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幾個軍長交換了隱蔽的目光,周戎不用看都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們一個字都不相信。 但他們暫時也不打算繼續(xù)追究。 “今天就先到這里吧?!编嵵袑⒖攘艘宦?,起身道:“謝謝你的配合,上校?!?/br> 鄭中將提起桌面上的一只金屬手提箱,大步上前交到了周戎手里。周戎略有意外,但鄭中將沒有解釋,只跟他握了握手:“我們都覺得,還是由你親手交上去比較好。” 周戎立刻道:“我不需要這樣的抬舉。我和我的隊長只想完成任務(wù)……” “想什么呢?”鄭中將略微不悅。 周戎狐疑地望著他。 鄭中將看他是真不知道,口氣這才緩和下來,解釋道:“這是上面的意思?!?/br> 他沒有明說上面具體指上到哪里,似乎默認周戎應(yīng)該心里有數(shù),緊接著用力拍了拍周戎的肩,不顧他的阻擋,親自俯身撿起周戎的配槍,插進了他大腿外側(cè)的槍套里。 “在這場生存之戰(zhàn)中,數(shù)以十萬計的軍隊、武警、消防和科研人員都犧牲了,以118為代表的特種部隊,更是以血rou的代價,挽救了不計其數(shù)的群眾。你們的編制已被裁撤,但你們的英名將永遠留在軍史里?!?/br> 鄭中將頓了頓,用力咳了兩聲,才讓自己不由嘶啞起來的聲音恢復(fù)平靜,直視著周戎的眼睛:“你和你的隊員搶救出病毒研究資料和初級抗體,找到了血清抗體攜帶者,為戰(zhàn)略總局研究所研究解毒疫苗搶到了寶貴的時間和資源。錢少將、劉總參謀和118的列位英魂天上有靈,會為你們感到驕傲的?!?/br> 周戎悲哀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鄭中將溫和道:“讓你的隊員去休息吧。待會上面會來人,會帶你……”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政委順口問:“誰?” “報告!”門外傳來警衛(wèi)員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118大隊顏、顏豪上尉回來了!” 鄭中將莫名其妙,親自一推門。 走廊上,警衛(wèi)們神情古怪,束手無策,傳說中的著名軍中綠花顏豪同志面無表情地貼墻立正。 他身側(cè)的長椅上有個年輕人,半張臉被紗布蒙住了,纏滿繃帶的上半身赤裸著,盤腿而坐時露出一段削瘦白皙的腳踝,手肘搭在膝蓋上,像沉思的猛獸般微弓著身。 本應(yīng)在加護病房里昏迷不醒的重病號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身上明顯還有搏斗過的痕跡,鄭中將身體當場就控制不住地搖晃了幾下。 周戎失聲道:“司南?” 司南抬起頭,準確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伸出一只手。 周戎快步而上,緊緊抓住那只因為輸液而尚帶青紫的手,繼而被司南就著盤腿而坐的姿勢抱住了腰,把臉埋進他火熱的懷里深深吸了口氣。 “你怎么來了?”周戎聲音不穩(wěn),在司南后腦一下下用力摩挲。 司南簡短道:“看不見。想知道你在哪?!?/br> “打傷了第九營正副營長和好幾個兵,一路沒人敢攔,顏上尉幫他指著路就過來了……”警衛(wèi)員猶猶豫豫地跟鄭中將匯報,幾位老軍長從會議室里出來,看著周戎一手把光著雙腳的司南打橫抱起來,各個都非常稀奇,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沒想到的畫面。 周戎也沒想到司南竟然會一路殺來找自己,低頭在司南柔黑的發(fā)頂上親了親,俊臉有點紅:“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看他……好像也不用回病房了……” 司南紗布下露出的小半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雙眼正隔著白紗,警惕觀察的這里的任何一點動靜。 鄭中將斟酌幾秒,出乎意料寬松地一點頭:“好的。但上頭研究所待會可能要抽點血,到時候還請配合一下?!?/br> 總參謀眉頭一皺,似乎覺得不妥,但被鄭中將攔住,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周戎說:“是,一定配合?!彪S即示意顏豪跟自己來,抱著司南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區(qū)。 · 航空母艦在海面航行,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移動,仿佛在巨大的島嶼上行走。 周戎把司南放在軍官活動處的茶水座里,去打報告領(lǐng)了雙新鞋,回來半跪在地,親手給司南穿上。顏豪把psp玩沒電了,蹲在邊上玩那只冷凍手提箱,順口問:“茶喝得怎么樣?被日了沒有?” 周戎說:“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有點沒大沒小的了啊顏少校,升官以后膽子肥了是不是?” 顏豪一時沒聽清:“你叫我什么?” “明兒到總部后就下紅頭文件,哥幾個每人升銜一級,我兩級。恭喜你當校官了。” 顏豪十分意外:“喲!” 周戎低著頭給司南系鞋帶,淡淡道:“反正也發(fā)不出工資,叫著好聽罷了,別太當真。” 話雖如此,但升銜總是好事,至少以后犧牲了紀念碑上寫著也好看。顏豪笑道:“那你豈不是恢復(fù)下放前的級別了,隊長?我看這兆頭好,今晚叫上祥子他們開個慶功會吧,熱鬧熱鬧。” 誰知周戎說:“我拒絕了。” 顏豪一愣。 周戎起身拍拍司南的臉,指尖在他蒙眼的紗布上溫柔地撓了撓。 顏豪想問為什么,但他看見周戎的神情,竟然完全沒有一絲喜意,相反深邃眉宇間蘊藏著冰冷的陰沉。 這不是平日里貌似嘻嘻哈哈、肆無忌憚的戎哥,而是內(nèi)心深處那個真實的,思慮周密又警惕嚴厲的周戎。 但轉(zhuǎn)眼周戎又笑了起來,貼在司南的耳邊問:“戎哥一輩子當個小軍官,你嫌不嫌棄?” 司南一直側(cè)著頭凝神聽他們說話,聞言唇角掠過一絲笑影,把手伸進周戎嶄新的迷彩褲口袋,戲謔地往襠部捏了捏,然后摸出來一個水果糖。 “喂!小流氓!”周戎捏著司南的耳朵笑罵。 顏豪疑惑地瞥著周戎,那張能直接拉去拍硬廣的臉雖然笑著,但眼底卻完全沒有絲毫暖意。如果不是司南坐在跟前,顏豪毫不懷疑周戎的低氣壓能讓海面上憑空飄出小雪來。 “周隊長!”活動處門外過來一名軍官,啪地行了個禮,轉(zhuǎn)而摸出證件一晃:“軍委派我請你過去一趟,車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了?!?/br> 周戎唔了一聲,然后拎起那只冷凍手提箱:“顏豪,送司南回加護病房?!?/br> 顏豪隱約猜出了什么,周戎又示意那軍官稍等,蹲下身拉了拉司南打滿創(chuàng)可貼的修長的手指:“戎哥得去辦點事情,晚上回來去病房看你,成不?” 司南微低著頭,白紗布后的雙眼靜靜對著周戎。 “你不來的話,”司南輕聲說,“我不會配合的?!?/br> 這幾乎是明晃晃的威脅,軍官的臉色登時變了。 周戎卻用力按著司南的后腦,在他鬢發(fā)上印下一個吻,笑道:“知道,戎哥什么時候爽過約?” · 汽車駛過長長的艦島,遠處巨大停機坪上密密麻麻排滿了戰(zhàn)斗機和軍用直升機,機群在藍天下起飛、盤旋,猶如一群有序的海鳥,來回輸送幸存人員和武器補給。 “中央及軍委被迫從b軍區(qū)遷出,中途死了很多人。一部分官兵去東北建立了幸存者避難基地,另一部分來到南海,在國家早年修建的大型人工島嶼和軍事基地駐扎,成立了新的軍方總部?!?/br> 那名軍官一邊開車一邊盡職盡責(zé)地介紹,周戎坐在副駕駛上,一只手撐著額角,任憑海風(fēng)吹拂他的頭發(f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基地和總部建立完畢后,軍隊全部改制重編,搜救隊伍分別從祖國的南北兩端開始修復(fù)通訊塔,救助幸存群眾,并就近選擇合適地點修建避難工事。軍方犧牲了不計其數(shù)的將士,以慘重的代價在祖國大地上建立起了六座大型避難中心。” 周戎驀然向他一瞥:“我們從華北千里南下,怎么一個都沒見著?” “廣西,云南,青海,內(nèi)蒙,吉林,黑龍江?!避姽倏嘈σ宦暎骸爸荜犑谴┰絻珊貐^(qū)南下的吧。中原地區(qū)喪尸密集,軍隊根本無法推進,估計也只有你們118的特種兵能順利生還?!?/br> 周戎沒有答話,沉沉地垂下眼皮。 “如果到今年秋天還無法展開搜救,中原地帶估計就……要化作無人區(qū)了?!?/br> 車廂里只有海風(fēng)呼呼灌進來的聲音,淹沒了軍官凝重的嘆息。 汽車在艦島中心通道前停下,周戎拎著手提箱下了車,軍官在身后喊道:“周上校!” 周戎一回頭,只見他小跑過來,神情鄭重肅穆,啪地立正在自己面前。 “年初總部派了很多軍隊開去b軍區(qū),試圖搶救研究資料,結(jié)果都失敗了。幸虧周上校在病毒爆發(fā)的第一時間就冒死進去帶出了成果,我非常非常敬佩你們?!?/br> 軍官正欲抬手敬禮,結(jié)果手抬到一半,被周戎不耐煩地截住按了下去:“少校,謝謝,別亂喊?!?/br> 周戎頂著大風(fēng),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廊橋,只留下軍官一人站在外面發(fā)愣,半晌沒回過神來。 深入廊橋五六分鐘后,經(jīng)過一道道熟悉的盤查,兩名荷槍實彈的偵察營衛(wèi)兵親自帶著周戎進了防爆升降梯。 叮! 電梯門打開,正對面兩名警衛(wèi)員頷首致意,其中一名轉(zhuǎn)身敲了敲實木會議室門:“首長,周上校來了。” 幾乎話音剛落,里面便傳來一聲衰老的: “進來?!?/br> 盡管在早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已經(jīng)非常熟悉,甚至熟悉到有點隨便的程度了;但在此時此刻,周戎還是提了口氣,抬起眼睛。 如果顏豪他們在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此刻周戎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是那個懶洋洋、漫不經(jīng)心,笑起來甚至有點邪氣的特種兵中隊長。他標志性的狡猾又犀利的神態(tài),從眉梢眼角徹底地退去,一瞬間轉(zhuǎn)化成了訓(xùn)練有素的莊嚴和沉靜。 那氣勢甚至?xí)钊烁械綁浩?,但又與周遭肅穆的氣氛相融合,仿佛他本來就屬于這里,是其中關(guān)鍵的一份子。 警衛(wèi)員打開門,對周戎一點頭,伸出手。 周戎抽出配槍,提著冷凍箱走了進去。 大門在身后咔噠關(guān)閉。 會議室盡頭是一面玻璃幕墻,一名頭發(fā)灰白的老者側(cè)對門口,坐在長桌后的扶手椅上,身軀因為不可抗拒的歲月而微微壓彎,在單面玻璃幕墻上投下滄桑的側(cè)影。 雖然這幾年相貌變化很大,但不論任何人在場,都能立刻認出這張曾經(jīng)天天出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里的,嚴肅又不茍言笑的面容。 周戎立正,敬禮,一言不發(fā)。 老人向他坐正身體,滿是斑點的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稍微抬起了下巴。盡管因為年紀愈發(fā)上去,他的聲音已不如當初渾厚洪亮,但開口時平靜的力量仍然讓人不由心神凝聚—— “下放三年了,周上校?!崩先司従彽?,“你沒有令我失望?!?/br> 第66章 周戎的靈魂就像飄蕩在虛空中, 冷眼打量著站在地面上的自己的身體。 袖口是否整潔, 褲縫是否筆直,視線的角度、臉頰肌rou繃緊的模樣, 是否完全符合當年接受的禮儀訓(xùn)練, 精確到?jīng)]有半絲誤差。 ——要做到隨時拉出去都能直接上天安門表演升旗的程度, 他突然想起記憶中這么個好笑的標準。 “打開我看看,”老人又開口道。 周戎敬了個禮, 上前打開冷凍箱。寒意蓬勃而出, 漸漸顯露出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兩支殷紅抗體試管。 老人點點頭,看不出什么情緒:“就為這個, 今年軍方不知道犧牲了多少人。” 周戎說:“我們進入軍區(qū)地下研究所時發(fā)過衛(wèi)星通訊, 說了我們會盡力找到資料并前往南海, 為什么軍方還……” “接到通訊后,軍方就一直在找你們。”老人感慨地呼了口氣:“但從湖北、湖南到廣東沿海一帶的短波通訊完全斷絕,茫茫萬里焦土,上哪能找到你們的蹤跡?廣西和云南那兩座避難所, 全是靠軍人的性命填出來的?!?/br> 周戎無聲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