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寧走出大理寺之后，疲倦地靠在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的，她也累極了，進(jìn)入了睡夢之中。

    夢里竟然是趙家，四處一片荒敗，半個人影都見不到。她慢慢地在趙家走著，舊日的竹山居，母親給她做的針線。為什么會一個人也沒有？趙長寧四下看去心里疑惑極了。

    這時候突然有個人從背后抱住她，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按入了懷中。腰間掛的金絲琉璃玉佩，抵在兩個人之間。

    “你不知道她們是怎么死的嗎……”這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呢喃，“她們是被那個人殺了的啊，男為流放女的沒入賤籍，誰受得了這份屈辱，所以投繯自盡了。你沒有出嫁的meimei，你已經(jīng)生了白發(fā)的母親，都死了……你都忘了嗎？”

    趙長寧似乎想起了什么，哭鬧的meimei，目光悲涼的母親。她嘴唇抖動，聲音冰冷：“是他……是他殺的！”她想回頭，想用仇恨的目光殺了他，“……你殺的，朱明熾！”

    這個人沙啞地笑了，狠狠地咬在她的脖頸間，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吻。

    趙長寧突然從噩夢中驚醒，背心已經(jīng)出了細(xì)汗。

    她有些累地閉上了眼睛，真的不想夢到這些東西，實(shí)在是讓人身心俱疲。

    長寧本來還游離在夢境中，揉了揉眉心，卻突然想到了什么東西。不對……

    皇帝的做法不對。

    他一直把朱明熾關(guān)押在大理寺沒放出來，而他最近病重，太子殿下日夜在乾清宮侍疾……這里面有問題！

    長寧意識到不對之后，立刻就啟程去了東宮。

    朱明熙剛從乾清宮回來，剛休息片刻，就聽到前來的趙長寧告訴他：“——殿下，恐怕這幾日會有大變，您不宜離開乾清宮?！?/br>
    朱明熙有些疑惑：“長寧，你說這些是何用意？”

    趙長寧語氣有些嚴(yán)肅：“陛下一開始想把朱明熾遠(yuǎn)調(diào)西北，或者是現(xiàn)在一直扣押著朱明熾不放，都是因?yàn)榛噬狭系搅俗约旱那闆r不好，想給您鋪好路。您應(yīng)該在乾清宮，不要回來，避免節(jié)外生枝?！?/br>
    趙長寧說完不久，宮人又通傳，說杜大人和周大人一同前來，恐怕也是察覺到了不對，過來告訴朱明熾此事的。

    朱明熙卻沒先說想見，而是想了像，沉思了一會兒對趙長寧說：“長寧，我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做。”

    趙長寧道：“殿下但說無妨?！?/br>
    朱明熙將他側(cè)攬過來，壓低了聲音：“你進(jìn)大理寺暢通無阻，我要你帶幾個人進(jìn)去……殺了二哥！”最后幾個字聲音冰冷。

    這話如果是從三皇子口中說出，趙長寧也不會驚訝。但她卻沒想到是朱明熙說的！她一時沒有回過神，驚訝地看著他。

    “雖然此刻他已不足為懼，但還是除了比較好?！敝烀魑蹩嘈Φ溃澳切樗蠒恼圩?，他在軍中的威望，你也看到了。我要你……為我做這件事?！?/br>
    朱明熙一嘆：“我雖不愿意讓你牽扯其中，但這樣的事，我只信得過你?！?/br>
    趙長寧心里很復(fù)雜，一方面，她現(xiàn)在對朱明熾有種莫名的同情感。但另一方面，她知道這是太子殿下對她最深的考驗(yàn)，弒兄這樣的事，恐怕是朱明熙最不為外人道的秘密了。假如現(xiàn)在她拒絕了，趙長寧很懷疑，她是否也能成功地見到明天的太陽。

    “殿下此話怎講，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所給，為殿下做事有何難?！壁w長寧語氣平靜，“只是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除去？”

    “你引他出來，我的人再動手……”朱明熙道，“制造他逃走的假象，這樣就算過了今日，那也是無可追究的?！?/br>
    “殿下圣明，微臣已經(jīng)有打算了。”趙長寧長嘆一口氣拱手道。

    朱明熙從腰間解下一塊腰牌給了她，叮囑：“如今午門不好出入，用此腰牌便可自由出入了。那幾個人在外頭等你?！?/br>
    說完之后周承禮等人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既然有這幾個主心骨在，這里就沒有趙長寧的事了。

    她后退了半步。

    宮里傳來消息，皇上急招朱明熙入宮，不過一刻鐘，又召了內(nèi)閣首輔章大人。

    三皇子的外家李家也察覺到了不對，派人進(jìn)宮查探消息。但是乾清宮已經(jīng)開始戒嚴(yán)了，除了皇上的口令之外，任何人都不準(zhǔn)出入。

    宮內(nèi)的情況一時變得十分混亂，恐怕都料到，皇帝可能真的撐不住了。

    長寧將腰牌握在手里，告退出了東宮。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在朝著紫禁城來，趙長寧偏偏是往外走，領(lǐng)著朱明熙給她的那幾個人，一路到了大理寺監(jiān)禁的牢房。

    由于是深夜，大理寺監(jiān)牢里人不多。宮內(nèi)需要守備，這里守衛(wèi)的兵力又減少了許多，大家都無心守著個廢皇子。

    趙長寧這次來，是想要一勞永逸，永絕后患的。

    她進(jìn)了屋子，果然看到朱明熾還盤坐在床上。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看到趙長寧，眼神微微地一閃。

    長寧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其實(shí)她是遲疑了片刻的，但之后她仍然緩緩道：“殿下，現(xiàn)在局勢已變，恐怕是半月內(nèi)就要新皇登基，只要新皇一登基，您少不了要被判個流放，甚至可能會丟掉性命。時間緊迫，下官救您出去，您離開京城，日后不再踏足此地。您覺得如何？”

    “皇上病重，要傳位了？”朱明熾靜默很久，問了她一句。

    長寧嘆道：“殿下您猜得到，下官就不多說了。您快起來換件衣裳吧?！?/br>
    朱明熾如鷹般犀利的目光看著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讓我逃出去，你日后被追究起來怎么辦？”

    “這大理寺我暢行無阻，帶您逃出去，也自有辦法銷毀證據(jù)?！壁w長寧輕聲道，“我對殿下的情誼，只望殿下記得就是了。殿下多次救我，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殿下遇害?！?/br>
    “你……”朱明熾將她握得極緊，這一刻他凝視著趙長寧，嘴唇一動，“好，趙長寧，這些話我記住了，你也得記??！”

    趙長寧不動聲色地皺眉，覺得朱明熾抓得太用力了。

    似乎是他心里有什么東西抑制不住了一般。

    的確是壓不住了，那種想占有、擁有她的念頭。

    他放開了趙長寧的手，開始換外衣。

    趙長寧這時候才松了口氣，幸好此時由于皇宮那邊的混亂，大理寺這邊注意的人并不多。

    朱明熾，別怪她了，成王敗寇，她這時候若是不幫朱明熙，知道了他的這個秘密卻拒絕，恐怕也活不到明天。還有剛才那個夢境，渾身是血的母親，頹敗的家族。若能趁機(jī)出去朱明熾，倒也不用擔(dān)心夢里的事會發(fā)生了。

    還有最后的一點(diǎn)，這樣一來，她的秘密也永遠(yuǎn)不會說話了。

    她必須要心狠，忍得住那點(diǎn)同情。否則無法保全家族，保全自身。甚至是在官場立足。

    趙長寧不能在大理寺停留太久，親眼看著太子殿下的人繞過守衛(wèi)，將朱明熾護(hù)送出去后，她再度返回東宮之后，天卻已經(jīng)微微亮了，雞已鳴叫過，只是黑夜仍然籠罩著。

    朱明熙這個時候竟然有點(diǎn)緊張，的確父皇病危了。這個消息此前一直沒有人知道，方才父皇正在叮囑他，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朱明熙就立刻傳了太醫(yī)進(jìn)來。皇上自己不想要太醫(yī)，但是朱明熙堅(jiān)持。

    他跪在父皇的面前，柔聲勸他：“父皇，您別擔(dān)心，您不會有事的?！?/br>
    皇帝看著他，目光里有種他不懂的濃重悲傷，已經(jīng)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朱明熙退了出來，他看著黑夜里起伏的宮殿巒影，看著漸漸發(fā)亮的破曉的天空。他吐了口氣，又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已經(jīng)吩咐了錦衣衛(wèi)、金吾衛(wèi)、羽林軍、禁衛(wèi)軍嚴(yán)密把守皇宮，此刻是給有心人可乘之機(jī)最佳時期。三皇子可還蠢蠢欲動，萬一這時候節(jié)外生枝就不好了。

    在下這些指令的時候，他又一種強(qiáng)烈的，自己真的要成為皇帝的感覺。

    這一切都交給了他來定奪。

    這種心情是忐忑，凝重，但非常的熟練，好像早已經(jīng)在心里排演過了無數(shù)遍一樣。

    他看到黑霧里有兩個人越走越近，前面的是周承禮，跟在他身后的是趙長寧。他對趙長寧點(diǎn)頭一笑。發(fā)現(xiàn)長寧這時候的表情很奇怪，和平日一樣淡然，但是總有些說不出來的……冰冷。給他請安之后，就拱手站在他旁邊不說話了。

    趙長寧看著燈火通明的乾清宮，想到外面的重重禁衛(wèi)軍。大概就這么定了吧，今夜過后，太子殿下可能就要成為新皇了，她方才看到太醫(yī)們匆匆趕來，恐怕是皇帝快要不行了。

    旁邊朱明熙在和周承禮低聲交談，這個夜晚壓得靜謐而低沉。

    這時候，有個穿了飛魚服的指揮使沿著臺階走上前，打斷了朱明熙說話，對朱明熙一抱拳，低聲道：“殿下，似乎情況不妙……”

    “怎么了？”朱明熙問道。

    這位指揮使的目光非常的慌亂，臉上帶汗，他吞了吞吐沫，道：“外面……外面似乎有大批軍隊(duì)逼近！內(nèi)閣幾位大人已經(jīng)立刻通知了兵部，問怎么會突然有大軍調(diào)動，但兵部那邊并沒有接到指令?！?/br>
    朱明熙聞言也立刻皺眉：“什么大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他頓了頓，“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個節(jié)骨眼上，京衛(wèi)都集中在紫禁城里，這些士兵必然不是京衛(wèi)，那么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是不是三哥動了手腳？他舅舅畢竟是山西總兵。

    朱明熙心里一瞬間閃過很多念頭。

    趙長寧眉心重重一跳，她想上前說什么，卻被身后的周承禮按住肩膀，輕輕地道：“長寧，別動，也別說話。”

    杜大人、章大人、兵部尚書等人卻圍了上去說話，議論聲壓都壓不住。

    趙長寧看七叔，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其實(shí)非常的平靜。

    黑夜?jié)u漸地淡薄，破曉的紅云已經(jīng)染透了天邊的層云。有一個聲音突然傳來：“四弟，不必了?！?/br>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勁裝，背著手一步步地走上了臺階，聲音緩慢而涼薄。他兩側(cè)是重甲、長纓槍簇?fù)碇?。身材比旁人高大，臉色仍然有些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那個人，也朝趙長寧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什么深意。

    當(dāng)趙長寧看到這張帶著刀疤的英俊面容時，她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朱明熾……他竟然活著！他此刻不是應(yīng)該被朱明熙的人除去了嗎，這些大軍……難道是他帶來的？

    他是不是早有防備和謀劃了。太子殿下給的那些人根本無濟(jì)于事，他殺了那幾個人，知道自己想害他的事了。

    別說趙長寧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起來。特別是在朱明熾微一抬手，他身后的大軍就如潮水般涌出，將整個乾清宮包圍之后。他背后全是黑森森的軍隊(duì)，此時十二道宮門已開，大軍傾瀉而入。如那道天邊金光，終于是破開了層層的陰云。

    這紫禁城終究是變天了。

    第57章

    破曉的金光傾斜而下，遍地耀眼。風(fēng)吹得朱明熾身上黑色的長袍獵獵飛舞，他整個人站得宛如一尊雕塑，是從天而至的戰(zhàn)神，無比的威嚴(yán)。

    朱明熙秀氣的臉鍍了一層金光，黑眸幽深，看不出他的情緒，只是嘴角揚(yáng)起一絲笑容。“二哥這時候不應(yīng)該關(guān)押在大理寺么？這時候出來，又沒有通行令，豈不是要學(xué)亂臣賊子了——作反了？”

    朱明熾一笑：“四弟是看我還活著，所以驚訝了？”

    朱明熙頓時臉色沉下來。而朱明熾并不再說話，徑直往乾清宮里走去。

    乾清宮周圍的侍衛(wèi)立刻涌上來想要攔他，但朱明熾一步步逆著金光朝里面走去，反倒是侍衛(wèi)步步后退。

    “給我拿下他！”朱明熙厲聲命令道，立刻有著甲胄的禁衛(wèi)軍涌上來，長槍直指朱明熾。

    瞬間一聲破空，禁衛(wèi)軍指揮使張大了眼睛，他后退兩步倒在地上，眾人才看清是一支箭破了他的喉嚨！

    沒人看到箭從哪里來，但所有人不敢再輕舉妄動。近衛(wèi)肯定有朱明熾的人！此刻正埋伏在暗處，對準(zhǔn)了他們。

    沒有人敢再攔朱明熾，任由他一步步走入了乾清宮之中。而他背后的軍隊(duì)自西北而來，早在京中蟄伏，盔甲上帶著冰冷的寒光。這十萬大軍是什么時候進(jìn)入了北直隸，又是怎么進(jìn)入了皇宮，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擁護(hù)著他們的將軍，一步步走向高位。

    朱明熾慢慢走到了皇帝的龍榻面前，凝視了父皇的病容一眼，再一撩衣袍，單膝跪下。

    皇帝臉色蠟黃，聽到動靜后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朱明熾之后，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你……你……怎么……”

    朱明熾道：“聽聞父皇龍?bào)w欠安，兒臣是特地從大理寺出來，探望父皇?！?/br>
    旁邊的太醫(yī)早已經(jīng)嚇得瑟瑟發(fā)抖，伏地不敢說話。

    皇帝嘶啞地道：“你這逆子……違抗圣令，擅闖乾清宮！……”接著又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皇想說什么，兒臣靜聽?！敝烀鳠氲卣f，“父皇莫急就是?！?/br>
    皇帝像是明白了什么，干燥蒼白的嘴唇微動：“是陳昭……和你……”

    知道朱明熙稚嫩，恐怕不敵朱明熾?；实墼缇桶才帕隋\衣衛(wèi)暗中嚴(yán)密看守大理寺，料想就算是只蒼蠅也別想飛進(jìn)去，但現(xiàn)在朱明熾?yún)s出了大理寺，站在他面前，那只能說明陳昭就是他的人！否則這皇宮重重禁衛(wèi)，如果沒有里應(yīng)外合，他朱明熾就是帶著十萬大軍也休想輕易進(jìn)來！

    朱明熾倒是低沉地笑了一聲：“陳昭一向與兒臣交好，父皇可是想跟他說話。他現(xiàn)在就在外面替兒臣守著，父皇可要讓他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