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師宜就在其中，手里握著的是劉夢梁為他準(zhǔn)備好的勘合。

    在榆林的這段日子，夏師宜不僅按徐夷則的計(jì)劃偽裝刺殺了徐衡，更第一次親眼目睹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戰(zhàn)場慘象，忽覺今是昨非，從前在京城為虎作倀時(shí)所做的那些勾心斗角的刺探、暗殺，都是些毫無用處的虛耗。

    幸虧有徐夷則，若不是他的安排，自己就此殺了徐衡，令西北真正陷入混亂——他的罪孽便是墮入地獄也洗刷不清了。

    終于輪到了他，看著隊(duì)伍前的人哀求著守城士兵，卻都被長戟威脅著后退，夏師宜一言不發(fā)地拿出了屬于自己的勘合。

    士兵接過去仔細(xì)閱讀，夏師宜的手心起了一層冷汗，悄悄按住藏在衣襟內(nèi)的匕首——

    若是劉夢梁有心兔死狗烹，必然會(huì)在榆林城門設(shè)卡，只要見到這張勘合，格殺勿論，畢竟只有死人才最安全，這都是劉夢梁教會(huì)他的道理。

    “這是要去京城啊。”守城士兵掃視著勘合，又看了看夏師宜藏在巾布下、僅露出雙眼的面孔，這是榆林城里慣見的打扮，可以隔絕塞北吹來的漫漫黃沙。

    “去京城做什么？”另一個(gè)士兵趾高氣昂地問。

    “公事?！毕膸熞嘶匾远郑谶@些老油條面前，多說多錯(cuò)。

    “公事？”

    兩個(gè)士兵對(duì)視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讓出一條路。這樣神神秘秘的人他們見的多了，不是錦衣衛(wèi)的細(xì)作就是東廠的番子，再不然就是哪家豪門大族的探子，邊地龍蛇混雜，他們也只有擺擺架子的能耐，其實(shí)誰也得罪不起的。

    夏師宜拱手道謝，一步一步從二人讓出的間隙走出，身后無數(shù)百姓想要趁機(jī)擠出去，卻都被明晃晃的刀槍攔在另一端，呼喊哀求之聲不絕于耳。

    夏師宜閉上眼，舒了一口氣，嘴邊露出輕松的微笑。

    然而下一瞬，笑意凝結(jié)在臉上，他的眼底已成一片寒潭。

    “慢著！”伴著噠噠的馬蹄聲，有人從城里追出，駿馬一躍而起，在百姓中沖出一條道路，跨過士兵們，直直落在夏師宜面前，馬上的人這才挽韁回首。

    “把你的勘合拿出來。”馬上的人是滕王親軍的打扮，后面相繼追上更多相同衣著的人，腰間都挎著長刀。

    夏師宜合上雙眼，該來的總是要來，不死在劉夢梁手中，卻被滕王發(fā)覺。他交出了勘合，閉上眼，自知抵抗也是螳臂當(dāng)車、蚍蜉撼樹。

    此去兇多吉少，恨只恨他做不到答應(yīng)小姐的事了，不能活著回去。

    ···

    月照中天，冉念煙從耳室內(nèi)的床榻上驚坐而起。

    耳室里沒有茶水，只有一盞她自己留下的燈燭，為了瞞過別人，她不敢在房里添置太多東西。

    恍恍惚惚地推開通向正房的槅扇，吱呀的響動(dòng)已把徐夷則驚醒，側(cè)倚在床頭雙目迷蒙地看著她。

    此時(shí)徐夷則長發(fā)散亂，暗褐色的發(fā)絲在暖黃的燭火下隱隱有金光浮動(dòng)，中單的衣襟散亂了，垂下的交領(lǐng)露出結(jié)實(shí)的胸膛，從鎖骨緩緩蔓延下去，又被衣領(lǐng)的陰影遮蔽。

    “怎么了?！彼麓玻瑪n了攏長發(fā)，拉過失神的冉念煙，她的手竟那么冰冷。

    循著天然的暖意，冉念煙緊緊反握住他溫暖寬厚的手掌，指尖和掌心有握刀拉弓留下的薄繭，給人以莫名的踏實(shí)。

    “我做了一個(gè)夢?！绷季茫呕氐浆F(xiàn)實(shí)，一手掩著面，長長嘆了口氣，“我夢見夏師宜他……”

    夢里，夏師宜倒在血泊里，尸首是四分五裂的，像是被不知名的殘忍刑具碾碎，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晶亮，伏在地上微笑地看著她，依然在緩緩地眨眼。

    這令她感到不安，就算已清醒了很久，依然忘不掉夢里的畫面。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他？”徐夷則道, “他怎么了？”

    冉念煙道：“沒什么。”

    她沒說下去，在徐夷則面前傾訴這些也沒什么用，這個(gè)人不待見夏師宜已非一天兩天了。

    徐夷則當(dāng)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道：“遠(yuǎn)在天邊的事我給不了你什么保證，我只能保證, 對(duì)他來說這是一條最好的路?！?/br>
    冉念煙算是默認(rèn)了，從夏師宜和劉夢梁走在一起，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了。

    “還睡得著嗎？”徐夷則問。

    冉念煙閉上眼，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夢里的畫面，搖搖頭, 卻道：“我回去了。”

    徐夷則還拉著她的手，沒有放松。

    “你在這里休息吧?！彼氐?，“興許是那間房里有什么沖撞了你?！?/br>
    冉念煙好笑道：“你還信這些怪力亂神？”

    徐夷則道：“旁人不信也就罷了，你我是最該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不是嗎？”

    冉念煙恍然, 不然怎么解釋他們二人的存在，又為何在此相遇。

    她坐在床上，正房的大床果然比耳室內(nèi)的柔軟很多，疲憊如她，只消坐上去就覺得陷入了棉花中, 再不想出來。

    “我在這兒，你去哪兒？”她問。

    徐夷則道：“你已屈尊了兩夜，我又有何不可，總比行軍時(shí)舒服多了?！?/br>
    冉念煙不想告訴他, 她睡在耳室，是因?yàn)闃喩壬嫌虚T閂，可以從耳室內(nèi)反鎖，她也睡得踏實(shí)，現(xiàn)在要把徐夷則放進(jìn)去，那和讓他直接留在正房有何差別？平白顯得她不近人情。

    “算了，你留下吧。”她說著，指了指臨窗的長榻，“在哪兒吧，好嗎？”

    她被噩夢嚇怕了，想找個(gè)人陪著，不便直接開口。

    徐夷則卻直接拖著椅子，坐在床頭，按著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躺倒。

    “睡吧，我哪都不去?！?/br>
    這時(shí)不需一言一語地相互試探，他知道她總是口是心非的。與其等她說出些令他們兩敗俱傷的話，不如他心思開明，將該做的一并做了。

    果然，冉念煙沒再說什么，翻過身去不看他，可只要知道還有個(gè)人陪著自己，便漸漸放松下來，好像篤定身后靜坐著的男人是自己最好的守衛(wèi)。

    察覺到她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想必是睡沉了，徐夷則才起身，輕輕在她額上一吻，隨后自己也愣住了。

    這是他唯一一次逾矩，雖只是轉(zhuǎn)瞬，卻開始懷疑那一吻是真實(shí)的還是在夢中。

    他垂眼看著她，一種莫名的感覺自方才吻過她的嘴唇蔓延開來，胸中被燥熱盈滿，又向衣襟下流去，他知道那是什么。

    正當(dāng)此時(shí)，床上的人嚶嚀一聲，柔滑白皙的手背無意識(shí)地拂過被親吻過的眉心。

    “嗯……別鬧……”

    她夢見自己在田田的蓮池中泛舟，有高擎的荷葉拂過她的額角，麻酥酥的，奇怪的叫人心神一窒。

    理智回籠，徐夷則攏了攏散落在兩頰旁的長發(fā)，無奈地后退幾步，一直到門邊，反手推開門。

    門外值夜的是流蘇和筆架，他們兩個(gè)都以忠仆自居，發(fā)誓要夜夜聽墻角，不為別的，都是為了自家少爺、小姐，可到了午夜，也都一個(gè)個(gè)睡翻過去，縮在回廊下不省人事。

    徐夷則繞過流蘇，輕輕踢了踢筆架，筆架就一骨碌爬起來，睡眼惺忪地?fù)现^。

    “少爺……”說話時(shí)還打了個(gè)哈欠，“小的，小的不是故意……”

    “去打水，我要沐浴?！毙煲膭t沒耐性聽他千篇一律的道歉。

    “哈哈，小的去打水，少爺要沐浴……”筆架愣了，“沐?。俊?/br>
    此時(shí)的他已不敢往房里瞧，臉上騰地一下漲得通紅，看著同樣歪在墻角的流蘇，道：“少爺……要不要把流蘇姐叫起來，也往房里送些熱水……”

    “不用?！毙煲膭t把門輕輕合上，冷眼看著他，就知道他會(huì)想歪。

    流蘇依然睡得很沉，她到底是冉念煙的丫鬟，徐夷則道：“你先把她叫醒，都回去睡吧，不必在此守著了?！?/br>
    筆架滿含歉意地應(yīng)了聲是，見少爺提著一盞燈向游廊那邊走去，筆架忙把流蘇叫醒，又到院外取水去了。

    ···

    游廊的盡頭是一座獨(dú)立的房舍，平時(shí)可做書齋，因?yàn)閯倓偘崛?，還未歸置完畢，很是冷清。

    房間里有一人尚未睡下，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推窗去看，果然是徐夷則。

    “哈哈，我就知道。”房里的正是在此避難的陳青，“又吃了閉門羹，半夜被趕出來了吧?！?/br>
    徐夷則不想和他廢話，可冉念煙那邊是不敢再回去了，他怕自己做出什么沖動(dòng)的事來，讓她無法原諒。

    陳青從窗子里跳出來，新粉刷過的雪白窗臺(tái)就此留下兩道烏黑的印記。

    “你可以走門。”徐夷則道。

    陳青道：“我偏要走窗——先練習(xí)一下?！?/br>
    徐夷則道：“你要去哪里。”

    陳青道：“去南府?！?/br>
    徐夷則的眉峰挑起，“去南府做什么？”

    陳青道：“看看柔則，以后未必有命了，我要告訴她，我已交代過慧明禪師，倘若我不在了，他也要醫(yī)好徐豐則的腿?！?/br>
    徐夷則道：“你若還在呢？”

    陳青道：“還在？自然繼續(xù)吊著她爹娘，直到他們把女兒送到我府上，做我的新娘子?！?/br>
    徐夷則道：“或許她寧可你死了。”

    陳青點(diǎn)頭道：“我覺得也是，死了干凈?？晌移€沒活夠，現(xiàn)在也只能等著，等著太子什么時(shí)候暴斃，等著你利用劉公公除掉皇帝的陰謀什么時(shí)候得逞。”

    徐夷則道：“你去吧，別怪我沒提醒你，出了這扇門，我就無法保證你的安全?！?/br>
    陳青笑著拍拍他的肩頭，“有些事情是不能考慮性命的，你該明白，如果你的好表妹被人擄走，明知對(duì)方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你送死，你還能不去？”

    徐夷則道：“我也是啊，寧可死了，死了干凈?！?/br>
    陳青也不再說話，兀自走遠(yuǎn)了，只留下一個(gè)暗淡的背影。

    ···

    陳青來到徐柔則家的院落外，依舊走的是崇明樓后的側(cè)門。

    院內(nèi)燈火還亮著，這幾天常常是這樣，徐豐則躺在床上說胡話，斯斯文文的人，說起喪氣話來卻難聽得不堪入耳。往往是徐征在屋外無的放矢地罵罵咧咧，畢氏在屋里抱著女兒飲泣。

    若說問心無愧，陳青是不敢當(dāng)?shù)?，其?shí)他大可請(qǐng)回慧明禪師，可他不能，請(qǐng)回來，徐柔則又將何去何從，不在自己身邊，他不敢保證別人會(huì)對(duì)她好。

    他常常想，徐柔則若有那位“表妹”一半的氣性，他也就放心了。

    徐征站在門外，澀聲道：“又能怎樣，你當(dāng)時(shí)就該避開的！那些蠻子都?xì)⑦M(jìn)來了，你還寫什么呢，放下筆跑啊，北府的希則就比你多些心眼?！?/br>
    徐豐則哽了半晌才道：“我若考不中，你們也要活剝了我，有什么不同！倒不如成全你們！”

    徐征破門而入，當(dāng)著畢氏的面指著癱在床上的兒子，“看看你生出的東西！這是什么話！”

    畢氏縮著肩膀不敢說話，倒是徐柔則從母親懷里探出頭，怯怯地道：“爹，別怪哥哥了，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