直空著,你們搬過去就成。” “那怎么成,如今這江安房租多貴啊,你不住拿出去出租,一個月掙的錢買酒都夠了?!彼纬蛇B忙推辭。 許凌風笑道:“宋叔您也別急,聽我說完。我那房子里種著莊稼,雖然雇了人,但沒一個信得過的人幫忙看著我也cao心不是。你看你們搬過去的話,你們有了地方住,我也不用天天cao心,兩全其美的事情,對吧?” 宋成還要推辭,被旁邊的呂圓擰了一把。 許凌風裝作沒看見,抬手看看手表:“時間也不早了,要不我們出去吃頓便飯,邊吃邊商量?!?/br> 他們走出閑陽的時候剛化雪,短短四五天時間,氣溫陡漲到三十度,宋家這個房子又不通風,坐了半個小時,渾身大汗,許凌風不是不能吃苦,但只要能夠不吃苦,他是絕對不會自找苦吃的。 呂圓宋成卻一起搖頭。 “不要,不要,外面吃飯?zhí)F了,我飯都快煮好了?!眳螆A連忙站起身,又吩咐宋成,“兒子回來了,老頭子你出去拌個涼菜。嗯,不要涼菜,換成醉雞,你去買半只醉雞,我再炒個青菜,今天我們也奢侈一把……” 宋隱跟許凌風對視一眼,嘆口氣,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她的肩:“媽,既然我回來了,錢上的事就不用你cao心?,F在我們出去吃午飯,午飯后回來收拾一下,今晚上你們就搬過去住,我再把頂頂也接過去,晚上你就可以看到你孫子啦?!?/br> 呂圓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孫子?什么孫子?” …… 呂圓宋成迷迷瞪瞪地被宋隱和許凌風半拉半拽走出房間,正好碰到女白領回來,年輕女人看到宋許隨口問了一句“呂姨你們家有客人啊”,呂圓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與女子交錯而過。 一直等她到了大門口才回神,轉過身興奮地對女房客大喊:“我兒子回來啦,我有孫子啦……” ====== 一直等到走進餐廳包廂,宋媽才暫時把頂頂的事情拋到腦后,但她坐在椅子上整個人都不得勁兒,就像椅子上爬滿螞蟻要咬她屁股似的??纯搭^上的吊燈,又摸摸桌上精美的餐具,悄聲對兒子念叨了好幾次“這地兒太貴了,我們換一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