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單手撫著如烈的鬃毛，笑道：“心上人所贈，自然是好馬?！?/br>
    顧景航唇角抽了抽：“……”他看著霍重華眉梢難以自抑的淺笑，他沒有放過調(diào)侃的機會：“有王大人作保，將來霍兄仕途必定順風(fēng)順?biāo)皇遣恢粜炙闶琴樞雒?？?/br>
    霍重華身份卑微，王重陽又只有一女，入贅的可能性極大，上輩子的霍重華便是入贅的，只是大婚之后并沒有入住王家府邸，王若婉只得跟著他搬了出了王家。然，沒過半年王若婉便死在了霍重華置辦的宅子里。為此，王重陽一度與這個女婿不和，從此關(guān)系破裂，水火不容。

    顧景航非常樂意去重溫這一幕，霍重華的每一處落魄，皆讓他內(nèi)心的枯毀，得到片刻的甘露/滋潤。

    又下雪了。

    冷風(fēng)伴著碎雪，碎雪夾著冷風(fēng)，二人之間如隔刀山火海，再往前一步，極有可能玉石俱焚。

    霍重華已經(jīng)在馬背上坐正了身子，那含著溺寵淺笑的墨玉眼此刻如同寒冰一樣盯著顧景航，“呵”一聲似有若無的輕笑之后，霍重華長腿加緊馬腹，并不想與此人過多解釋，世人如何想皆與他無關(guān)，他只做自己的事。

    顧景航曾經(jīng)身在高位久了，到了此刻，依舊很難改掉那種視所有人為螻蟻的性子，暴躁，狂放，唯他獨大的想法，他開始后悔根本不該留下霍重華！

    *

    橫橋胡同喜事連連，年關(guān)也尤為熱鬧，兩家的仆從用了細竹桿子將垂于屋廊下的燈籠一一放了下來，換下風(fēng)吹日曬了一年的紅縐紗，再套上新的，復(fù)而再掛上去。

    霍重華剛至胡同口，朱墨一雙短腿急燥燥的奔了過來：“四少爺，您可算是回來了，楚家?guī)孜粻斦戎^去吃茶呢，晚上恐要行酒令，您不曾飲酒，要不咱不去了？”

    這估計又是楚居盛的主意，朝中幾大勢力，皆在拉攏人才，從兩年前的狀元，探花和一眾庶吉士，都在拉攏栽培之列，他現(xiàn)在不過是個解元，也備受關(guān)注。

    “為何不去？楚宅的紫參野雞湯味道還不錯。”霍重華沒有回府，直接去了隔壁的楚府。

    楚宏和吳凌已在花廳內(nèi)品茗，炭火燒的極旺，因著紛飛的白雪，有種丘壑愜意之感。楚云慕先看到了霍重華，上前相迎：“霍四爺，就缺你了。”

    霍重華掃了一眼，就連吳越也在，他現(xiàn)如今腿腳行走起來，已經(jīng)看不出瑕疵，可別再妄想著不該貪戀的東西，否則下次就不是從石階上摔下來那么簡單了。

    霍重華有時也自詡并非良善，他狠起來，連自己都嫌棄。

    但嫌棄完了之后，該怎么來還是怎么來。

    廳內(nèi)，除卻楚，吳兩家的公子哥，霍家老二，老三也都在，另外還有幾個面生的?；糁孛魅⒘顺彛浅业呐?，他雖無功名在身，也是要露面，只是面子上略為過意不去。

    幾人閑談片刻，楚宏就尋了機會與霍重華說話，確切的說是套話：“聽聞小四爺?shù)每低踬p識，你今日所騎駿馬可是康王所賜？小四爺是明珠蒙塵，不像我等，費勁心思也才落了榜尾?！?/br>
    霍重華是頭一次騎著如烈回府，而且這之前楚宏根本就沒有看到他騎過馬，也沒有見過如烈，是有人暗中盯著康王府，見他從康王府出來了吧？

    霍重華輕笑，修長的五指隨意撥弄著青瓷梅瓶里的幾束梅花，樣子帶著痞氣，“這倒不是，康王不過是詢問那日誦詩大會，為何會缺席。至于駿馬，乃我心上人所贈。”

    也不知這話說了幾次了，霍重華似乎上癮了，恨不能告之全天下，他最近得了良駒，是意中人送他的。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過來，也是了，解元郎哪能不受追捧，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擲了重金購得一馬，贈與了霍重華，這是佳話，容不得旁人詬病。

    楚云慕道：“霍四爺年輕有為，相貌堂堂，看來是快要娶妻了吧?！?/br>
    霍重華三年前就該參加秋闈，卻因著去了一趟大興給耽擱了，故此他比同科的楚云慕年長了兩歲?；糁厝A這個歲數(shù)是該定親了，等親事辦下來，也得一兩年光景，到時候都弱冠了。

    他摘下一簇血色臘梅，放在鼻端嗅了嗅，頓時讓他周身的文人氣度轉(zhuǎn)為了風(fēng)流之態(tài)，“嗯，的確快了?！彼滩蛔∝Ｗ孕α诵?。

    楚家人這時面色頓時變了。

    楚鶯的婚事一直在定奪當(dāng)中，楚家還想著與霍家永結(jié)秦晉，霍重華的學(xué)識已經(jīng)備受大儒賞識，要是將來入了翰林，就是一匹黑馬，到時候想榜下捉婿的人就更多了，楚居盛的如意算盤，是將嫡女嫁給他，卻不想楚宏今日一試探，得了這么一個結(jié)果。

    可……究竟是哪家的女兒？怎么無人聽說過？

    別說霍重華與誰定過親了，房里連個丫鬟都無，就連霍重明也頗為差異，“四弟，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還不曾聽聞？”

    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而來，現(xiàn)如今京城中適齡的官宦大戶家的女兒，用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清，有人猜測是王重陽，吳家兄弟更是羨慕不已，得了王家的鼎立栽培，在庶吉士的位子上要少熬多少載？！

    霍重華將嗅過的梅花，一簇簇放下，在諸人目光探尋之中，只道：“是這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br>
    眾人：“……”仿佛隔著空氣也能感受到來自霍重華的炫耀。

    霍重華他知道楚家大房此次的目的是什么，這算是表明了自己婉言拒絕，至于他和小楚棠……為什么要與別人說？！

    眾人聞言，尷尬的笑了笑，楚宏當(dāng)夜就將此事告之了楚居盛，他問：“可知是哪家的女兒？”

    楚宏搖頭：“父親，你說霍重華是不是不欲與楚家結(jié)親，故意這么說的？他要娶妻，不可能就連霍家也不知。兒子已經(jīng)私底下打聽過了，霍家根本一點風(fēng)聲也無?！?/br>
    楚居盛身在高位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狂妄之徒，他的女兒，自是要嫁高門大戶的嫡出公子，給了霍重華臉面，他卻不知好歹！

    “哼！還真以為自己將來會得圣上器重！單是他的身世就上不了臺面，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生在霍家又怎樣！算了，他既然沒有那個意思，鶯姐兒又不是愁嫁！”

    楚宏會意，自此就沒再主動邀請過霍重華吃茶。

    *

    過了幾日，天際總算是放晴。雪才剛化完，風(fēng)中冰寒刺骨。

    楚棠在屋子里給幾只小兔兒做窩，王若婉這一日登門了。

    許久不見，她還是那樣純真的性子，見了楚棠就雙目赤紅的訴苦，說她父親和母親如何禁足她，又說家中時常給她安排相看，還有李家的公子如何的卑劣假仁假義。楚棠猜測，所謂的李家公子應(yīng)該是王重陽挑中的女婿吧？不然王若婉哪會這般咒罵。

    一番訴苦之后，就提到了霍重華，“棠兒meimei，你說我到底哪里不好了，霍重華憑什么不愿意娶我？幾年前我父親就有那個意思，他卻一直回避，現(xiàn)在還冒出一個心上人出來，叫我如何能忍！現(xiàn)在我父親給我另覓良婿，肯定是隨了他的意了！我偏生不想讓他歡喜，要是讓我知道了他心上人是誰，我定劃花她的臉。”

    本是暖如三月的屋子里，突然就冒出了煞氣。

    楚棠不知如何安慰，卻打心底為王若婉高興，她如此心善無知，嫁給一個疼她，惜她的夫君才好，霍重華絕對不是良配，避開了霍重華，她或許不用早逝，一輩子還長，后面有大好的時光等著她。也不知道霍重華的心上人是誰，真是可憐了那位苦命的姑娘了。

    “王jiejie，姻緣的事早有天注定，你與霍重華的紅線許是不在一處，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你又何苦只喜歡他一人？我還聽說霍重華性子陰沉，不是個好人呢！”楚棠添油加醋了一把，沒有什么能比好好活著更重要了。她盼著王若婉早日回頭是岸，霍重華那樣的人，怎會是尋常閨中女子能制服的？還是不要拿著小命去賭了。

    王若婉聽著楚棠詆毀霍重華，心里不太樂意，同時臉上也表露出來了，牽著楚棠手的雙手隨即松開，止了眼淚看著她：“棠兒meimei，你根本不懂，我第一眼見著他就喜歡了，你時常去楚家大房，那里挨著霍家近，你告訴我，到底是誰送了霍重華一匹馬？”

    楚棠聞言，腦子里突然一轉(zhuǎn)，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馬？”

    王若婉恨不能咬牙切齒：“對！就是一匹馬！現(xiàn)在全京城都知道了，解元郎有了心上人，那女子還送了他一匹駿馬！早知道他喜歡馬，我就讓爹爹從關(guān)外弄個十匹八匹回來！偏生讓旁人捷足先登了，我不服！”

    楚棠手里的針線無意間刺到了自己，她醒過神，對霍重華積了一籮筐的意見。他自己要拒絕王家，為何要拿她送的馬做擋劍牌？！

    拿女兒家的一顆芳心視作無物，此人當(dāng)真可惡。

    “那……王jiejie，既然他已有心上人，你又何必非他不可？依我看吶，霍重華不過是學(xué)問深厚，旁的一無是處?！?/br>
    王若婉更不高興了，從臨窗大炕上起身，直直的盯著楚棠：“棠兒meimei，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知道霍重華的心上人是誰？所以才這般假意寬慰我？我且告訴你，我父親已經(jīng)說了，不準(zhǔn)我再想著他，我只是不服氣，讓我知道了是誰，我一定不能讓她好看。”

    楚棠十分真切的看出了王若婉的仇視，她徹底僵住了，心虛難以掩飾。這時，墨巧兒走過來，笑道：“王小姐，咱們家姑娘也是好意，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會知道解元郎中意哪家的姑娘？無非是擔(dān)心你所托非人罷了。”

    王若婉的疑心消失的很快，“也對，棠兒meimei怎會知道這些。我真的好恨霍重華，哪日見了他，一定好好質(zhì)問他，他那心上人到底哪里比我好了，是家世，相貌還是性子？”

    “……”楚棠有苦難言，命人端了翠玉豆糕過來，“王jiejie，這是小廚房新做出來的，你嘗嘗看?！?/br>
    沒有心機的人活著就是舒坦，王若婉沒一會就恢復(fù)了平靜，拉著楚棠說了好一會話，直到王夫人派了婆子過來催促，她才離開。楚棠看她的樣子像是放棄霍重華了，雖然她口頭上還在執(zhí)念，但真要是嫁了旁人，估計也不會再糾纏了。

    王若婉一離開，墨巧兒就立在小幾前，“小姐，這件事……”難道依舊只有她一人看明白了？

    楚棠揮了揮手，讓她禁語，“巧兒，你休要胡思亂想，那件事絕無可能?！?/br>
    墨巧兒：“……”看來只有她這個局外人看懂了。

    楚棠趴在小幾上，神情慵懶，看眼就要入睡。近幾日一提及霍重華，自家小姐就會犯了頭暈的毛病，且每每皆是。墨巧兒也不敢再提，便稟報了傅姨娘事，“小姐，傅姨娘又去賬上支銀子了，這回是五十兩?！?/br>
    傅氏每月按時會有月銀，府上更不會短了她的用度，然，近半年卻是屢次去帳房支錢，楚棠一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卻膽子更大，離著上回支銀子也才過去半個月不到，她到底要干什么，需要挪用大筆銀子？

    “小姐，傅姨娘知道您發(fā)賣了王嬤嬤，一直對您懷恨在心，您看咱們要不要提防著點？”墨巧兒提醒道。

    眼看著楚嬌和楚玉二人長大，傅姨娘雖沒有像上輩子一樣懷上庶子，但楚棠同樣不能冒險，“嗯，去盯緊點。三叔公膝下無兒無女，前陣子不是想過繼一個女兒么？楚玉正好合適，我哪日與父親說一聲?！?/br>
    楚家族中的長輩雖然輩分在那里，但家中是沒什么家底的，楚玉養(yǎng)在祖宅肯定比養(yǎng)在外面好。

    楚棠本來不想這么就對一個幾歲的孩子下手，誰讓楚玉屢次去楚二爺跟前顛倒是非！那就不能怪她了。

    墨巧兒笑道：“還是小姐您聰慧，玉小姐送去了鄉(xiāng)下，看她今后還如何作祟，就是及笄后，也休想嫁入高門。嬌小姐那個容貌，她那日還妄想著和解元郎走近呢！”

    怎么？楚嬌這般年紀(jì)，已經(jīng)開始惦記夫君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這話如何說？”楚棠突然來了興致，要是人讓霍重華知道，楚嬌也對他默默含情了，他的表情一會很精彩吧？

    楚棠被自己的臆想逗樂了。

    墨巧兒如實道：“小姐，您不知道么？當(dāng)初二公子中了舉，二爺帶著幾位小姐去大房祝賀，嬌小姐還想暗中給霍解元送禮呢，她可真是不知臊啊，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不過卻是沒等到機會，奴才擋著她的路了。”

    楚棠覺得墨巧兒這件事辦的十分不妥，“再有下回，不用擋她了?！?/br>
    墨巧兒：“……”

    楚棠記得楚嬌上輩子嫁得很是風(fēng)光，還拿了母親留給她的嫁妝。所嫁之人雖不是達官顯貴，但給了她一世的安寧。楚棠倒是想看著楚嬌飛蛾撲火，她專會裝作可憐小白花，任人欺辱的模樣，能糊弄得了旁人，卻是沒法逃得了霍重華的眼。

    可惜了，她沒能成功招惹上霍重華，楚棠為此好不郁悶。

    *

    剛?cè)胍?，暮色四合，到處是清冷冰寒觀景。楚二爺?shù)男∮蛙嚤蝗硕略诹擞駱浜狻?/br>
    這人剛一露面，楚二爺神色大驚：“……是你？”

    “是啊，楚居海，多年不見了?！贝巳松ひ艏氶L，七分陰柔，蘭花指微微一翹，身后便有兩名腰上跨刀的男子上前，他正是東廠廠公吳泗，：“楚居海，跟雜家走一趟吧，不會耽擱你多少功夫的，反正貴府也無女主子等著你回府了。”

    楚二爺腮幫子鼓動，讓身邊的小廝莫要吱聲，下了馬車，隨著吳泗去了巷子一角，四處接踵而來的冷風(fēng)灌入袍服，無孔不入。上一次見到吳泗是那年吧？恍惚中，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卻又如同歷歷在目。

    閹人的瞳孔里都是充血的，聽說是殺人太多，戾氣怎么也淡不去的緣故。

    雪，又下了，沒完沒了，周而復(fù)始。

    碎雪漸漸化作成片的雪花，落在眼睫上迷糊了視線。四周鴉雀無聲，是瀕臨死亡之前的征兆。

    此人找上門，楚二爺知道他離死期不遠了。

    “雜家長話短說，陛下此刻在丹房，一個時辰后會擺駕后宮，雜家的工夫可不多?！眳倾絷幮χ?。

    楚二爺站在那里，失了一魂，但真到了這個時候，也覺得沒什么了：“廠公想怎么樣？”這個閹人將秘密保留到今日，到底圖的是什么？

    吳泗接著道：“當(dāng)年陛下微服在外，楚居盛有意讓楚妙珠落入陛下的眼，誰料陛下卻無意瞧見了貴府二夫人，你們楚家獲知后，直接賜了一杯毒酒讓她死了干凈。然后又慌稱陛下所遇之人是府上嫡三小姐，這才有了之后的楚貴妃，陛下那日只是驚鴻一瞥，龍目沒有看清，楚居海，你不會以為就這般魚目混珠下去了吧？”

    他的確說的直接，直接到讓楚二爺呼吸一滯，心跳在這一刻陡然一息。

    楚二爺聽到這里，攥緊的拳頭又松開，仿佛當(dāng)年一幕又重現(xiàn)了，他和母親逼著自己的妻子去死，又讓楚妙珠頂替入了宮，沒想到一切順利，陛下寵愛楚貴妃，給了楚家?guī)资甑臉s耀。

    沈蘭如何能不死？

    難道真讓她入宮么？

    呵呵……楚二爺灰白的臉溢出一抹慘笑，“廠公知道的倒不少，為何到了如今才說出來？是拿這消息賣給哪個新主子？”

    吳泗陰聲細語，“混賬！雜家又不是有意隱瞞陛下！呵呵楚居海，你的夫人并沒有死吧？雜家今日跟你把話說清楚了，如今這世上知道事情的人除了你之外，再無旁人，只要你站出來指名康王府搶占良家婦女，陛下那里永遠也不會知道事情。”

    原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楚二爺?shù)哪懶∨橙醮丝滔Я耍o跟著又問：“廠公到底是替誰在辦事？你們想搬倒康王？”

    “難道你不想？被人霸占妻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楚居海，大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只要你踏出一步，這今后榮華一定少不得你的，還有你那美妻?！眳倾籼m花指朝著半空一指，濃重的令人不太舒服的香氣混著雪花飄蕩。

    楚二爺不知在雪里站了多久，直至小廝來喚他，他才醒過神，回府一個人待了良久又出去了一趟。

    自欺欺人了這么多年，其實整件事與沈蘭毫無干系，是他的錯，終究要讓他來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