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見謝昀，一來是忌憚他抗旨悄悄出府，二來是不知該怎么面對(duì)他。

    處事決絕是一回事，斬?cái)酄窟B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刻意的麻木，后者才是真的放下。

    可為了不引起蘇夫人的懷疑，她也只能隨母親回去。

    ☆、第一百章

    漱玉閣內(nèi), 眾人已看了三折戲，正在休息用點(diǎn)心，只叫樂師遠(yuǎn)遠(yuǎn)地奏著絲竹。

    蘇夫人對(duì)冉大夫人帶來的南方糕點(diǎn)贊不絕口, “不愧是桂容齋的手筆，比我在金陵見過的還好?！?/br>
    冉大夫人笑道：“這還是我們葛家隨圣駕北遷后, 才推陳出新的花樣兒，雖是南方點(diǎn)心，卻有北方風(fēng)味，夫人是在京城長大的，自然更合您的口味?！?/br>
    蘇夫人笑道：“怪不得, 我家五哥兒看著不怎么愛吃，他呀，就是從小被長輩慣壞了，很是挑嘴，可不像我?！?/br>
    柳如儂坐在母親身邊, 默默飛去一個(gè)白眼，心說看他的樣子就知道必然是挑食長大的，除了面容清秀無人能及，其余哪點(diǎn)比得上她表哥？

    壞就壞在殺出個(gè)狼心狗肺的薛家，生生把好事攪黃了。

    正郁悶時(shí), 見冉念煙回來了，正和她的堂姐打招呼，臉色卻有些青白，眼神也有些閃避。

    柳如儂才管不了那么多, 走過去坐在二人中間，也打斷了冉念卿的猜疑。

    “盈盈，你上次說要帶我逛逛園子的?！绷鐑z半是撒嬌，半是耍賴地胡謅，還著重強(qiáng)調(diào)了一回，“就咱們兩個(gè)人，你不是有悄悄話要和我說嗎？”

    冉念卿不由得滿臉尷尬，方才就隱約察覺堂妹待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如今又被柳如儂排斥在外，看來近幾年和堂妹的交往的確太淺了，故而生分了。

    時(shí)至現(xiàn)在，她還想著日后嫁進(jìn)徐府，該如何和冉念煙交好，卻不知她母親暗中結(jié)交薛氏的騙局已經(jīng)暴露。

    冉念煙無奈，不好當(dāng)場(chǎng)駁冉念卿的面子，“好好好，我陪你去?！?/br>
    說著，就到徐太夫人面前問安請(qǐng)辭，得了首肯才離席。

    走出漱玉閣，總算能松一口氣，堂姐討好的眼神實(shí)在太有壓迫感，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以冉念卿和軟的性子，留在野心勃勃的徐夷則身邊實(shí)在太危險(xiǎn)，不如早早斷了念想。

    “走吧，你把人藏在哪兒了？”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br>
    柳如儂做了個(gè)鬼臉，道：“輕聲些，哪里用藏，既然出來了，就要事先都確認(rèn)安全，上次來你家，我可看好地方了?！?/br>
    冉念煙道：“你呀你，做這種事情時(shí)總是有很多鬼點(diǎn)子……等等，這條路不是……”

    柳如儂笑道：“是啊，你沒看錯(cuò)，咱們就是往你大伯母的院子去?！?/br>
    在嘉德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見謝家人，也虧得柳如儂想得出這種看似鋌而走險(xiǎn)，實(shí)際卻很安全的法子，畢竟沒人能料到當(dāng)今圣上的meimei會(huì)窩藏欽犯。

    “郡主知情嗎？”冉念煙問。

    柳如儂道：“再說下去，叫人聽到，她就知情了。我一直很怕她的，整日陰沉沉的，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子，對(duì)你那位表哥也是出了名的惡毒，我才不敢靠近她呢，只是借她的寶地，行咱們的好事罷了。”

    冉念煙暗笑，你大喇喇說出這番高論，也不怕嘉德郡主聽見。

    一進(jìn)院門，便見此處也很熱鬧，院中擺了五張方桌，圍坐著嘉德郡主自小從宮里帶出來的宮女和女官，如今適人的適人，修道的修道，出家的出家，卻偏挑了今天回來拜見舊主子，也請(qǐng)了人唱鼓詞，加之在場(chǎng)的都是舊識(shí)，場(chǎng)面不比漱玉閣那邊冷清，儼然有分庭抗禮的意思。

    其中幾個(gè)是在徐家當(dāng)過差的，認(rèn)得冉念煙，便放下手頭的事過來行禮。

    “小姐，都長這么大了?！?/br>
    “是啊，聽說再有段日子就該出閣了?！?/br>
    “這位又是誰家的小姐，和咱們小姐站在一塊，倒像親姐妹似的?！?/br>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坐在正席的嘉德郡主笑了，道：“是啊，孩子們都大了，倒顯得我們老了?！?/br>
    也有穩(wěn)重些的女子一直坐在嘉德郡主身邊，不為所動(dòng)，都是僧道裝扮。

    冉念煙聽說過，凡是宮中有位份的女官，過了花信之年便可選擇留用或是外放，在這一年之前能位列五品以上的，大半都留在宮內(nèi)，品級(jí)較低的只能出宮，而其中不乏清高之輩，在宮禁生活多年，再也看不上世間的尋常男子，又不甘心給高官顯貴做妾，只好用昔日在宮中積攢下的私房體己，買一張名剎古觀的度牒，青燈古卷了此余生。

    嘉德郡主身邊都是這樣的人，大概也是物傷其類。

    其中一個(gè)女冠道：“郡主也別說這樣的話，我近來常聽觀主說起，您又捐了十萬香油錢，派人修了一座供養(yǎng)塔，這等功德，上蒼自然記在福報(bào)簿子上，長命百歲也是有的，哪能舍得讓您老呢？”

    嘉德郡主一邊打趣，“敢情老天也想讓我多活些日子，好多些供養(yǎng)”，一邊把冉念煙叫道身邊。

    “盈盈，這就是你常提起的柳家小姐？”

    冉念煙點(diǎn)頭。

    嘉德郡主又道：“她也是有心的孩子，知道我一個(gè)人冷清，送了一箱子人偶戲的玩意兒來，一會(huì)兒就叫人耍來看看?！?/br>
    柳如儂甜甜一笑，“我最喜歡看人偶戲，故而送來孝敬郡主。箱子擺在哪兒了，我想先帶盈盈meimei看看，那些木偶可精巧了呢?！?/br>
    冉念煙點(diǎn)頭道：“我想去?！?/br>
    只要冉念煙開口，嘉德郡主哪有不依的道理，當(dāng)下派人陪他們?nèi)ズ筮M(jìn)的跨院，走到一半，冉念煙說自己認(rèn)路，把那人打發(fā)回去了。

    柳如儂見四下無人，才道：“真想不通，漱玉閣里明明那么熱鬧，郡主怎么不過去呢？”

    冉念煙笑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她那庶子在場(chǎng)，誰敢讓她過去，連老太太也捉摸不透她的脾氣，萬一又發(fā)火了呢？今日蘇家夫人在場(chǎng)，惡名怕是要傳回金陵老家去了?！?/br>
    柳如儂努嘴道：“讓徐家大公子回避就好了，畢竟是女眷們聚會(huì)。”

    冉念煙道：“唉，他畢竟是徐家的長子，且有了官職，恐怕將來由他出面的機(jī)會(huì)還多著呢，郡主則是越來越?jīng)]底氣了，今天她找了這么多舊部過來，也不過是怕一旦冷清下來，熬不過去吧。”

    柳如儂道：“我看吶，就是徐家仗著自己是一家人，骨血相親，欺負(fù)郡主是個(gè)外人罷了，她若生下一兒半女，徐家眼里哪還有什么大公子？”

    冉念煙無奈道：“你剛才還說討厭她，這下又幫她說話?！?/br>
    柳如儂道：“一碼歸一碼，在這件事上，我還是同情她的?！?/br>
    胡亂說著，轉(zhuǎn)眼已到了跨院，卻見柳家派來的偶戲師在院里忙著搭臺(tái)，見柳如儂來了，為首一人指著房里道：“小姐又來看木偶了，在屋里呢，今天演《王十朋荊釵記》，別把那幾個(gè)玩壞了就好，其他隨便?！?/br>
    柳如儂應(yīng)了聲，飛快地領(lǐng)著冉念煙進(jìn)屋。

    卻見屋里只有四口箱子，空無一人，柳如儂敲敲這個(gè)，敲敲那個(gè)，終于從一口箱子里傳出回應(yīng)聲，一打開，謝昀就坐了起來。

    “怎么樣，我這主意如何，用箱子把人抬進(jìn)來，這樣也不怕你們家的門房看見了?！绷鐑z得意地道。

    冉念煙無語，看著謝昀一臉倦容，比上次分別時(shí)瘦了許多，不住地咳嗽著，不知是否是因?yàn)樵谙渥永锉锏锰谩?/br>
    “她這么作弄你，你也由著她胡鬧。這哪是什么好法子，分明是不拿自己的命當(dāng)命。”不知怎的，她此時(shí)心里只有埋怨和擔(dān)憂。

    謝昀摘下勾在衣服上的一面小小的靠旗，不知是從哪只人偶上碰掉的，忽而一笑，笑容帶著倦意，卻依舊如童年初見時(shí)那樣純真，令冉念煙有些心軟。

    “可你還是來了?！彼?。

    冉念煙無奈道：“我若不來，怕你們?cè)亵[出鬼點(diǎn)子，怎能放心？”

    柳如儂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覺得自己有些多余，道：“我……先走一步？”

    “站住?！比侥顭熃凶∷?，“接下來的話，你也聽著?！?/br>
    柳如儂只好留在原地，見冉念煙神色嚴(yán)肅，忽覺得好友換了個(gè)人，也意識(shí)到接下來的話不再是無關(guān)痛癢的玩笑。

    “謝三少爺，你冒死前來為的是什么？”

    謝昀沒想到她一上來就問這樣的問題，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我，想見你，畢竟有婚約在身……”

    柳如儂也道：“是啊，這是終身大事，不能這么輕易就放手?！?/br>
    冉念煙道：“那好，既然是終身大事，何謂終身？難道人活一世，只是為了自己快活與否嗎？在胎曰身，處世曰人，沒有父母生養(yǎng)、家族庇佑，哪有我們的七尺之軀？婚姻之所以是終身大事，是因?yàn)榻Y(jié)兩姓之好，上事宗廟，下濟(jì)后世，不足以和合兩家的，豈能算是終身大事？不過是一己之私罷了。為了一己之私，不顧父母、親族、倫常，又有何面目自稱為人，自立于世？”

    這一番話，讓柳如儂尚未閉合的嘴徹底僵住了，謝昀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良久，他才猶豫地開口。

    “我……我明白了。”

    柳如儂從驚愕中回過神來，道：“等等，表哥，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謝昀道：“冉小姐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現(xiàn)在的冉家和謝家的確不宜再有牽連，而我冒險(xiǎn)前來，不僅事關(guān)我一人的生死，更關(guān)乎謝家在陛下面前的立場(chǎng)……是我不穩(wěn)重，讓冉小姐為難了?！?/br>
    冉念煙道：“我本以為謝三少爺是個(gè)明理之人，可是這回……讓我失望了?！闭f著，推門而去。

    柳如儂又把謝昀藏好后，才跑出來追上冉念煙，氣憤地道：“盈盈，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冉念煙道：“我說錯(cuò)了嗎？咱們這樣的人，婚事何曾聽?wèi){自己選擇，還不是再三權(quán)衡后，由家族決定？”

    柳如儂的氣勢(shì)立刻弱了下來，“這倒是……可你也不能說的那么直接，傷了我表哥的心……”

    冉念煙苦笑道：“是軟語溫言、藕斷絲連，令他久久地消沉下去好，還是快刀亂麻，讓他盡早死心，把心思用在該用的地方好？”

    柳如儂囁嚅道：“這……”

    冉念煙道：“我是傷人，可他也該知道，在身負(fù)婚約之前，他首先是謝家的兒子，理應(yīng)擔(dān)負(fù)起責(zé)任，而不是為了一點(diǎn)兒女之私奮不顧身。真沒想到，我竟看錯(cuò)他了?！?/br>
    柳如儂默然，似乎認(rèn)同了冉念煙的話。

    院中的偶戲師們已搭好了架子，開始排演吹打，在悠揚(yáng)喜慶的弦索鼓板聲中，柳如儂忽然覺得，在好友面前，她和謝昀就像兩個(gè)沒長大的孩子，在意的還是喜歡或不喜歡這種簡單的問題，而眼前的冉念煙早已放棄了對(duì)自身好惡的執(zhí)著，轉(zhuǎn)而追求更實(shí)際，也更無味的東西。

    這就是大人們口中，所謂的利益吧。

    “可是——”柳如儂終于鼓起勇氣，緩緩道出了自己堅(jiān)持的原因，，“你覺得這是一己之私，只是因?yàn)槟愀静幌矚g我表哥，對(duì)吧？他愿意冒險(xiǎn)，是因?yàn)樗矚g，‘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我們從小就背過的話，總不會(huì)錯(cuò)的。盈盈，你只是沒遇上真正喜歡的東西，遇上了，就不可能這么冷靜?！?/br>
    冉念煙錯(cuò)愕地回頭，看著柳如儂臉上篤定的笑容。

    幼稚，真是幼稚。

    她也隨之笑了，說不上是嘲笑別人，還是奚落自己。

    只是那句‘沒有真正喜歡的東西’，倒是被她說中了。

    ☆、第一百零一章

    徐衡從南府回來, 并未先去漱玉閣，而是把徐夷則的小廝筆架喚來。

    “你家少爺呢？”他道。

    筆架道：“剛還在漱玉閣，可那邊開始唱戲了, 怕女客們說話不方便，幾位少爺都走了。”

    他說的委婉, 似是而非，徐衡不悅地挑眉。

    “我問你家少爺人在何處！”

    筆架嚇得一抖，跪下道：“大概是出府了，往……往哪里去了？小的也不知道啊，但是之前見了哥舒將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