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她穿著小高跟和短裙,高跟鞋上被擦了好多花,一看就是從站臺上追過來的。 別說有錢,就是沒錢,誰也經(jīng)不住一個女人這么苦苦哀求。 她不會騎自行車,一人硬塞了四百塊,然后才坐到了火車站那個工作人員的車后座上,五個人四倆車順著鐵路邊的小道往前騎。 騎了一個小時,天完全黑了,還好那個工作人員有準備,摸了兩支手電出來,最前面車頭上綁一個,最后面的也綁一個,勉強照著路。 有軍列“轟轟轟”地反方向開過去,看到軍列,幾個人心里又有了點干勁,撐著不休息,一直不停的騎。 那兩個農(nóng)民工人很不錯,看那個工作人員越騎越慢,提出大家一起載那女人,于是說好了,一人載她半小時,又弄得她連連道謝。 張恕看著年紀小,但他是個帶后勁的,因此也沒推脫。 z省這地方山多,城鎮(zhèn)少,路上黑黝黝的幾乎見不到燈光,進了隧洞,自行車鉸鏈的聲音聽起來都挺滲人的。 這女的為了排解恐怖情緒,開始自我介紹,她也姓張,叫張娟,工作人員姓王,叫王恒生,做的鐵路維護,那兩個農(nóng)民工是兄弟倆,姓朱,大哥叫朱建軍,他弟叫朱建民,在g省九建工地上干活。 幾個男的本來想說疫情,張娟不樂意,又說又唱的,唱的歌還很好聽,別說,幾個人的心情真的好起來些。騎了大半夜,到晚上十點,路過一個村鎮(zhèn),沒站,但是鐵道邊開著一個小雜貨店。 他們不約而同把身上的錢幾乎都拿了出來,把能買的礦泉水、巧克力等等,包括薯片那些零食都買了,好幾袋掛在籠頭上。 雜貨店里的女人說火車開過去十幾分鐘,他們急忙又上路。 到晚上十一點,路過一個叫mw的地方,不是乘客用的車站,停著好多拉煤的火車,幾百盞大燈照得一片明晃晃的,但就是沒幾個人。 張恕只在兩個倉庫之間的地方,看見幾個人圍成一圈蹲在地上,聽到他們的聲音,有人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外邊走。 朱建軍揚聲喊了兩嗓子,對方不回答,張娟慌得亂叫:“快走!是被感染的!!” 幾個男人也滲得慌,趕緊幾腳,出了那才慢下來,回口氣。 張恕憋不住問:“不是說這邊沒有嗎?” 張娟說:“騙人的!新聞上稿子都是早就寫好的?。 ?/br> 她絮絮叨叨的,笑話不說了,歌也不唱了,開始講這次疫情。 其實早就出現(xiàn)了,都被瞞報,然后在醫(yī)院那些地方大規(guī)模爆發(fā)出來,瞞不下去了,才開始報導(dǎo),但是到了這會,傳播太快,已經(jīng)控制不了了,短短幾天時間,疫區(qū)就以每天幾百公里的速度擴大。 張恕的老爸肺癌,住院住了好幾個月了,張恕忙打老媽電話,沒人接,又打給姑媽、姨媽其他親戚,都沒人接,最后,打到表弟那去,終于有人接了。 小表弟在做考題,還沒睡,張恕才想起來已經(jīng)是半夜了,怎么會有人接,心情才好點。 可是沒說兩句又緊張起來,張恕他媽和姨媽兩人都被隔離在醫(yī)院了。 小表弟還說他們學校停課了,讓在家看書,等疫情過去了再返校,他一個人在家,餐餐泡面,鄰居家也差不多,聽他口氣一驚一乍的,張恕不敢說自己的困境,只好安慰了一下小表弟,才把電話掛了。 到晚上兩點多的時候,幾個男人都累得騎不動了,互相商量著在隧洞里過一夜。 忽然聽到前面?zhèn)鱽砘疖國Q叫聲,王恒生一聽就笑:“在錯車!在錯車!打招呼呢?。?!我們快點?。?!” 枯竭的體力在希望刺激下又爆發(fā)出來,四個男人發(fā)了瘋地蹬車,張娟拔高聲音喊著:“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幾分鐘后,軍列經(jīng)過他們,再幾分鐘,他們終于追上了k??? 本來乘務(wù)員還不愿意開門,王恒生拿出工作證來,才打開了門,還要他們都量了體溫才準上車。 一量,五個體溫都偏高,剛剛才體力運動過。 那乘務(wù)員死活不讓他們上,還好,這車還要再等一輛軍列才走,過了幾分鐘,他們又要來溫度計一量,這次正常了,終于可以爬上去。 張恕是有坐票的,跟王恒生和朱建軍、朱建民兄弟分開前幾個簡短告別,王恒生挺厚道地說:“你們心里大概也知道這回挺嚴重的了,能回家的都回家呆著吧!不過,恐怕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哎!” 聽到這話,張恕想起來家附近的山洞,雖說他覺得大家不可能會去,還是說出來安慰一下:“如果你們沒處去,我知道個地方,藏起來幾年沒問題,你們出了k市向南走,到h鎮(zhèn)的y省儀表廠,廠區(qū)后門有片田地,那邊挨著cb林區(qū),進了林區(qū)……” 王恒生仔細,還跟乘務(wù)員要來紙筆,記了下來。 張恕看著他記,心里還有點不以為然。 張恕說的那個地方,大概也是z國某個時代留下的特色產(chǎn)物。 具體是為了打什么仗搬來的不知道,總之那時候外面打得很厲害,國家就把東北的兵工廠搬到內(nèi)陸邊疆省份來了,不止搬,還選了好地方,h鎮(zhèn)這里的山都是石頭山,石頭很大,結(jié)構(gòu)堅固,幾家兵工廠搬來以后就開始深挖洞,挖了幾十年,廠里的人都換了好幾輩。 那可不是普通的防空洞,只要能避避天上掉的炸彈就通過,張恕說的那座山就是儀表廠的山,山腹里都挖空了。 早年海灣戰(zhàn)爭的時候,國家白養(yǎng)著的這幾個兵工廠好不容易有了盈利,每天晚上直升機飛來飛去的,偷賣軍工產(chǎn)品。 儀表廠是幾個廠里最小的,旁邊還有幾個,一個生產(chǎn)槍炮,一個生產(chǎn)望遠鏡,望遠鏡還能民用,軍工儀表跟槍炮沒轍,工資發(fā)得半死不活。 張恕記得的父母唯一拿到獎金的時候,就是海灣戰(zhàn)爭打得最火熱的時候。 新聞上天天叫囂著中立,和平抗議,還真諷刺,一到晚上只有國家能動的這幾個工廠廠區(qū)那個熱火朝天??!直升機起起落落,比汶川地震時派出的直升機多了幾倍去! 不過海灣戰(zhàn)爭之后,這幾個廠,除了光學儀器廠——就是望遠鏡廠效益不錯,其他幾個都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撐了幾年,破產(chǎn),改組,裁汰工人,張恕的爸媽就只好到挨著幾個廠興盛起來的鎮(zhèn)子上去擺夜宵攤子。 話說遠了,張恕的姨媽一家也是儀表廠的,姨父管著山洞的鑰匙,帶張恕進去看過,所以張恕知道有這么個地方,廠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原來還有另一個廠區(qū),一個為戰(zhàn)時準備的隱蔽廠區(qū)。 這幾個兵工廠都有這樣的地方,儀表廠的恐怕是最小的一個了,但是也足夠容納整個工廠! 張恕說出來還有一個原因,姨父愛忘事,在山洞外的一個地方還藏了鑰匙,就算找不到姨父,張恕也進得去。 跟王恒生他們分開后,張恕就往五號車廂擠。 已經(jīng)有人占了張恕的位置,謝高文看到張恕,高興得不得了,忙把外面那個人攆走,張恕一坐下,就像癱了一樣,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謝高文居然還留著一盒盒飯和兩個包子,張恕一高興,直接提了一袋路上買的零食給謝高文,雖然沒兩分鐘他就有點后悔了。 要真跟電影上一樣,到處都是喪尸了,以后可就是吃的最重要! k???終于進了y省,在q市停的時候,荷槍實彈的軍警又出現(xiàn)了。 早上十點,姑媽打來電話,叫張恕不要進k市市區(qū),家里親戚都被隔離在不同片區(qū),火車站、汽車站、機場這些地方通通成了高疫情發(fā)生地,姑媽說得了這個病沒救,張恕就懵了。 老爸老媽還在市區(qū)一個大醫(yī)院里!他不去怎么行? 結(jié)果姑媽說張恕的媽昨晚用醫(yī)院的電話給她打了一個,半夜四點左右,張恕的手機打不通,她也叫張恕不要過去,最好在小站下車,找個人數(shù)少的收容區(qū)。 張恕跟姑媽說了半個來小時,手機打沒電才不得不斷了。 張恕亂得沒主意,到底放心不下爸媽,還是想進k市去看看再說。就算下車被隔離,跟家里人離得也近點。 哪知道當天下午,k???在k市火車站外轉(zhuǎn)了一個身,不進站,往南邊去了,而且還不停,也不讓人下車。 這邊正好是張恕家那邊,他家在儀表廠住宅區(qū)里,離k市半個小時,在y省,火車跑得比汽車慢,火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到了zy村這個終點小站,才終于停下來。 zy村靠湖,周圍三面是山,一面是水。 k???停下后,有穿著防化服的醫(yī)護人員上車,量體溫什么的,正常的才讓下車,這里有一個部隊的集訓(xùn)基地,所以建立收容區(qū)的速度很快,把整個zy村這片小盆地都弄成了收容區(qū)。 張恕還看見山上有部隊的人在拉鐵絲網(wǎng),火車過來的隧道口也有當兵的扛著槍把守。 下了車,就有人拿著喇叭喊排隊,說明了一下大概情況,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但是要參與勞動,統(tǒng)一分配工作,只保證每天兩餐和醫(yī)藥,其他沒有,愿意走的不強留,只說明了一下外面的疫情已經(jīng)很嚴重,離開的人要為自己負責。 有部隊維持狀況,本來應(yīng)該是最讓人放心的,可張恕就是覺得這么一大片地方,這么多人,單是這趟車上下來的就好幾千了,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整個都要完蛋,不靠譜。 大部分人選擇留下的時候,張恕選擇離開。 謝高文不認識別人,看張恕要走,拉著他一直勸,張恕想了想,謝高文人挺實在,也挺好的,就把自己必須要去一趟k市市區(qū)的事情說了,另外,也給謝高文留下了儀表廠那座山的位置,怎么走,找什么標記都說清楚了,沒料到謝高文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居然活了心思,要跟張恕一起離開。 儀表廠離zy村已經(jīng)不遠了,兩個片區(qū)之間平時還有單匹馬那種小馬車和電動三輪車載客來往。 步行可能就是半小時的路程,他們走火車隧洞出來別說電動三輪車,大馬路上連人都見不到一個,本來挺熱鬧的村鎮(zhèn),雖然有地名上的差別,但那只是行政區(qū)地圖上的幾個字不同,沒有大片的荒地斷層,一路上房子挨著房子。 靠路這邊的店鋪上招牌都還掛著“xx汽修店”、“xxx汽車修理廠”這樣的廣告牌,路上沒有什么車,回想一下收容區(qū)里車輛并著車輛停得密密麻麻的情景,一想就知道有車的人應(yīng)該都把車開到收容區(qū)里去了,所以外頭路上反常地空曠下來。 k市剛開始實行無車日的時候,張恕去姑媽家就特別不習慣,堵車堵久了,原來不堵了也會不習慣,但現(xiàn)在這種樣子,走一路,一路都沒見著一輛車,連行人也沒有見到,倒是見了不少村子里養(yǎng)的狗,平時拴在高墻后嚇唬人,現(xiàn)在全溜達到路上來了。 有些狗搖著尾巴來要吃的,有些鬼鬼祟祟穿過馬路消失在房子背后。 有幾只餓狠了,老跟著他們不離開。 張恕心里邊毛毛的,假裝撿石頭嚇,它們跑開又跟回來,后來發(fā)現(xiàn)張恕完全沒有真打的意思,干脆就連躲都懶得躲了。 謝高文笑著說:“別管就行了,跟到它們不認識的地方就不跟了?!?/br> 張恕不太相信:“人都去收容區(qū)了,我看是回不去的才跟著我們,路上人都沒有,就我們兩個,說不定會跟到最后。” 謝高文說:“那就留著,三只都是狼犬,被人馴乖了,村子里養(yǎng)的也不挑食,什么都吃?!?/br> 張恕想說萬一人都不夠吃的怎么養(yǎng)狗?怕謝高文多心,忍在心里。 到了h鎮(zhèn)邊上,路上終于見得到車輛和人了。 挨著幾個大兵工廠,還有一大堆小廠,什么軸承廠、磷礦、采石場、造紙廠、洗衣粉廠、省建二隊,大部分廠子在鎮(zhèn)子的中心街上各自有店直銷產(chǎn)品,外地來采購的多半從這里走貨,于是百貨商店、小吃店、菜市場應(yīng)運而生,張恕的爸媽沒去k市之前就拿著下崗證在中心街上做小買賣。 走到中心街的時候,兩個人差點又不習慣了。 幾十輛大客車挨邊停著,警察和軍人又出現(xiàn)了,在街兩頭拉出封鎖線,水泥灰包堆起來的簡易圍墻外頭擠滿了叫罵吵嚷的人群。 k市公交公司的班車平時半小時一班,走跨湖高速直接進k市——看到街上停的都是公交公司藍條紋的大客車,張恕跟謝高文說了聲,兩個人擠進人群里,塑料袋和行李扎緊了口子舉在頭上,走一步被擠歪一步的,大太陽下擠出滿身汗,才進去了。 謝高文在前頭,問一個青筋都快把帽子頂起來的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問問,這上車買票啊?” 那位警察處在極端暴躁的狀態(tài),吼著說:“有工作證才準上車!買什么票??!你哪個廠的???拿工作證來??!” 旁邊一個男人拉著個女的喊:“我有!我是光學儀器廠的?。 ?/br> 警察很干脆地推開謝高文,把那個男人拉到門那,拿過男人手里的工作證看了看。 “對了,你過去!等等!這女的呢?戶口本拿來?。 ?/br> 那女的叫:“這這!我是他老婆!戶口本呢!我放包里了!戶口本……” 警察后頭站出來一個當兵的,把男人拉進里邊去,指著街上左側(cè)的大客車說:“8號車滿了,上9號!” 女的被攔著,差點急哭了,臉色瞬間絳紅,那男的也在跟這一個警察和當兵的解釋是他老婆,但他們推著他。 “只讓職工和家屬上車!沒戶口本不準上!!” “有了!戶口本??!” 女的終于找出戶口本,被人一擠,掉地上,這種人擠人的狀況,哪里彎得下腰去撿,眼眶里的淚水頓時滾出來,嘶聲大哭:“戶口本??!我的戶口本啊?。。?!” 謝高文看不下去,幫著她推開了踩著她戶口本的人,她慌得渾身發(fā)抖,只會哭叫,她男人在里邊被攔著出不來,一個勁叫她撿本子,最后還是張恕給撿起來,直接遞給警察。 “她的!她的戶口本!” 警察對了戶口本和男人工作證的名字,才讓女的進去了。 張恕他們哪來工作證?周圍全是這樣的,那么多人都進不去,他們兩個肯定是進不去了,那夫妻倆互相拉著跑了一截,才想起來回頭道謝。 兩個人沒辦法,看了一陣,街里邊兩排大客車,左邊接的是光學儀器廠的,右邊接的儀表廠的,張恕爸媽是儀表廠職工,儀表廠破產(chǎn)幾年了,居然還有車來接職工? 不過稍微一想倒也正常,銀行白賠了幾千萬給儀表廠,儀表廠破個產(chǎn),拍賣重組裁汰了大部分工人,換個名字,欠債就不存在了,但芯子沒變,還是軍工儀表,國家肯定還用得著。 估計爸媽的工作證和戶口本還能派上用場,張恕忙把謝高文拉出來,仗著打小在這一片長大,什么犄角旮旯都知道,繞過被封鎖的中心街,往儀表廠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