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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公府表小姐在線閱讀 - 第66節(jié)

第66節(jié)

    冉念煙怔住了。

    他在她死后又活了三十七載,這三十七年中的大半光陰正是他的盛年,為何竟連一個子嗣也未曾留下?

    恍惚地回過頭,流蘇卻先慌了,驚叫道:“你……你怎么能當著我們小姐的面說這種話呢!”

    她們雖不清楚這兩人在說什么,卻也聽得懂子嗣二字。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男未婚、女未嫁,怎么能談?wù)撨@種話?

    饒是春碧最沉穩(wěn),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夷則少爺是不該說這樣的話,傳到郡主耳中,恐怕對你不利。”

    明著是勸告,實則是威脅。

    徐夷則如古井無波,倒是冉念煙先揮揮手,示意丫鬟們不要糾纏,快快回去吧。

    ···

    整整一夜,她都在回想方才在崇明樓中短暫的交談。

    談話的時間很短,卻有太多頭緒等待她去梳理。

    比如徐夷則讓她盡力說服母親回到冉家,尤其是父親回京后。他需要一個足夠可靠的眼線,而她恰恰是最佳人選,冉靖會在包括徐衡在內(nèi)的任何人面前曲意偽裝,卻絕不會對失而復(fù)得的女兒做過多隱瞞,而真相往往在細微處。

    比如,徐夷則說要帶她去見見蘇勒特勤的母親,卻不說明為何。

    再比如,她最想不通,他上一世的三十七年光陰真的如他描繪的那樣光明而圓滿嗎?如果是真的,上蒼又何必讓一個毫無遺恨的人重新面對世事的艱辛。

    想著想著,月亮已漸漸西沉,她才隱約有一絲輕淺的睡意,合上眼,眼前卻是最后回首時,他在門前獨立的影子,分明只有一步之遙,卻相隔很遠,就像茫茫黑海中兩相對望的漁火,原來十余年來,他的暗中籌措與謀劃,遠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更復(fù)雜、更隱忍。

    想到他們都是兩世為人,心中漸漸有了故人重逢的荒唐想法,她極力想把它趕出腦內(nèi),卻已困倦之極,不自覺地沉入夢境,墜入黑暗。

    ···

    月色蒼茫,京城另一座宅院也沐浴在澄澈的素光下,一個人正坐在院中微冷的石椅上托腮望月,在他眼中,明月格外凄清。

    他被禁足多久了?一個月?兩個月?竟像有一生那么長。

    謝昀舒了口氣,肩頭忽然一暖,一抬頭,原來是兄長給自己加了一件披風(fēng)??纯葱珠L從容卻略顯青白的臉,謝昀不難想出自己此刻一定更加狼狽憔悴。

    他畢竟沒有兄長那樣好的定力,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對他來說無疑是徹底的打擊,單是看看院里院外那些驕橫的禁軍,想起以前,這些人見了自己都是笑臉逢迎的,如今僅僅是為了薛衍一紙空xue來風(fēng)的彈劾信,就落得虎落平陽的下場,果然是世情如紙張張薄。

    謝暄道:“你又不睡,在想什么?”

    謝昀道:“我在想,究竟是咱們連累了壽寧侯,還是壽寧侯連累了咱們?!?/br>
    謝暄道:“這有什么區(qū)別嗎,一團亂麻而已?!?/br>
    謝昀道:“區(qū)別當然大了!如果是咱們連累了壽寧侯,冉小姐她一定會恨我,若是壽寧侯連累了咱們,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謝暄道:“嗯,你還有力氣想這些瑣事,我就放心了,家里的事不用你cao心,更不用你插手。”

    謝昀嘆了口氣,強打精神如往日一般開玩笑:“我知道自己沒什么用,可大哥把話說得那么直白,也太不給我面子了?!?/br>
    謝暄深深看了他一眼,謝昀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道:“怎……怎么了?”

    謝暄道:“如果我托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好?”

    謝昀開始緊張起來,他在大哥的眼神中讀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什么事?”

    謝暄道:“我最近要出去一趟,你要幫我瞞過這些禁軍的耳目,做得到嗎?”

    ☆、第八十四章

    冉念煙知道徐夷則帶她來蘇勒特勤的宅第, 絕不僅僅是見一面那么簡單,卻還是沒想到,謝暄居然也在。

    謝家的馬車停在庭院里, 和他們所乘的馬車并肩??俊Vx暄下車時,見到她也是一愣, 顯然同樣吃驚。

    “謝兄,久仰久仰?!碧K勒先迎了上去,他的漢語說的一般,發(fā)音甚至有些生硬,聽起來頗為有趣, 連徐夷則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蘇勒倒不以為意,親自將謝暄接下車。謝暄向來謹慎,多疑之處更是拒人千里之外,他顯然看出這份過分的恭維之下必定埋藏了不一般的祈求。

    “不必客氣,您是突厥的貴胄, 我何德何能,不過是應(yīng)了徐兄的邀約前來的?!?/br>
    徐夷則只是遠遠地看著,仿佛謝暄來不來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

    冉念煙小聲對他道:“請了人家過來,又不理會人家,這是什么意思?”

    徐夷則道:“謝暄會來, 歸根到底還是蘇勒的意思。我不想搭他一個人情?!?/br>
    看他的神情,原來還是記掛著前世的針鋒相對,既然已經(jīng)捅破了窗戶紙,冉念煙不免直刺他的心事, “算了,他就算和你有抵牾也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記著,他卻全然不知,又有何益?”

    徐夷則笑笑,道:“也對,唯獨我記著,別人卻全然不知的事也不止這一件,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說著,起身相迎,留下冉念煙一個人怔忡地坐在原地,思考著他的言下之意。

    謝暄被請到堂上,冉念煙遠遠跟在后面。

    “你說要商議如何助家父脫困,我才冒險前來的。”謝暄道,“舍弟還在和禁軍周旋,我的行蹤,隨時都可能被發(fā)覺?!?/br>
    說話時,他的臉上帶著疏離和防備,卻并不是朝徐夷則去的。

    徐夷則道:“我并沒有騙你?!?/br>
    謝暄道:“那她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自然是冉念煙。

    徐夷則道:“她來自然有她來的道理,你別忘了,壽寧侯才是這件事的癥結(jié)所在,若不是謝家被牽扯進西北通敵案,光憑一封捕風(fēng)捉影的告發(fā)信,誰會相信?陛下固然多疑,卻也不是三歲小兒?!?/br>
    謝暄道:“可她是個女人,太年輕,起不了任何作用?!?/br>
    徐夷則暗嘆,就是這個女人,曾讓你輔佐了半生,最終也因她而死,你在意的終究是其位,而非其人,我恰恰相反,反而不如你幸運。

    蘇勒用生澀的漢語很勉強地打著圓場:“自然有安排,是不是?”

    徐夷則不可置否地點點頭。

    堂上并不是虛席以待,已有一人高坐正位。那是一位夫人,已過中年,異邦人特有的淺淡的金棕色長發(fā)松松綰在腦后,除去一枝木釵,再無別的裝飾,面色如她的衣裝一樣素淡,白到近乎透明,深邃眉間眼下都是歲月風(fēng)霜的痕跡,卻并不顯得衰朽,這是一個經(jīng)歷過世事變遷,卻未被摧折掉氣韻與骨氣的女人。

    雖不相識,卻不難想到,她就是蘇勒的母親,昆恩可汗的遺孀。

    她本是更遙遠的西域高昌國人,因和親嫁入突厥王庭,大婚時盛況空前,成群的駿馬、不計其數(shù)的奴仆,如潮水般隨著送嫁的隊伍自西而來,突厥人驕傲地稱她為伊茨可敦,意為珍珠。時代居于草原的民族從未見過大海,黃金易得,寶石亦足稱多,只有寧靜大海中才能孕育的珍珠,是許多人終其一生未曾見過的珍寶,足以比喻她的珍貴。

    這樁婚姻是大梁一手促成的,因為高昌是佛國,與同樣盛行佛教的大梁十分親善,彼時新繼位的昆恩可汗到了適婚年紀,依舊例應(yīng)從大梁的宗室女子中選出一位和親的新娘——就像昆恩可汗的生母那樣,可彼時突厥國中,始畢利特勤的黨羽勢力頗大,這些意圖挑起中原戰(zhàn)火的突厥貴族千方百計地妨礙這次聯(lián)姻,并不直接拒絕,而是要求新可敦須得是馬上民族的女子,無奈之下,大梁只能與高昌國商議,從高昌選派一位公主,肩負著高昌與大梁兩國的使命嫁往突厥。

    一入漠北,歲月倥傯,伊茨可敦從未忘卻自己的使命,豈料始畢利領(lǐng)軍叛變,殺害兄長,依照突厥風(fēng)俗,弟弟應(yīng)繼娶亡兄的遺孀,作為新可汗,更要殺死前任可汗的子嗣。為了不受辱于弒夫之賊、保護幼子的性命,為復(fù)國尋求機遇,伊茨可敦率領(lǐng)著昆恩可汗最后的親隨踏上了漫長的逃亡之路,十余年間幾乎走遍了漠北的每一寸不毛之地,他們的傳說甚至連大梁百姓都可一一道出。

    如今,傳說里的人就坐在眼前,在場的人都有些恍惚,雖然明知會見到,可面對真人時,依然有不一樣的感觸。

    謝暄望著對面人沉靜的姿容,竟有些想收回剛才有關(guān)女人的輕蔑之言。

    伊茨可敦見眾人行過禮,并不先理會自己的兒子,而是讓謝暄和冉念煙分別坐在自己的左右側(cè),慈愛地撫著冉念煙的鬢發(fā),又悲憫地看著謝暄漠然的臉。

    “讓你們擔(dān)驚受怕多日,放心,殷士茂的事我可以解決。”她從容地道,仿佛在說一件極平常的瑣事。

    聞言,冉念煙和謝暄對視一眼。

    在他們心中,伊茨可敦雖然心志堅韌,卻早已失去了政治上的庇護,尤其是身在大梁,可算得上是朝廷重金供養(yǎng)的一面旗幟,用以向始畢利可汗宣誓正統(tǒng),至于她的意見,顯然是攪不起半點風(fēng)浪的,何談左右西北通敵一案的走向?

    “怎么了,信不過我?”伊茨可敦溫柔地笑了,每一寸皮膚乃至皺紋都散發(fā)出和善慈祥的光輝,令人想起心中的母親。

    冉念煙搖頭道:“不是,只是想不出這一團死結(jié),究竟該怎么解開?!?/br>
    謝暄道:“我也一樣。”

    伊茨可敦是高昌人,身邊曾有大梁來的教習(xí),漢語比蘇勒流利許多,也能理解幽微的言外之意。

    她自然看出兩人的將信將疑。

    “壽寧侯絕對與通敵一事無關(guān),證據(jù)很簡單,而且就在我手中?!币链目啥氐?,“當年始畢利逆賊謀害先夫,之所以能成功,原因在于大梁朝庭對此一無所知,未能及時施以援手?!?/br>
    謝暄點頭嘆道:“的確,我父親曾檢點兵部文書,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歸因于派往突厥王庭的大梁使臣全部遇難,未能及時傳遞消息,待到百姓之間的風(fēng)聞傳到宮中,為時已晚,大梁的援軍趕到時始畢利已經(jīng)得國,而昆恩可汗的舊部已被驅(qū)逐殺戮殆盡,王庭中再無主張親近大梁的臣子,于是始畢利擅自撕毀盟約,即日宣戰(zhàn),我們大梁也為此戰(zhàn)付出了慘痛的代價?!?/br>
    伊茨可敦道:“十萬大軍,九位將軍,還有裴卓將軍的滿門老小。大梁的恩情,我們母子永不會忘記。”

    她說的分毫不錯,謝暄不由得暗中佩服——這些文字是他從大梁內(nèi)府文書看到的,而伊茨可敦在這十余年間一直處于顛沛流離的境地,卻依舊不忘留心兩國消息,當可算得上一個心境包容天下的奇女子。

    再看冉念煙,早已被裴卓二字吸引了全部神思,卻不想打斷伊茨可敦的敘述。

    伊茨可敦繼續(xù)道:“大梁的使者并沒有死在突厥——先夫知道事態(tài)不妙,已提前三日將諸位使臣放歸,前往大梁求援,他們是死在大梁境內(nèi),死在大梁的亂臣賊子手中?!?/br>
    冉念煙道:“可有佐證?人離開王庭,又怎么證明不是半路被始畢利的人截殺?”

    伊茨可敦深深地看著他,像是很贊賞她的縝密。

    “因為裴卓?!彼?。

    冉念煙心里一沉,道:“裴卓?”

    伊茨可敦點點頭,道:“對,裴卓。是他在北伐路上偶然解救了其中一名使臣,得知了大梁朝廷中已混入了始畢利的勢力。那名使臣不敢獨自回朝,便和北伐的隊伍一起回到戰(zhàn)火中的突厥,期待著平賊得勝后在大梁皇帝的丹墀下親自揭露他的罪行?!?/br>
    謝暄道:“可是裴卓沒能回來,他打了敗仗,被始畢利俘虜,終于在兩個月后叛變了?!?/br>
    伊茨可敦肅穆地搖頭,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不要說這兩個字,這是對英雄的玷污?!?/br>
    四周陷入凝重的沉默,將每個人都包裹得透不過起來,連因不解漢語,一直心不在焉的蘇勒都被這種凝重裹挾,不由得正了正原本就挺拔的身姿。

    唯有徐夷則神色不變,只是摩挲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看著冉念煙緊張而嚴肅的神色,輕輕勾了勾唇角。

    “英雄?”良久后,才由謝暄輕笑著打破沉默,那笑聲說不清道不明,不過顯然不相信伊茨可敦的話,“您的意思是,裴卓不是叛徒,而是被誣陷的?”

    伊茨可敦點頭。

    謝暄道:“沒有可能,先不論事實確鑿,他的確上了降表,只論彼時朝中的關(guān)系——您不會不知道,裴卓曾和家父、這位冉小姐的父親壽寧侯、徐兄的父親鎮(zhèn)國公,以及孔翰林、陸首輔等人交情匪淺,且與陛下也是故交,但凡有一絲可證明他清白的跡象,這些人不可能袖手旁觀?!?/br>
    冉念煙也有同樣的疑惑,卻見伊茨可敦極其富耐心地點點頭,道:“沒錯,你說的都沒錯。他的確投降了,不過他的投降是為了爭取更重要的東西。”

    謝暄笑了,“更重要的東西?還有什么能比一個臣子的忠誠更重要?”

    伊茨可敦似乎在看著謝暄,又似乎在看著更遙遠虛無的地方。

    “道義,天下的道義?!?/br>
    ☆、第八十五章

    道義——冉念煙不是沒有聽說過。

    當年定熙帝病重, 太子蕭韶年幼,朝政混亂,群臣無首, 天下惶惶,當此之時, 是謝暄第一個站出來,以家國道義推舉她統(tǒng)領(lǐng)政務(wù),將以“女子不能干政”為借口的群臣一一加以駁斥,甚至動用各種渠道,將持異見者流放發(fā)配到邊遠州縣, 永不得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