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他們依舊去慈蔭堂用膳，一切似乎和離開前一樣，只有三年的時光像是被偷走了，讓孩子長大，讓大人蒼老。

    直到晚上，夫妻二人才有時間獨處，母親自覺容光暗淡許多，不免嘆息，凈過臉，打開玉簪粉盒，細(xì)細(xì)地沾了些香白輕柔的妝粉在面頰上暈開，染上層薄薄的胭脂。

    父親從背后環(huán)住她的脖頸，拔下她的發(fā)釵，讓黑發(fā)披散下來，笑道：“夫人玉貌朱顏，還和從前一樣，我卻老了。”

    母親伸手撫過他過早染上霜華的鬢角，依偎在丈夫胸前，聽那有力的心跳聲，他的胸膛上又添了傷疤，手上有凍傷的痕跡。

    “對不起……”她道，“如果不是我任性，讓你去定襄，你就不會……”

    她的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止住：“不怨你，都是命?！?/br>
    他抱住妻子，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痛哭，將隱忍了三年的眼淚悉數(shù)傾瀉。

    廂房里，冉念煙緊緊摟著奶娘，似乎這樣才讓她感到安全。父親回來看似是好的轉(zhuǎn)機，可她卻隱隱感到不安——之前的種種，讓她意識到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今生向前世的宿命靠攏。

    是命嗎？不如說是人的欲望，哪怕是前世今生，同一個人總會做出相似的選擇，所以母親會讓父親離開宣府去往定襄，大伯母會盼望堂姐進宮，三叔父會縱情聲色，這些都是欲望所致，而非所謂的宿命。

    那她自己呢？她想讓父母安好，想遠離宮廷，想除掉徐夷則，這也是她的欲望。

    所謂的命，不過是所有人欲望的累積罷了。

    也許是覺得虧欠她們母女太多，父親并沒有急于向朝廷請求官職，依舊保留著宣威將軍散官職位，趁著天氣徹底涼下來前帶著妻女去郊外的別院散心。

    別院建在伏貍山，往西五十里就是喧鬧繁忙的大運河，選址此地算是鬧中取靜。山上有一片大湖，深秋時節(jié)，草木搖金，映著湛藍的湖水猶如純凈的瑟瑟寶石，站在別院中俯瞰山谷大湖，眼中豁然，心境開闊。

    父親命洪昌將一艘小船推入湖中，他帶著女兒泛舟湖上，母親囑咐不許去深水處，父親就帶她在清淺的岸邊垂釣，冉念煙看著水底鵝卵石搖蕩不定的影子，覺得很新奇。

    不一會兒就有魚兒上鉤，是條小臂長的鯉魚，父親笑道：“當(dāng)年在卓卓河時也能釣到魚，不過堿水河里的魚rou質(zhì)干澀，比不上今天釣的這條肥美，拿回去做成魚湯給你娘吃，好不好？”

    冉念煙點頭，笑道：“爹爹用什么做魚餌？”

    他笑道：“草原上也有蚯蚓的?！?/br>
    冉念煙道：“爹爹一個人在那里，想不想我和娘？”

    他微微愣住，苦笑道：“自然是想的?！?/br>
    當(dāng)晚，父親本想親自下廚，卻被冉念煙攔住了。

    “娘最心疼的就是爹爹三年間沒人照顧，什么都要自己來，現(xiàn)在回了家，要是依然事必躬親，豈不是讓娘觸景傷情？”

    父親笑道：“我的盈盈果然長大了?！?/br>
    在伏貍山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群山環(huán)抱中自成一片與世隔絕的天地，他們每天在積滿黃葉的庭院、山路上散步，回來后父親親自教她讀書，母親又變回曾經(jīng)溫婉柔順的樣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霜降，冬天山路會被大雪封鎖，是時候回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更了~~

    女主爹要作個死

    ☆、第十八章

    回到府里才知道，靜安侯夫人陳氏前天下帖子，說要擇期拜訪壽寧侯夫人，郝嬤嬤見主子沒在，就先把帖子留下，等回來后再定奪。

    母親拿起帖子一看，回想起在謝府茶會上還真和她有一面之緣。

    陳氏的祖父陳秉章是留守金陵的禮部尚書，她嫁人后才來北京，和徐家南府倒是相熟，自己同她真就是一面之緣而已。

    “你瞧瞧這帖子?！蹦赣H說著，把帖子遞給父親。

    父親也反復(fù)端詳，都是些寒暄的話，笑道：“挑個日子請她來就是了，橫豎有人陪你說話解悶兒。眼下到了年關(guān)，我也該上任了，不能在家陪你?！?/br>
    母親赧然一笑，道：“你到了任上，和大哥好好相處，你們關(guān)系越是親厚，越要事事拎清楚，不要不拘小節(jié)。京城不比邊陲，可有千萬雙眼睛等著挑錯處呢。”

    委任詔書已降下，授官京營提督，算是徐衡的扶手。他們從小認(rèn)識，既是姻親，又都曾是潛邸的屬官，同氣連枝，因此才有母親的一番話。

    父親點頭道：“我也忌諱這個，可只有這個位置能留在京城，一是我在外流落多年，心氣不比從前；二是盈盈日漸大了，我更該保重自己，想來想去就應(yīng)下了?！?/br>
    母親聽到這番話，也就放心了，拿回帖子，思索道：“十月中、冬月初，連著趕上玠哥兒的生辰和老太太的壽辰，老太太想趁著今年吉利，大辦一場，光是這兩樣就讓人忙的不能合眼，想必是沒空招待靜安侯夫人了，可要是拖到十五以后，又顯得怠慢?！?/br>
    父親疑惑道：“不就是見見人，這幾天趕著見一面不成？”

    母親笑道：“你是不懂這里面的門道。我和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突然登門，必有要事。靜安侯有個公子，比盈盈大兩歲，她是為了什么，你該猜出來了吧？”

    父親恍然大悟，撫掌笑道：“問彤果然是七竅玲瓏的心腸！那孩子儀表如何，品格文采堪配我的女兒嗎？”

    母親搖頭道：“靜安侯家的公子就算再合適，也不能應(yīng)下?！?/br>
    母親把謝氏牽線、相看謝昀以及尚氏略顯冷淡的態(tài)度和父親說了一遍，父親拍桌大怒，道：“謝家是什么意思？以為我不在京城就能肆意輕視我的女兒嗎？這樣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你不是沒給信物，只是口頭約定嗎？現(xiàn)在收回也來得及！”

    母親道：“那天謝夫人本想交換信物，是我覺得她倨傲，所以沒給，現(xiàn)在想想，不過是她為人刻板罷了，若真是扒高踩低，如今你回來了，她就該第一個來套近乎。她既不雪中送炭，也不錦上添花，是自矜了些，卻比望風(fēng)而動的靜安侯強得多！何況謝昀那孩子我的確喜歡，同齡的子弟中再想選出第二個這么溫克守禮的可就難了！”

    父親想了想，道：“盈盈還小，此事從長計議，我再去打聽打聽這個孩子究竟如何?！?/br>
    他剛說到一半，洪昌突然進來，行了個禮，只說外頭有事，卻不說明是什么事。

    父親斜睨了他一眼，臉色微變，道：“大概是朋友有應(yīng)酬，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回來用膳了?！?/br>
    說完便披上大氅出去了，母親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奇怪，坐下來細(xì)想其中端倪，簾子又被掀開，卻是流蘇提著食盒走進來，笑道：“夫人，您叫人準(zhǔn)備的方糕熱酒，我給您送來了！”

    母親道：“遲了，侯爺都走了，放桌上吧。把小姐從書齋帶回來，別叫她天天對著書本，當(dāng)心累壞眼睛！”

    冉念煙從書齋回來的路上，流蘇就再三囑咐她：“小姐喜歡看書，可下個月就是老太太的壽辰了，夫人和大房三房那邊說好了要一起繡一面鶴鹿同春的屏風(fēng)做壽禮，小姐也該多幫幫忙，顯出一份孝心來?！?/br>
    冉念煙笑道：“流蘇jiejie別擔(dān)心，我每天都按時去呢，不過我的繡工比不得堂姐，湊個熱鬧罷了！”

    流蘇笑道：“誰指望小姐做什么，不過是點個卯，別讓三夫人說閑話就好！”

    冉念煙和母親用過點心，將近申時，母女倆到大房那邊，卻見大伯母已經(jīng)開始穿針引線了。

    母親一看，驚訝道：“嫂子一晚又繡了這么多，這仙鶴都快繡成了，怎么好意思呢？”

    大伯母拉她坐下，招呼人給冉念煙倒姜糖水喝，笑道：“我一個人哪做得來這些，都是卿姐兒幫忙。你主持中饋，事情多，我?guī)椭罄蠣敼芄芴锴f而已，冬天又不是農(nóng)時，自然有的是時間，多做些也應(yīng)該?！?/br>
    冉念卿在從繡品上移開眼，靦腆一笑，臉都紅了半邊。

    母親也從針線簸箕里拿出針線，妯娌里屬大伯母最善針工，光是刺繡的金針就有四十多種，長短粗細(xì)不一，看起來煞是講究。

    冉念煙選了粗細(xì)中等的針，紉上蒼綠色的絲線。

    刺繡重在點睛，仙鶴的眼睛由大伯母來繡，母親和堂姐負(fù)責(zé)羽毛，冉念煙只能繡繡角落里的蒼松翠竹。

    她上一世在鎮(zhèn)國公府，仗著外祖母溺愛，沒再女紅上下過苦功。刺繡和讀書一樣，唯有花時間積累才能有造詣，半點騙不了人?？梢屗x，她必定選讀書，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做一個在窗下與針線為伴虛度一生的女人并不是她的愿望。

    銅爐里的線香燒盡了一截，香灰軟趴趴地落下來，母親疑惑道：“怎么沒見三弟妹？”

    大伯母笑道：“她八成來不了了，我親眼瞧見薛郎中進了三房的院子?！?/br>
    母親啞然，良久才道：“三弟妹這是……有喜了？”

    大伯母點頭，小聲道：“十有八九，你沒在家那些天，瞧她在飯桌上忍著惡心，是老太太看出來的，請人幫她診診脈。”

    母親道：“也好，她這三四年不容易，再生個孩子也能成全她的心意?！?/br>
    大伯母笑道：“你還有閑情管人家，難道不先想想自己的事，趁著還年輕給盈盈添個弟弟？”

    母親嗔道：“嫂子又編排我！”

    大伯母玩笑道：“我可是真心的，現(xiàn)在二叔也回來了，二房理應(yīng)早點出個能襲爵的公子，也好安下眾人的心，叫府里上上下下知道什么叫夜犬晨雞，各司其職?！?/br>
    母親沒接話，若有所思地做著手上的活計。

    冉念煙卻活動了心思，父母琴瑟和諧，孩子還不是遲早的事，她也祈求上蒼賜予她一個弟弟。

    如今的世道，沒有嫡親的兄弟支撐門面，對于女子來說終究不是好事，且不說出嫁后如無根之萍，即便在家，也有三嬸娘這樣的人虎視眈眈。何況依她所見，平心而論，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父親也是男人，如今和母親如膠似漆，十年、二十年后呢？或者都用不了那么久，五年后就是另一番天地。

    有了弟弟，她和母親的地位才能真正穩(wěn)固。

    這架屏風(fēng)足有一人半高，紋樣繁瑣細(xì)膩，等繡出個大致樣子，已經(jīng)到了十月末。

    冉玠的生辰簡單辦了一下，沒請外來的親友，卻也花了不少銀錢，光是糕點果子這一樣的花費將相當(dāng)于冉念煙一個月的用度，遠比一般勛貴家的孩子奢侈。

    郝嬤嬤背地里抱怨：“都說孩子命小福薄，不宜大cao大辦，免叫陰曹地府記住了，把魂魄勾了去。也就是老太太溺愛，花起錢來沒個把關(guān)！”

    母親道：“反正是老太太的私房銀子，不是公中的，由得她去使，咱們沒道理去管。只是命小福薄這種難聽的話不許再說了，當(dāng)著我也不行?！?/br>
    她雖叫郝嬤嬤住嘴，自己卻思忖起來。

    冉玠自小和老太太在一處，和三房的生父生母反而生疏，三房這位又有了身孕，是個女孩倒好，若是個男孩可就是好戲了——以她爭強好勝的心氣，必然要處處護著次子，越發(fā)把長子往老太太那邊推。

    三房一亂，倒給自己騰出機會，只求快點生個男孩，想著想著，又跪在觀音前祈求一番。

    自從丈夫平安回來，她越發(fā)相信自己供奉的這尊菩薩有靈性，每日供品不斷。

    可她心里也清楚——子嗣的事光靠求神拜佛是沒有用的，怪就怪在丈夫最近常常晚歸，甚至借口應(yīng)酬夜不歸宿，她起初也疑心他去外面鬼混了，留心觀察，卻沒有絲毫破綻，只能把疑竇藏在心里。

    覺察到不對勁的還有冉念煙。

    她看起來是個孩子，內(nèi)心卻比大人縝密百倍，又不像母親那樣因不忍心戳破丈夫而自欺欺人，自然能從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父親似乎在遮掩著什么，而且這件事洪昌一定知情。

    洪昌此人還算忠心，膽識也是有的，可人無完人，總是有弱點的，他的弱點就是老實。老實本來是優(yōu)點，可太過老實就難以隨機應(yīng)變，撒謊不能自圓其說。

    她決定利用他的弱點，詐他一詐。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_(:3」∠)_

    最近的評論好多關(guān)于劇透的，我……我沒法回而已，并不是沒看到或是故意不回的_(:3」∠)_

    回了就劇透了么么噠_(:3」∠)_

    ☆、第十九章

    那天晚膳后從慈蔭堂回來，正路過大房的院落，因冉念煙說冷，同行的大伯母就留她們進屋喝點熱茶。

    “這孩子真是的，才出門就喊冷，叨擾嫂子了！”瓊枝掀開簾櫳，母親進了屋，嘴上這么說，卻也覺得臉上被風(fēng)吹的涼颼颼的。

    屋里擺了三只燒的火熱炭盆，大丫鬟雪晴幫母親脫下披風(fēng)，又解下冉念煙的銀鼠小襖，掛在炭火旁的龍門架上烘熱。另一個大丫鬟云霽給每人斟了茶，端來些開了口的干果。

    母親端起茶盞，看了看茶的湯色，笑道：“是洞庭老君眉?！?/br>
    大伯母道：“正是，這陰冷的天氣，再吃六安茶不合適。前兒我娘家進了一批貨，今兒早上才送來，本來都分成了幾份要送到老太太和各房里，瞧我這記性，又給忘了！你的這份一會兒叫雪晴拿來，順便帶走，免得我又忘了?！?/br>
    母親笑道：“這些年在嫂子這兒凈吃好東西了！”

    大伯母抓了一把松子放在母親手里，笑道：“就你那貓兒似的胃，一年也吃不盡桂容齋一天的流水，還怕吃窮了我不成？”

    她倆在榻上閑聊，三個孩子躲進暖閣里，和小丫鬟們湊在一起烤著火盆簸錢玩，小文賭輸了五個大子兒，心疼的只想哭。

    冉珩一笑，把手里的一吊錢都扔給她，“別哭啊，拿去玩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