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鄴坤慢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他喉嚨發(fā)緊發(fā)酸，手指上感知到輕微的呼吸聲的一瞬間他再也抑制不住的痛哭。

    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在黑暗陰冷的廢車廂里，在周遭尸體遍野的黑夜里，在生與死交織的絕望里，抱著他九死一生的妻子痛哭流涕，他哀呼著嘶喊著，上氣不接下氣。

    消防員鼻頭一酸，視線模糊了起來。

    “小蔓......小蔓......”

    你要是走了我就陪你下黃泉。

    第七十四章

    風(fēng)瀟雨晦, 這樣悲痛欲絕的哭聲此起彼伏，這片土地仿佛沉入了地獄，黑夜欺壓, 大雨如鞭, 抽得人血rou模糊。

    “同志，趕緊把人帶出去, 叫救護(hù)車！”

    裴鄴坤哆嗦著，小心翼翼的抽出李蔓被卡在里面的手, 他的鼻涕眼淚淌了一手, 她很瘦, 此刻更是輕若無骨，那么脆弱，仿佛一不小心就會破碎。

    消防員對外大喊道：“這里有人活著！有人活著！”

    還在呢喃著mama二字的小女孩已經(jīng)被抬上救護(hù)車。

    裴鄴坤抱起李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身后有兩捆棉被墊著, 棉被卷成團(tuán)，捆綁的結(jié)實，靜靜的躺在那，完全沒有松散。

    陸北侯在外面打傘, 兩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已然分不清是誰的了。

    陸北第一次看到裴鄴坤流眼淚，張著嘴一直在哽咽, 雨水不斷沖刷著他繃緊慌張的面容，而兩道擰緊的眉就像是地獄的枷鎖。

    李蔓恍然間覺得額角一痛，那種痛感像是從腦門撕裂到脖頸，她睫毛動了動, 眼前的世界暈暈晃晃，就如戰(zhàn)場，遍地狼煙，嘈雜的人聲從四方八面匯來，耳朵一陣刺痛。

    她像是被擱置在哪，帶著點溫暖。

    干涸的唇微動，李蔓吃力的睜開眼，短暫的一眼，在狹小的縫隙間她看見了裴鄴坤，他咬緊的下顎骨不斷在滴水，就那么一剎那，她隨即沒有了知覺。

    裴鄴坤將人抱到抬架上，驚魂未定，他指尖扔在發(fā)顫。

    一伙人眼疾手快的將人抬上救護(hù)車，醫(yī)生護(hù)士圍了一圈。

    “是家屬嗎，請上車跟我一起去醫(yī)院?！?/br>
    裴鄴坤站在救護(hù)車車尾看著躺在那的李蔓，愣了半響才跨上車。

    他想去握她的手，卻害怕傷到她，她穿的牛仔褲，早就破的不像樣子，割破的口子都隱隱泛著血色。

    他注視著她，眼睛眨也不眨，像一尊年久的雕像，上面蒙著一層薄灰。

    護(hù)士拉過他手臂，“你這傷口需要處理，不然會感染?！?/br>
    他沒有什么反應(yīng)。

    醫(yī)生給李蔓做簡單的檢查，心電儀器上心跳得很有規(guī)律，裴鄴坤背脊上都是虛汗，短硬的發(fā)梢滴下水，糊了他的眼。

    驀地，他小拇指一暖，低頭一看李蔓不知何時抓住了他的手指。

    護(hù)士給他上藥，他疼的嘶了聲，眼下身體的感覺才慢慢恢復(fù)。

    ......

    徐蕎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一身冷汗，只見一個人蹲坐在地上，背脊靠著墻壁，垂著腦袋，身影深沉如夜。

    徐蕎和他打過幾次照面，他住李蔓家那陣，偶爾碰到搭幾句話，字里行間能知道這個男人挺高傲的，而如今卻像只抖敗的公雞。

    徐蕎接到韓傅明電話，讓她來醫(yī)院看著，他怕裴鄴坤處理不好，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徐蕎腦子都空白了，她無法接受，一兩個小時前李蔓還給她打電話，說是要請假。

    徐蕎走過去坐在走廊椅上僅僅等待，她沒同裴鄴坤講話，他就這么癱坐在地上，白紗裹住的手臂擱在曲起的膝蓋上，血慢慢滲了出來，在滿身臟泥的他身上顯得十分矚目。

    裴鄴坤發(fā)杵似的盯著斜下方的一塊瓷磚地面看，深沉的目光似能將其看穿。

    往事歷歷在目，縱使有些畫面片段已經(jīng)開始模糊，但他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母親死在他身邊，她的雙手牢牢抱著他，車廂翻倒的瞬間仿佛能看見死神就站在窗外。

    那種恐懼那種心慌，他每次想起都還心有余悸。

    從車廂里被營救出的時候他看到無數(shù)倒地的尸體，明明半個小時前還在說說笑笑，烈日灼灼，再也無法溫暖他們，同車廂嬉鬧的孩子歪頭倒在他父母身邊，有人給他做檢查，最后只能無奈搖頭。

    他們那節(jié)車廂，只有他活了下來，只有他。

    他抬起瑟索的手緩緩掩面，十指插入發(fā)里，深深的吸了口氣。

    她一定害怕極了。

    手術(shù)不知道要進(jìn)行多久，徐蕎再次看向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抖得厲害，仔細(xì)一看，他渾身都濕漉漉的，徐蕎去給他買了杯熱奶茶。

    裴鄴坤搖搖頭，他喝不下。

    徐蕎塞進(jìn)他手里，“那就捂捂手吧，她在里頭手術(shù)，完了還得你來照顧，你要是倒了她可怎么辦?！?/br>
    裴鄴坤啞啞的道了句謝。

    徐蕎一直擔(dān)心著，問道：“傷的很嚴(yán)重嗎？”

    就連韓傅明也不知道傷勢，只知道人活著，去醫(yī)院了。

    “我不知道......”

    徐蕎不再問了，她扭頭看向窗外，樓底下的樹被風(fēng)雨吹打的快要禿光所有葉。

    三個小時候手術(shù)室的大門終于打開，醫(yī)生摘下口罩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奇跡啊。”

    今晚從那邊送來多少傷患，有一個在送來的途中不幸離世，其余的，不是要截肢就是要做各種大型手術(shù)，先不說她頭部的創(chuàng)傷，就說腹中的孩子，還健在就是個奇跡。

    裴鄴坤猛地從地上坐起，目光緊緊攫著醫(yī)生，他期望聽到更多的好話。

    醫(yī)生陸陸續(xù)續(xù)說了很多。

    裴鄴坤聽不懂醫(yī)學(xué)上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但奇跡二字他還是能明白的。

    “她沒事對不對？只要好好休養(yǎng)就沒事了對不對？”他拽住醫(yī)生的雙臂，拼命尋求安心良藥。

    醫(yī)生遲疑了一下，說：“是要好好休養(yǎng)，病人體質(zhì)不是很好，肚子里還有孩子，要注意營養(yǎng)，中度顱腦損傷，醒來還需要幾天，醒來后可能出現(xiàn)輕微的嘔吐頭暈，這一年都得好好養(yǎng)著?！?/br>
    裴鄴坤手指一僵，眼睛瞪大，“孩子......？”

    “已經(jīng)有了一個月左右?！?/br>
    徐蕎也懵住了，一個月，可李蔓完全看不出來什么，難道是因為日子還淺嗎。

    醫(yī)生拍拍裴鄴坤肩膀，“孩子沒事，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上天保佑啊?！?/br>
    護(hù)士將李蔓推去病房，裴鄴坤追隨了一段路，走著走著他忽然走不動了，兩行熱淚從眼眶中滑落，走廊頂上的燈穩(wěn)穩(wěn)的亮著，將他的身影照得高大厚實。

    ......

    李蔓的病房有獨立的衛(wèi)浴，徐蕎多要了套病服拿給裴鄴坤，讓他洗個熱水澡，裴鄴坤只拿了毛巾，擦了擦臉。

    李蔓的一切都很穩(wěn)定，他的靈魂開始慢慢歸位。

    裴鄴坤忽然想到黃美鳳的事情，心又被吊在嗓子眼，他摸出自己的手機(jī)，水淋淋的，已經(jīng)打不開了。

    “借個電話，行嗎？”

    徐蕎遞給他。

    裴鄴坤走到邊上撥通裴江的號碼，響了一下就通。

    “是我，小蔓她媽怎么樣了？”

    “阿彌陀佛，剛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醫(yī)生說命保住了，你們啥時候到??？”

    裴鄴坤回頭看了一眼李蔓，忽然不知道怎么開口。

    裴江說：“小蔓她媽時日無多了，醫(yī)生說就差那么一口氣，快點回來，能多處一會就多處一會?！?/br>
    “好，我們這里出了點事，這兩天回江州的列車不能開，得再等等，讓媽等著小蔓，千萬等著?！?/br>
    掛斷電話裴鄴坤陷入深思，肩膀微塌。

    靜了許久，裴鄴坤對徐蕎說：“麻煩你今晚照看一下了，要是覺得累那幫我找個護(hù)工，李蔓醒了的話告訴她我馬上回來，不要讓她太激動?！?/br>
    徐蕎聽不明白，“誒，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br>
    裴鄴坤彎腰在李蔓額頭裹著的紗布上落下一吻，輕聲道：“等我?！?/br>
    他在醫(yī)院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jī)很震驚，問道：“真的去那邊嗎？那邊發(fā)生了事故——”他從后視鏡里一瞧，估摸著也許是遇難者家屬，不再多說，啟程而去。

    凌晨四點多的時候雨漸停，天邊灰白，刺眼的光照亮這座人間地獄，泥濘的土壤中散發(fā)著泥腥氣和血腥味，那味道讓人無法合眼定下心神，得到消息的親人一堆接一堆的趕來，有一對老夫妻抱著兒子的尸體坐在那哭，哭得肝腸寸斷，住附近趕來幫忙的農(nóng)民手里握著鏟子就這么看著他們，幾個中年漢子看的眼淚汪汪。

    裴鄴坤和消防員合力搬開砸在一個男人身上的鋼鐵，那男人抽搐了幾下忽然哭了起來，他捧住自己的右腿哭的說不出話。

    裴鄴坤蹲下身，幾個人合伙扶著男子讓他趴在裴鄴坤背上，他背著他快步走向接連趕來的呼救車那。

    男人絕望的喊道：“我斷腿了....我斷腿了.......”

    裴鄴坤牢牢鉗制住他，加快步伐往救護(hù)車那邊走去。

    縱使一天一夜未眠，但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一想到李蔓和孩子都還在，他的心中就涌出無限力量。

    如果能多救一個人那是多美好的事情，救一個人等同于挽救了一個家庭。

    他受不住邊上人們的哭喊聲，轉(zhuǎn)而又一頭扎進(jìn)廢墟里，即使磨的雙手血淋淋也要拼命挖，黃金24小時，時間不會等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癱坐在廢墟里，邊上躺著個年輕男子，像是在校大學(xué)生，她不哭不鬧，就這么看著他。

    裴鄴坤收回視線，抬頭望天，縱然陰雨散去，可大片的烏云緩緩蠕動著，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打算將這里掩蓋吞噬。

    生與死大概就是老天的一個眼神，幸與不幸大概就是命。

    她是他的幸，她是他的命，是他生與死的契石。

    第七十五章

    一夜之間, 列車事故的新聞鋪天蓋地，引起全國人民的重視與默哀。

    搜救隊員進(jìn)行了六次生命探測，直到后面探測儀上再無生命跡象的顯示上頭下令進(jìn)行后續(xù)整理工作, 盡快空出線路以保其余列車能正常運行。

    中午時分, 陸北拿來盒飯，裴鄴坤坐在一塊大石頭喝水, 眼睛通紅布滿血絲，干涸的唇上掛著水珠, 他皺眉搖搖頭, 沒什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