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寧從腰間解下一印，印在了題詞的末尾。等她想放印的時候，手指稍不小心擦過朱明熙的手，他卻很敏感一般，立刻就縮回去了。

    長寧覺得有些奇怪，回頭道：“殿下……”

    朱明熙似乎也一怔，他手上還殘留些異樣的酥麻，當(dāng)真奇怪。每次與長寧獨處，他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很異樣，總是癢酥酥的。

    長寧頓了頓：“其實殿下做得好，自古防人之心不可無?！?/br>
    朱明熙含笑說：“說話越來越像那幫臣子了，好了，你剛才也沒吃什么東西，隨我一起去進膳吧?！?/br>
    趙長寧跟著朱明熙的背后，靜靜地看著朱明熙的背影。她看著這樣的朱明熙，總想起夢里的事‘她擁護的皇子被亂刀砍死……’這樣的事絕不該落在他身上。

    但是朱明熙剛才那番話，讓趙長寧心生擁護之意。這個人身上，其實有種明君，也就是領(lǐng)導(dǎo)者的潛質(zhì)。不拘小節(jié)，信人就用，正如劉邦趙匡胤之流，如果她能追隨一個明君，成就千古大業(yè)，名垂史冊……！

    那該是一件多偉大的事情！

    這也是她心里隱隱的期待。

    ——

    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朱明熾神色如常給太子敬了酒。而朱明睿與太子，雖然是笑語晏晏，但你來我往之間，已經(jīng)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

    長寧聽說朱明睿的生母李貴妃，在宮里也與孝懿皇后掐得不可開交。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從嫡長子繼承制來說，太子是當(dāng)之無愧的能繼承帝位，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強，能與太子的勢力分庭抗禮。更何況李貴妃還榮寵十年不衰，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宮晚，也許皇后的位置未必輪得上太子的生母。所以李貴妃也一直心有不甘。

    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熾跟魏頤比武之事，在她臨走的時候，就對她說：“……你替我給二哥送些東西過去。若剛才給他，怕他覺得是我的賞賜，心里會不舒服?！闭f罷讓內(nèi)侍拿了幾個錦盒給她，都是頂級的山珍、貢品之類的。

    于是等宴席結(jié)束之后，趙長寧就帶著東西給朱明熾送過去。她是來送過幾次文書的，路比較熟。門房為她通稟了一聲，出來就告訴她：“二殿下正在見客，讓您先帶著東西進去?！?/br>
    長寧遂提著東西進去?；首拥母⌒薜脷馀筛叽螅窳寒嫍?，回廊曲曲折折。

    正房重兵把守，戒備森嚴(yán)。朱明熾還在里面跟常國公高鎮(zhèn)說話，屋里亮著燭火。趙長寧背手等了會兒，此時夜幕低垂，一輪圓月又大又皎潔，透過掛落之間的縫隙落在地上，當(dāng)真是月光如水。

    就在趙長寧賞月的時候，常國公高鎮(zhèn)已經(jīng)出來了，見長寧站在廡廊下，笑道：“原有人在等你，你還跟我說了那么久?！?/br>
    趙長寧回身拱手道：“見過常國公?！?/br>
    常國公跟朱明熾一起打過仗，所以算跟朱明熾關(guān)系最好，經(jīng)常一起喝酒什么的。

    “你竟然認(rèn)得我？”高鎮(zhèn)一挑眉，奇道，“我們見過嗎？”

    趙長寧微微一笑：“國公爺是貴人多忘事，圍獵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見過國公爺一次。”

    朱明熾跟在高鎮(zhèn)背后出來：“行了，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陛p抬下巴示意旁邊侍衛(wèi)，“送常國公出去吧。”

    高鎮(zhèn)也怕宵禁后走不了，向長寧笑了笑，便披了件斗篷離開了。

    朱明熾才道：“進來吧?！?/br>
    趙長寧這才隨著朱明熾進了屋子。這應(yīng)當(dāng)是間書房，但多寶閣上書很少，也沒有什么花瓶盆景之類的東西，跟朱明熾這個人一樣，簡潔嚴(yán)肅。朱明熾一進來就坐下來繼續(xù)看書，他也不說話，但又沒有開口讓趙長寧走，屋內(nèi)一時出奇的寂靜。

    長寧不知道他這是何意，本來她打算送了東西就走，只看到燭光籠罩在自己半身側(cè)，外面卻是nongnong的黑夜，好像處在一個奇怪的交界處。

    她也很擔(dān)心宵禁好不好，一旦過了戌時就不能通馬車了，朱明熾怎么半句話也不說。何況與朱明熾單獨同處一室的時候，感覺總是很奇怪。也許還是會想到那天晚上，被這個男人壓著吻的事。

    就這樣獨處，似乎那種帶著曖昧狹弄的恐懼，還是從根骨之間滲透進來。

    第47章

    屋內(nèi)滿室燭影晃動。

    沉寂許久后，趙長寧才低頭說道：“東西已送到，若殿下沒有別的吩咐，下官就退下了?！?/br>
    朱明熾?yún)s慢慢翻過一頁書，沒有說話，也沒有讓她退下。

    二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但是他沒有說退下，趙長寧又不敢走。想想站了也小半個時辰了，幸好以前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被罰跪或者罰站什么的，站這點時辰還沒什么。最長的一次她罰站了半天，那時候她才十二歲，性格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那次趙長松的丫頭欺辱長寧的丫頭，長寧就去找趙長松說理，結(jié)果趙長松反而砸了她一身的墨汁。她也惱火了，什么嫡長孫修養(yǎng)也顧不得了，揮拳就打趙長松。

    趙長松比她小一歲，大家那時候都是孩子，竟一時讓長寧給壓制住了。旁邊趙長淮過來勸架，都被趙長寧牽連打了兩拳。然后趙長松也反過來打她，兩個人扭打做一團，看得趙長淮都驚呆了，連忙叫人去找老太爺過來。

    結(jié)果可想而知，趙長寧身為兄長帶頭打人，被老太爺重重地處罰。趙長松也挨了頓鞭子。

    那時候她就在祖祠里罰站。顧嬤嬤還挎著籃子，裝了一碟龍眼包子，偷偷跑到祠堂里來給她送飯吃。長寧一口吃一個，龍眼包子里面裝的蝦仁和rou陷，一咬就滿口濃香的湯。她一邊吃一邊哭，覺得自己命真苦。

    思緒漫漫，趙長寧低頭看鞋尖，竟連自己站著也不覺得有什么了。如水的月光照進來，滿室的光華，卻沉寂如水。

    朱明熾?yún)s放下書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上次見她穿的是件湖藍色的褙子，絲綢一樣的長發(fā)流下羸弱的肩膀，別了兩枚瓔珞寶結(jié)?，F(xiàn)在長發(fā)束冠，戴烏紗帽，淡青色綢子官袍，雖然俊雅，卻不見那時候的女兒態(tài)了。只看她的下巴，耳垂，低垂的眼睛，才找得到那絲嬌柔。偏偏在他面前，趙長寧謹(jǐn)慎而防備。

    她害他出了這么大的岔子，怎么能輕易放她回去。

    趙長寧驀地抬頭，正好對上他的幽深的雙眸。她莫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靠住了門。

    趙長寧想到那晚的事，握緊了手，覺得手心汗津津的。

    朱明熾嘴角微微一扯：“你當(dāng)真……沒有半點女子的自覺！”

    “殿下要是無事，下官東西送到，就該走了。”趙長寧別開頭，不敢再對上他的視線了。

    “今天那蠻子要不是為了問你的事，也不會使出全力。我也不會被逼得反攻?！敝烀鳠氲卣f，“我無意于皇位，他們卻一逼再逼，徒惹我的太子弟弟生出猜忌。這該算在你頭上吧？”

    趙長寧心想這怎么能算在她的頭上？分明就是你們自己爾虞我詐，她只是個由頭而已。

    “那殿下想要如何？”趙長寧深吸了一口氣。至于是否無意于皇位，這不是她管的事。

    朱明熾就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淡淡說：“我的損失……我諒你也賠不起！”

    趙長寧便笑了笑，頭一偏別開他的手：“方才倒是害殿下破了件衣裳……殿下若不嫌棄，下官愿為殿下重做兩身衣裳，到時候給您送過來，只需殿下給我尺寸就行了?！?/br>
    朱明熾眼睛微瞇：“這就算了？”

    趙長寧于是又說：“那不如殿下將這件衣裳給我，我拿回去讓婆子給殿下補好，再給您送過來？”

    朱明熾沒說好，也沒說哪里不好。但這態(tài)度分明就是在說不好。然后他嘖了聲笑了：“趙大人倒是挺會精打細(xì)算的?！?/br>
    “殿下還想如何？”趙長寧嘆了口氣道，“下官一無財，二無勢，只要殿下說了，下官便去做。”

    朱明熾終于后退了些，坐回東坡椅上?！澳阕约合氚桑疫@人，也不是白白幫別人的?！?/br>
    朱明熾分明就是在耍她而已！趙長寧垂眸四下看，錢權(quán)女色，對于二殿下來說還有什么缺的。她看到朱明熾還破的衣袍，突然道：“要是殿下不嫌棄，下官倒愿意為殿下親手補這袍子?！?/br>
    朱明熾倒是有點意外，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抬頭道：“你會女紅？”

    趙長寧是正經(jīng)的世家嫡長孫，怎么可能學(xué)針線。她搖了搖頭：“想來……應(yīng)該也不難，沒吃過豬rou，未必沒見過豬跑。只要殿下不嫌棄就行。”

    這人總算是勉強嗯了聲。趙長寧就松了口氣，出門讓人送了針線過來。而朱明熾半躺在東坡椅上繼續(xù)看自己的書。

    長寧手指捻了線，對著蠟燭穿進針眼。燭火映亮了她的臉，眼里籠著幽幽火光。她非常的專注，針線穿進去后輕輕把線拉過去，打了結(jié)。然后走到朱明熾面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熾的衣擺，她知道朱明熾正居高臨下，無聲地看著她。

    當(dāng)這個男人沉默下來，便有股無形的壓力從她頭頂壓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剛看了他比武的樣子太過震撼。事實上，他鋒芒內(nèi)斂的時候并不可怕，反而看著挺隨和的，對人也比較寬容。

    長寧還是開始縫了，一針一線，自布間穿過。昏黃的燭光靜靜地灑在她低垂的脖頸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時姿態(tài)很有些樣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墒值紫碌幕罹筒恍辛?，歪歪扭扭的，非常的粗糙。

    朱明熾默然地看著她，手里的書也忘看了。趙長寧縫到了最后，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縫衣裳究竟是怎么打結(jié)的？若只留個結(jié)在外面，豈不是很難看嗎？

    長寧盯著針良久，終于拿定了主意，將旁邊笸籮里的剪刀拿出來剪段了線，然后打了個死結(jié)。

    朱明熾看著她縫衣裳。久久無言，就這水平敢給他補衣裳？

    “殿下，您看看如何，補好了。”趙長寧笑著問。心想丑是丑點，好歹是第一次。

    朱明熾沒有說話，卻伸手將她的手拂開。他的體溫似乎比她高了許多。把結(jié)解開，重新穿針，然后把線頭別進了衣裳里。

    這手掌方才拿過長刀，肅殺無匹。也許這手，日后還要沾染無數(shù)的惡孽。弒父弒兄，甚至沾上她親人、朋友的鮮血。只是現(xiàn)在，他在收線頭的結(jié)，而且收得很好。

    趙長寧眼睛微張。不是吧，他連這個都會！

    “自軍營過來就什么都會些。”朱明熾說道，看著那條歪歪扭扭的縫線?！皡s比你強得多。”

    趙長寧嘴角微扯：“那又是下官……班門弄斧了！這番，殿下可順心了？”

    只是又一直沒有聽到他說話，等趙長寧抬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回頭去看書了，淡淡說：“我從來沒說這就能算了。你覺得夠償還你的人情嗎？”

    趙長寧看著她補的衣裳，的確是很沒有水平。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淡淡道：“那殿下可還有要求？”

    “以后繼續(xù)還。”他直起身，又道：“快宵禁了，你還不走嗎？”

    趙長寧是早就想走了，說了聲下官告辭，走到了門口又回頭問：“那兩身衣裳……殿下還要嗎？”

    “不必了?！敝烀鳠肟戳怂氖炙囈谎?，叫下人來送趙長寧出去。

    等趙長寧出去了，伺候朱明熾的小廝才端著熱水走進來，他蹲下身為朱明熾脫靴子，立刻就看到朱明熾袍子上那道補好的口子，呀了一聲：“殿下，這是誰給您補的？手藝也太差了，叫嬤嬤拆了重新縫過吧?！?/br>
    “無妨，放在柜里不穿就是?！敝烀鳠胨坪跏切α诵Γ闷饡^續(xù)看。

    ——

    趙長寧這夜回到家中，也是是白日里經(jīng)歷了太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顧嬤嬤續(xù)了盞燈，進來挑起了帷帳，輕柔地問道：“大少爺，您怎么了？”

    長寧輕輕地閉上眼：“嬤嬤，我有些頭疼?！?/br>
    顧嬤嬤立刻放下燭臺，將長寧摟入她的懷中，雙手放在長寧的太陽xue側(cè)，給她揉按?！澳遣皇墙袢罩鴽隽?？您每次著涼就犯頭疼?！?/br>
    “不知道?！遍L寧說著把頭埋進顧嬤嬤懷里，太陽xue一跳一跳地疼，在顧嬤嬤的揉按之下好了許多。長寧才問，“嬤嬤，玉嬋的親事已經(jīng)定下了嗎？什么時候出嫁？”

    “奴婢聽太太說是留嬋姐兒過得這個冬，等到來年春天再出嫁。聽說七小姐的嫁衣都已經(jīng)繡好了。”顧嬤嬤笑著說，“少爺給嬋姐兒的添箱嫁妝準(zhǔn)備了嗎？”

    長寧沒有說話。

    她看著自己的一雙手，對于這個時候的女子來，針黹女紅是一項基本的本領(lǐng)，關(guān)系到嫁人后能不能在婆家處得下去。她會寫詩，會練字，會判案。但是她不會拿針，不懂彈琵琶。

    長寧非常的希望自己是個正常的男兒，不必受身體的桎梏約束。這在官場上真的是個弱勢，人人知道了都可以威脅她，甚至天生就弱于男性，在露出破綻的時候總是陷入一種奇怪的男女關(guān)系中。

    “爾虞我詐，身不由己?！壁w長寧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還是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顧嬤嬤看到長寧睡著的時候仍然沒放松的眉頭，微微嘆了口氣，官場本來就是這樣，更何況大少爺還比別人要艱難。

    這一夜倒是睡到了卯正。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趙長寧給屋里的蘭花澆了點水，將案卷放平后開始工作。

    今天是一樁人命官司，不是什么大案子。發(fā)生在真定縣，平日魚rou鄉(xiāng)里的一方惡霸在街上打死了一個賣菜的農(nóng)婦，就因他看上了農(nóng)婦才十二歲的女兒，而農(nóng)婦自不肯把女兒讓給他。事發(fā)當(dāng)?shù)?，百姓們對這惡霸的行為憤怒至極，可這人背后竟有些勢力，一路為他壓著。遞到了大理寺來竟然知府判的只是賠銀子，還說這農(nóng)婦騙了徐三的銀子，徐三才打了她幾下，不想就把人打死了。

    這案子也沒什么爭議的，不過竟然犯人喊冤，一般都要提審一下。

    趙長寧放下卷宗，讓徐恭去傳話，在提審堂提審這名犯人。

    大理寺提審犯人的程序跟縣衙差不多，趙長寧跟吳起庸、夏衍三人登堂，拍了驚堂木，皂隸就把徐三給壓了上來。徐三身上穿的綢褂早已經(jīng)黑污，但衣著頭發(fā)都很整齊，長了一張方臉，氣色還很不錯。趙長寧看了案卷，又把卷宗和證詞遞給其他人看了，道：“徐三，你自稱農(nóng)婦于氏偷了你的銀子，你才報復(fù)了回去。無他人給你證明。自然沒有冤屈，為何還要喊冤？”

    徐三卻是愛答不理的：“你是個什么官，知府老爺都審過我了！我就是有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