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有時候夜半醒來,她甚至會有幾分羨慕雪柳。無論秦王夏侯明人品如何, 雪柳到底是遵從了自己的心意。 她自己呢? 前世她之所以嫁給沈泰容, 全是因為父母之命。若是問她自己,實則對嫁給誰這件事,并無實感。 似乎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她從小身邊只有沈泰容一個同年齡的男子,兩人沒有經歷過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至多是今日宮外的桃花開了, 沈泰容剪了一枝送入芷芳殿, 與她賞玩。 等到始光年間, 她獨居于初懷長公主府中, 聽得從人又報來駙馬的行蹤:今日他與妾室去了某地游玩,抑或長秋寺大佛出游,駙馬為愛妾捐了百金…… 她望著長公主府中花草寥落的園子, 終于想明白了,年少時的那一枝桃花,恐怕也是姑母樂陽大長公主命人剪下送到兒子手中,再逼迫他進宮交到芷芳殿的吧。 前朝有詩云:“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薄咀?】以桑樹落葉比于那些在婚姻中過得并不如意的女子,說她們一旦被人拋棄,便如那枯黃的桑葉一般,只能落得一個隕落于地的結果。 但桑樹到底曾經枝繁葉茂過,那些女子也曾經歷過琴瑟和鳴的日子。而對于夏侯昭來說,她的愛情,她的婚姻,從一開始,便是一個騙局。 從生到死,再由死而生。 重活一世的夏侯昭在內心十分抗拒去思考自己的婚事。 今年皇后有孕以來,她甚至生出過念頭:待母后誕下腹內的孩子,便可以當做自己的繼承人。 即便是女孩也無所謂。前有南康公主傳位其妹蘭陵公主,她初懷公主既然敢承帝位,自然也敢將之傳給自己的meimei。 但身在皇室中的她也明白,同輩繼承并非易事。尤其是對那些跟隨她的臣子來說,輔佐一個她的子嗣遠比奉她的弟妹為主,更容易一些。 何況在丘敦律這些人的心中,還有一層難以明說的憂慮。 當今圣上甫登太子之位時,便執(zhí)意要將側妃立為太子妃。等到他踐極【注2】之后,又將太子妃立為了皇后,甚至一度拒絕朝臣廣納貴女的上書,在晏和朝初年引起了好大一陣風波。 丘敦律等人難免對此心有余悸,若是她也似乃父一般,在婚事上弄出這許多波折來,一則恐非大燕之幸,二則也有可能會影響到她與秦王夏侯明的儲位之爭。 畢竟,秦王夏侯明可是準備老老實實迎娶王家的女兒,王雪柳。不管帝京之人對這段婚事作何評論,也改變不了王家乃是夏侯氏最常聯(lián)姻的幾大貴姓之一的事實。 夏侯昭知道,自己總要給丘敦律等人一個答復的。今時今日或許便是最好的時機。 她收斂了笑容,將自己的思緒從兒女情懷中抽離出來,微微頓了一下,便抬起頭來,目視丘敦律,道:“孤入朝不過三載,諸事皆拖賴大人與諸君輔佐,如今方能在朝堂之上暢所欲言。大人與孤,是老師,也是長輩。若是孤有什么疏漏之處,您可以直言?!?/br> 夏侯昭說得這樣篤定而安然,丘敦律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只見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有多可幾分沉著和堅定,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絲遺憾,若是丘敦家中有和公主殿下年齡相仿的英才,他一定設法促其尚主,斷不會讓李罡那個傻小子掠美。 可惜,可惜。 丘敦律畢竟是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不過瞬間便恢復了鎮(zhèn)定,沿著夏侯昭的話說了下去。有些話,圣上和皇后不會對初懷公主說,他卻不能回避。 “殿下,您的婚事乃是大燕的國事。您駙馬的擇選,不僅關乎大燕國運,對您將來在朝堂上的境遇也頗有影響。老臣以為,其人必須有扶助您的能力,而且他背后的家族也應順服于您。”丘敦律到底沒有明言,駙馬的家族最好不能低于王家。 夏侯昭重復了一遍丘敦律的話尾:“家族也應順服……看來丘敦大人心中已經有了人選。”她似是輕輕笑了一下,原本望著丘敦律的眼睛也轉到了遠處。 那里有巍峨的璇璣宮,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出閃耀的華彩。她的父親和母親此刻應該正在那屋檐下相對而坐,談論著那個即將誕生的孩子。 他們二人相扶相伴幾十年,盡管外人多有非議,卻從沒有影響到兩人的感情。即便是前世,雖有阮儀彤的風波,到底沒有真的入宮。今世有她這個女兒守護,他兩人應該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度完此生吧。 丘敦律停頓了一下,放緩了聲音道:“秀水李家……” 夏侯昭感到丘敦律的聲音像午后的熏風一眼,在耳邊縈繞,卻總是觸不到實質。 李家,當然是李家。 一則秀水李家乃是本朝貴姓,又手握重兵,更兼其世代為秀水守將,是九邊唯一能和沈明抗衡的世家大族;二則李岳本人對這件婚事十分熱忱,李罡則一直擔任墨雪衛(wèi)的副隊長,李家從上到下都對夏侯昭本人忠心耿耿。 與李家結親,不僅能夠增加她在軍隊中的籌碼,也是向那些處在觀望中的鮮卑貴族明示:凡是愿意跟隨初懷公主殿下的人,都能得到封賞。 至于李罡是不是一個合適的丈夫,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不,夏侯昭在心里搖了搖頭,否認了自己這個念頭。 盡管她對李罡殊無想法,卻不得不承認,李罡雖然外表魯莽,但實則內心赤誠,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對他寄予厚望,派他出鎮(zhèn)信州。 而且李罡素來對她言聽計從,原先羽林演武堂的小霸王到了墨雪衛(wèi)之后,再無劣跡可聞。 如今他又在信州立下戰(zhàn)功,凡此種種,一件件一樁樁都似乎在告訴夏侯昭,李罡的確可為駙馬。 可是,這些理由……這些理由也只是理由罷了。 她的思緒轉過幾個周天,丘敦律已經從李岳殷切的態(tài)度講到了李罡在信州的大捷。 他說著說著便開始謀劃以后的事情:“……李罡原本便是奉車校尉,如今也可以再提一提,也是對殿下的助力。” 夏侯昭搖了搖頭,道,“李罡不過是擊敗了幾名北狄人,若是為他請功,恐怕北軍會有異議。” 丘敦律一想,確是如此,便不再說此節(jié),只道:“殿下于政事頗有見地,老臣萬分欣慰。至于其他的事情,殿下多多思量幾番,想來也會有所得?!?/br> 他到底不愿意太過逼迫夏侯昭,今日既然已經將話說明了,便想著讓她自己思索一番。李罡再好,李家再殷切,總要公主殿下自己愿意才好。否則若是如樂陽長公主當年那般,掀起潑天的大禍,他便成了大燕的罪人。 夏侯昭知道丘敦律不會再說下去,內心也輕輕松了一口氣。 宮道再長,總有盡頭,她將丘敦律送到了天樞宮門口,看著丘敦府的從人牽著牛車來接丘敦律,狀似不經意地問:“月姑姑為什么向丘敦儒挪將軍提親?”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詩經·氓》。 【注2】即登基。 第104章 郁郁 柳智回到嚴家的時候,正遇上月姑姑離開。 他原先并不曉得這位看上去有些嚴肅的中年女子乃是皇后身邊的女官, 今日送他出宮的時候, 程俊特地指點了他。因此再遇到月姑姑時, 柳智便格外客氣, 一直將她送上牛車,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雖然飽讀詩書, 但因出身于庶民之家,看到皇室重臣,多少有些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