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教？”謝純英的語氣似乎有些奇怪。但他向來是個面無表情的人，連笑的時候都不會有多柔和，更遑論是其他時候了。不管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柯祺看來，謝純英的表情就好似沒有變過。

    “是……據(jù)說他們那位圣女在出行時喜歡用青色蓮花座?！笨蚂髡f。

    “你的意思是，這個教派背后藏著前朝……余孽？”說到最后兩字時，謝純英的語氣又有點奇怪。

    柯祺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下頭，道：“是。”

    謝純英的眼中立即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閉了閉眼睛，強迫自己把火氣壓了下去。

    柯祺說的話，謝純英是相信的。如果有前朝勢力藏在暗中，那么京中近來發(fā)生的很多事就都有了解釋。但謝純英之前從未往這個方向想過，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一點，燕氏王朝已經(jīng)沒有血脈在世了。

    啊，姻親不算。

    燕女出嫁，即為夫家的人，就算有了孩子，傳的也是夫家血脈。京中有好幾個家族在前朝時都尚過公主，等公主的孩子長大后又得娶妻嫁人，除非把他們九族誅盡，否則他們身上都流著燕氏的血。

    可姓氏為燕的前朝皇室中人已經(jīng)死絕了！

    某些人想要光復(fù)前朝，打的到底是誰的名號？他們在攪擾死人的安息，在搞亂當今的世道！老百姓們只想過上能吃飽穿暖的日子而已，前朝給不了他們這樣的安穩(wěn)，今朝卻可以。要不是前朝的吏治敗壞已是末帝力挽狂瀾都不能拯救的，李家奪天下時不會這般容易！燕氏的氣數(shù)確實在那時就盡了。

    再或者，若真的有氣節(jié)，又真的有手段，當初李家篡位時，怎不見這些人竭力阻止？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們卻又冒了出來。哦，當然了，或許有人會覺得謝純英沒有資格說這些人。像慶陽侯府這種從前朝平穩(wěn)過渡到今朝的家族，在這些人看來是茍且偷生、叛了舊主求榮的小人。是，謝純英確實不敢稱自己君子如風，可他非常清楚一點，燕氏已經(jīng)死絕了。那么，這些人到底想要忠于誰？

    謝純英的眼神漸漸歸于平靜，然而這團火卻入了他的心口，燒得他五臟六腑都覺得疼痛。

    柯祺并沒有在謝府多待，等他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了謝純英，就匆匆回書院去了。謝純英本以為他會留在家中住一晚，但轉(zhuǎn)念一想，謝小四還在書院里，柯祺大約是獨自在家待不住的了。

    第二日，謝二奉大哥之命約了宋氏的哥哥宋銀在酒樓中商談生意。

    未免打草驚蛇，謝家不好直接派人去泉延縣。但若他們看在柯祺的面子上，決定給他嫡母宋氏一個面子，在生意上照顧一下宋家呢？宋氏對自己兄弟就是這么說的，宋銀只覺得柯祺真乃紅顏禍水！

    啊呸，禍水是“禍”了君王不做好事，柯祺明明是“惑”了夫家助娘家，好孩子??！

    宋銀上頭有個哥哥叫宋金，家里的生意都由宋爹和宋金照看，宋銀在謝二面前就沒什么底氣。不過就算是換作了宋金，他在謝二面前也不會有底氣，畢竟他們當初都沒法在柯主簿面前為宋氏做主。而柯主簿還不過是個九品官而已。謝二卻是侯門子！這里說句題外話，宋氏的小名是錢錢，宋錢錢。

    “聽說宋家是做糧布生意的?！敝x二笑瞇瞇地說。

    “是是是。”宋銀點著頭。

    “可米糧和布料運到京中，需要不少運費，卻賣不上高價，只怕要貼錢?！敝x二又說。

    “是是是?！彼毋y點著頭。他們家的布料都是普通布料，他不覺得侯府真能和自家做生意啊。

    “不過，泉延縣的山核桃不錯?！敝x二始終笑瞇瞇的。

    “是是是?！彼毋y點著頭。山核桃這生意……為了搭上侯府，宋銀決定馬上歸家包山種山核桃！

    “對了，聽說你們那兒的七根茶也不錯。”謝二又說。

    “是是是。”宋銀點著頭。他忽然覺得有哪里不對，道：“七、七根茶？這個沒……沒有吧？”

    “這個可以有?！敝x二語氣溫和地說。

    “……有有有。”宋銀點著頭。不就是七根茶嘛，七七四十九根茶都可以有！

    第八十四章

    宋銀暈乎乎地回了柯家。到家后, 他從懷里掏出一雙筷子，遞給自己媳婦, 道：“孩他娘，快看, 這不是一雙普通的筷子！這是侯爺用過的筷子?。∥彝低祹Щ貋斫o你長長見識。你快來沾沾貴氣?！?/br>
    宋銀媳婦兩眼發(fā)亮地接過筷子, 當即就想要把它們供起來。

    “謝二爺不是侯爺, 不能這么說的?！彼问蠠o奈極了, “還有，哥你怎么把酒樓的筷子拿回來了。”

    宋銀趕緊解釋說：“沒白拿！我放了二兩銀子在桌上呢！”

    整整二兩啊！

    夠換多少雙筷子了！

    宋柯兩家人中除了宋氏是知道真相的，其余人都以為侯府是真有心要照顧宋家的生意。宋家人對柯祺的印象別提有多好了。再加上柯祺上次回來時還帶了歷年科考的卷子，柯家人也覺得他有心了。

    兩家人都圍在堂屋聽宋銀在那里吹。

    “就拿我們縣內(nèi)的縣太爺侄子來說, 那真是給謝二爺提鞋都不配，結(jié)果還習慣用鼻孔看人呢！謝二爺卻親手給我夾了菜……”宋銀說得唾沫橫飛, “可見小九在侯府里是個得寵的, 婆家在幫他長臉呢?！?/br>
    小九指的就是柯祺。

    柯祐覺得這話怎么聽著就這么別扭呢？

    宋銀說了一堆不著四六的話后終于說到了重點：“山核桃有的是，這七根茶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七根茶？這我知道，你問我啊！”宋銀媳婦是從鄉(xiāng)下嫁到鎮(zhèn)上的，“這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常喝的玩意兒么？說是茶, 其實是一種叫不出名字來的樹上長的葉子, 在谷雨前后把葉子摘了，混上野山楂等七種植物的根, 一起炒制成茶，就是七根茶了。它味道挺好的，村里誰有些小病小災(zāi)了, 都會泡點喝?！?/br>
    說白了，這就是窮人看不起病后給自己抓的萬能方子。雖說鄉(xiāng)下人家里都習慣備上一些，但他們自認為這東西根本上不得臺面，因此不會刻意宣傳，也不覺得這從山上免費摘來的東西能夠換成錢。

    宋銀雖是泉延縣人，卻從小過著富足的生活，病了就按方抓藥，都不知道有這種藥茶的存在。他聽了媳婦的解釋后，整個人都嚇住了，說：“我的乖乖啊，侯府真是手眼通天，竟連這個都知道了！”

    宋氏恨不得立刻用帕子捂住宋銀的嘴，“手眼通天”這詞是這么用的嗎？！

    柯家讀書讀得最好的柯福說：“舅舅！兩百年前，泉延縣出過一位探花，那位探花曾寫過一首詩，詩里有‘最憶七根苦’一句。也許謝二爺就是從這首詩里知道七根茶的。”整個泉延縣只出過這么一位厲害的人物，他不僅是探花，還尚了公主。泉延縣在他住宅原址上建了一座文曲星廟，至今仍有香火。

    泉延縣中當然也出過一些別的秀才、舉人和進士，但混得最好的便是這位探花郎。

    不過，這位名人對于外面的人來說就不算是什么名人了，其實他在歷史上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赂Ｒ皇且驗樽约耗赣H來自于泉延縣，讀到史書上的那寥寥幾字后就不會刻意去翻閱了很多資料。

    宋銀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道：“我的乖乖，都說貴門娶親查三代，侯爺們查了可不止三代啊！小九去了他們家，他們竟把兩百多年前的事情都翻了出來。那他們豈不是都知道我三歲被雞攆五歲被狗追了？”

    “你就不能想點好的嗎？”宋銀媳婦說。

    宋銀清了清嗓子，說：“我這不是沒好意思夸自己抓周時抓到大元寶，閉著眼睛都能打算盤嗎？”

    “對對對，孩他爹打算盤真是一絕?！彼毋y媳婦與有榮焉。

    宋氏懶得解釋了，作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必須要提醒宋銀謹言慎行，便說：“二哥，侯門重規(guī)矩。日后和侯府做生意時，家里不許拿著侯府的名頭在外頭說事，只含糊說是京里的貴人便是了，有一點姻親關(guān)系。侯府的管事若去了咱們縣里收貨，你們更要恭敬對待。別事情辦不好給家里招了禍?！?/br>
    慶陽侯府的目的就是能正大光明地把自己人送去泉延縣，派管事去做生意就是個很好的理由。

    “妹你就放心吧。在家時，爹常常教我的，要想和氣生財，就得把人家當爺爺，把自己當孫子，我都懂的。”宋銀說得義正言辭，“再說，我也不能讓小九難做，是不？他是高嫁，肯定不能事事順心?！?/br>
    雖然柯祺是庶子，但最近的一些事顯得他和宋氏間很是母慈子孝，宋家人自然愿意說他好話。

    “小九是小子，不是姑娘?！彼问蠠o奈地說。

    “小子養(yǎng)得好比姑娘還貼心。”宋銀搓了搓手，“對了，七根茶這東西，連我都沒喝過，謝二爺真想收了它來京城賣？能賣得出去？我怎么覺得謝二爺就是找了個借口呢？他的真實目的一定不止如此。”

    宋氏心中一跳。

    宋銀接著說：“哎，他們是想給我們送錢吧？這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br>
    宋氏嘆了一口氣。她若以為家兄能察覺真相，那真是高看他了。

    被宋銀誤以為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賢妻孝媳的柯祺正陪著謝瑾華抄報紙。這手抄報只有一張a4紙那么大，只正面寫著字，因此全抄一遍，也費不上多少時間?，F(xiàn)今的讀書人，誰沒有一手抄書的功夫？

    柯祺卻忽然說：“謝哥哥，靠人工終究抄不了多，不如拿去印刷吧？”

    謝瑾華忍不住笑了起來：“印刷多麻煩。我們只用抄出十幾份來，就夠大家傳閱的了?！?/br>
    “難道謝哥哥只把目光放在書院中嗎？這樣的報紙合該讓天下的書生都看到！”柯祺認真地說。

    謝瑾華笑得更厲害了。他覺得柯祺是在異想天開。這個時代雖有報紙的存在，但官報只在官員內(nèi)部流通，并不針對天下人發(fā)行。所以，謝瑾華還沒有形成相關(guān)的概念。而且，謝瑾華現(xiàn)在也沒有狂傲到覺得自己的文章或者觀點已經(jīng)能像慕老那樣傳遍天下了?？蚂骺此麡訕雍茫篱g只有一個柯祺。

    柯祺握住謝瑾華的手，把筆從他的手中取出來放在一邊，說：“我們來一場嚴肅的對話吧?！?/br>
    謝瑾華看他這樣子覺得很好玩，問：“難道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柯弟又開始裝小大人了。

    柯祺抽了抽嘴角，但他還是點著頭，表示確實想和毛都沒長齊的謝瑾華進行一場男人間的對話。他組織了一下言語，說：“謝哥哥，你讀書是為了什么？為了科舉做官？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謝瑾華曾經(jīng)在慕老面前回答過這個問題。他無心仕途，只想著書立言。

    “既然如此，這份文報不就是一個機會嗎？只要努力把這份報紙推行開來，你就擁有了一個完全屬于你的推廣渠道，你甚至可以cao控天下輿論。當然，后者有些危險了，所以等到后期，我們還要去尋合作者。”柯祺給謝瑾華勾畫了一幅宏偉藍圖，“憶仙樓匯天下文人，文報推謝派之言，相輔相成啊?！?/br>
    “謝派？”

    “對，謝哥哥這一派。謝哥哥日后肯定會開山立派的吧？”柯祺不怕謝瑾華驕傲，自家的小孩怎么夸都不為過。文字沒有偏向，但報紙是有偏向的。謝瑾華開創(chuàng)的報紙，當要秉承謝瑾華的文學理念。

    謝瑾華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柯祺是在胡說，然而這樣的胡說真叫人心潮澎湃。

    柯祺繼續(xù)幫謝瑾華出主意：“秋林文報，這名字倒是不用改了。但你可以去請慕老為你題字。不不不，還是請公孫山長來題字吧。雖說他在文人中的地位不如慕老，但他作為山長，其實比慕老更為適合。然后，在第一期正式對外發(fā)行的報紙中，您可以向慕老約一份稿子，讓老先生幫你撐一下門面?！?/br>
    “你的年齡是個硬傷。”柯祺越說越覺得思路開闊，“但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你可以邀請書院里的先生們成為文報的名譽編輯。但總編的權(quán)利絕對不能下放。你不要急，文章以外的東西都可以交給我?！?/br>
    “我沒有急?！敝x瑾華眨了眨眼睛。

    “對，你沒有急?！笨蚂饔秩滩蛔⌒α?，“是我急了?！?/br>
    辦報紙的想法雖好，實現(xiàn)起來卻困難重重。這和開酒樓不一樣。憶仙樓能在兩三個月里建好，能靠著一副對子就把名聲傳開，可報紙卻沒法在這么點時間里被天下人接受并讓他們養(yǎng)成讀報的習慣。

    “莫急。我相信你說的話都能實現(xiàn)?！敝x瑾華用力握著柯祺的手，仿佛這能傳遞他的情緒。

    柯祺用力回握。和謝瑾華不同，柯祺相信的不是自己，他相信的其實是謝瑾華。他相信，只要給謝瑾華更大的舞臺，他就會有更亮眼的表現(xiàn)。有能力的人永遠不會退縮，有才華的人永遠不會怯場。

    柯祺愿意為謝瑾華搭建舞臺。

    有人為你拼殺，愿你平安喜樂。有人為你開疆拓土，愿你清名傳天下。

    ——————

    “在他心目中，我好像才氣無雙、無所不能?！?/br>
    “啊，那我要加倍努力，不叫他失望才行。我不舍得見他失望的樣子?！?/br>
    第八十五章

    柯祺自認是個大俗人, 在創(chuàng)辦文報一事上，他最多能給予謝瑾華技術(shù)上的指導, 而不能給予他文學理念方面的指導?？蚂餮壑樽右晦D(zhuǎn)，笑道：“你寫文章, 我賣報。這算不算是你主內(nèi)而我主外了？”

    心情很好的謝瑾華十分大度地表示, 不和柯祺做這種口舌之爭。

    兩人松開相握的手。謝瑾華拿起筆, 繼續(xù)抄著文章。他一邊抄, 一邊認真想著柯祺剛剛說的那些話，道：“你方才說了印刷……印刷太耗時了，還不如直接雇上幾十位書生，讓他們專門負責抄寫?！?/br>
    “我們不用雕版印刷, 用活字印刷?！笨蚂髡f。

    “咦？”謝瑾華很是好奇，“可是《方源雜談》技藝一卷中提到的活字印刷術(shù)？”

    “正是?！笨蚂髡f。雖歷史有不同, 但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覷, 該有的發(fā)明還是都有了。

    活字印刷術(shù)在燕朝前期就已出現(xiàn)，但是這項偉大的發(fā)明并沒有普及開來。而在柯祺穿越前的歷史中，活字印刷術(shù)身為華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在宋朝時就已出現(xiàn), 卻一直到清朝都沒有被廣泛應(yīng)用。

    舉個實例, 清朝目錄書《增訂四庫簡明目錄》中錄有歷代書籍七千七百四十八種，約計不同版本共兩萬部, 其中用上活字印刷術(shù)的只有二百二十部，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一左右。這是因為，考慮到時代科技的局限性, 古代的活字印刷術(shù)并沒有現(xiàn)代人想象中的那般真的能帶來遠勝于雕版印刷術(shù)的便利。

    當然，這無損于這項發(fā)明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