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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鎖帝翎(籠中帝)在線閱讀 - 第39節(jié)

第39節(jié)

    那罅隙迅速蔓延開來, 塌陷成一個巨大的窟窿。

    我想起蕭獨曾問我的那句話, 想起他問我時那種執(zhí)拗的神態(tài)。

    他問我,我的心里到底納不納下的一個人。

    我如今知曉了答案, 可他卻不在了。

    我劇烈的咳嗽起來,肺腑發(fā)出陣陣濁音。

    “陛下, 陛下要保重身子,節(jié)哀。”

    白厲在我耳畔緊張地低喚, 仿佛我已經(jīng)快要死了。

    “放心, 朕死不了?!蔽倚α诵?,虛弱的回答。

    我固然不能倒下,我是皇帝,我需得心顧天下, 余下的那一部分,方可留給我自己, 還有另一個人。蕭煜還活著,我就不能死,我不能由他為所欲為, 把我再次從帝臺上推下去。

    “陛下,并非只有噩耗,還有喜訊,白衣衛(wèi)從烏頓手中救出了隨行的長歌公主,皇后烏珠,還有白辰。”

    我強撐精神:“蕭瀾呢?他是不是真死了?”

    白厲搖了搖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br>
    “好,公主和皇后,她們會成為朕日后翻盤的重要棋子?!蔽铱攘藥紫?,深吸了一口氣,“朕昏迷期間,朝中情況如何?”

    “煜親王把持大權(quán),說是經(jīng)陛下授意,玉璽在他手上?!?/br>
    “好,且容他得意一陣,朕自會收拾他。你去,將尚方寶劍交給李修,通知白延之,讓派人將公主送去他的封地冀州嚴加看守,并以護送皇后回京為由,帶兵前來。對了,翡炎呢?”

    “還在摘星閣,他聽聞皇上重病,在摘星閣設(shè)壇求神?!?/br>
    我心想,如此也好,他待在摘星閣,可以暫時避開蕭煜。

    “待辦完事,你去趟摘星閣,求些他的心頭血帶給朕。”

    白厲點了點頭,站起了身:“臣,待皇上睡著就去?!?/br>
    這話似曾相識,我恍恍惚惚地睜開眼,朝他看去,見他正彎腰,摘了燈罩,要吹滅燭火,情不自禁道:“留著。”

    白厲停住手,拾起一枚燈匙,加了些鯨油進去。

    “白厲,你說,那小子會不會恨朕?他的魂魄,愿意回來么?他死在千里之外,看得見,朕留著一盞燈,在等他么?”

    他手一顫,朝我看來,有些怔忡,似乎在吃驚我會說這種話。

    我笑了一下:“讓你見笑了。”

    “臣不敢。”他又低下頭,欲言又止。

    “白厲。”

    “臣在?!?/br>
    “你可有什么心愿,可有想要守護之人?”

    “臣愿守護陛下……”

    “朕是在問你所想,白厲。不是問你的職責?!蔽胰绱藛柕?,心中卻嘲,若脫下這重重盔殼,作為蕭翎,我近乎是一無所有。直到今日,才有了自己的掛念,卻是竟沒法留住了。

    可悲也。

    白厲凝視著燈火:“那自然是,縱橫四海,浪跡天涯,若得遇一人,既為對手,又是知己,相知相惜,快意人生?!?/br>
    “你可遇見了那人?”

    白厲點了點頭,復而又搖頭,不置可否。

    “若遇見了,即便不能相守一世,亦可相惜一時,莫留遺憾?!?/br>
    說罷,我便精疲力竭,沉沉睡去。半夢半醒的,耳畔傳來沉重的呼吸聲,近在咫尺,我又嗅到那好聞的麝香味,迷迷糊糊地朝身旁摸去,卻什么也沒有摸到。那聲,那味,一瞬間便消散了,我意識到這只是虛幻的夢魘,卻不想睜眼。

    但醉不醒的滋味,想必便是如此。

    “獨兒,你回來了?”

    “皇叔,你想我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

    我倏然睜開了眼睛。

    什么也沒有。

    身旁空蕩蕩的,只有從簾帳縫隙漏進來的一縷燭光。

    我抬眼看去,燭火已是茍延殘喘,忽明忽滅,眼看就要滅了,一下便慌了神,爬到榻邊伸手去添油,卻滾到了地上。

    我痛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的看著那燭火閃了閃,滅了。

    那小子定是恨我了,不愿回來。

    我閉上眼,躺在冰冷的地上,眼前模糊一片。

    深冬了,外面那么冷,你一定也很冷罷。

    朕,陪你。

    門嘎吱一聲,凌亂的腳步聲接近身邊:“皇上,皇上,躺在這里做什么?快快,把皇上扶起來,別碰著腿!”

    我被扶回榻上,燭火被重新點亮,我卻一夜無眠直至天亮。

    不知今夕是何夕,窗外下了雪。借著熹微的天光,遠遠可看見那片冰湖,白茫茫的一片,十六歲的蕭獨曾背著我從上面走過。我望著那兒失了神,聽見辰時的鐘聲才如夢初醒。

    是該上早朝了。

    可我如此病態(tài),如何能讓朝中眾臣看見?難道要讓他們看著我坐輪椅進出大殿?白厲怎么還沒將翡炎的心頭血取來?

    正想喊他,便聽外頭有人通報有人求見,不巧正是翡炎。

    我不想面對他,更不想承認他是我的生父,承認我是我的母妃與他偷情生下的孽種,一個不為蕭氏皇室所容的存在。

    翡炎自也不敢讓我認他做父,他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他的心頭血治不了我的腿。翡氏一族的血可治他人,卻對自己的族人無效,實在是天大的笑話,可偏偏卻是事實。

    而我不能容自己成為一個笑話,受蕭煜的擺布。

    我問翡炎,他是否請到了神,獲得了什么啟示,翡炎告訴我,神不曾請到,卻在天壇上看見熒惑在心宿邊徘徊不去,是為熒惑守心,是大兇之兆。自古以來,此星便象征著帝王有災(zāi)。

    此兆雖是兇兆,來得卻很及時。

    按照常理,我身為皇帝,需將這災(zāi)禍轉(zhuǎn)嫁給一人。這一人,沒有誰比身為鎮(zhèn)國公的蕭煜更加合適的了。這日,我坐著轎輦上朝,謊稱登山去摘星閣時失足摔傷,命翡炎在殿前設(shè)壇,大肆宣揚熒惑守心之事,鬧得滿朝皆知,當日便傳遍了冕京。

    為平撫天怒,我大赦天下,放了至今關(guān)在刑寺的幾位大臣,卻暗中派白衣衛(wèi)控制了他們的家人,這幾位原本受越太尉牽制,與蕭煜走得近的大臣感激涕零,向刑部聯(lián)合“指控”鎮(zhèn)國公在府中仿造玉璽,藏于新修的神廟之中,恐有謀反之心。

    我遣大司憲李修帶尚方寶劍去蕭煜府中搜查,自然“搜”出了假玉璽——原本被蕭瀾調(diào)換,該放在我的御書房里的那個。

    如此一來,蕭煜手中的詔書,就一并成了假的,無人會信。

    他被擒時果然拿出那詔書,想要與我玉石俱焚。

    可詔書上的璽印,難辨真假,聰明反被聰明誤。

    蕭煜沒料到我會用以假亂真這一招,措手不及,他終究年輕尚輕,不敵我的欲擒故縱,不敵我的帝王之怒。尚方寶劍給予了李修斬殺逆臣的職權(quán),連越太尉與儷妃也沒法救他,我恩威并施,未命李修將他就地正法,而派人賜了他好酒黃牛。

    ——即是賜死,命他替我受這熒惑之災(zāi)。

    替帝王而死,比謀逆之罪要榮耀得多。

    如此合情合理,滿朝上下,無人敢上奏求情。

    蕭煜飲下鴆酒的時候,我就坐在龍椅上看著。他身著白袍,頭發(fā)披散,臉上再也沒了皇長子的傲氣,仰脖將酒一口飲下,一雙細長的鸞目死死地盯著我,嘴角漸漸滲出黑色的血來。

    “父皇果然說得沒錯,他說皇叔,是關(guān)不住的鳥兒……需得折其羽翅,扼住咽喉,不讓飛,不讓叫,才能成為寵物?!?/br>
    我冷冷垂眸,笑了:“你終歸是個貪玩的孩子,可惜這朝堂不是你的冰場,滑錯一步,就是要摔斷雙足,萬劫不復的?!?/br>
    蕭煜大笑起來,笑聲響徹大殿,竟甚為凄愴。

    我才想起,他剛過弱冠,還未冊妃,就要死了。

    蕭煜站起身,腳步踉蹌地朝我走來,眼神開始渙散了。他從腰間摸出一根細長的人骨笛,擱到唇邊,吹奏起來。

    笛音如泣如訴,像鳥兒的悲鳴。

    一曲未畢,他便已倒在了龍墀之下,笛子骨碌碌的滾到一邊。

    “那一年,在冰湖上,皇叔教我滑冰的時候,我真的很快樂?!?/br>
    我閉上眼,待聽見他呼吸停止,才揮了揮手:“拖下去罷?!?/br>
    蕭煜死的這日,白延之送皇后烏伽進宮,白家軍駐守皇宮內(nèi)外,護我周全,我依照傳統(tǒng)迎烏伽入主東宮,依舊奉為皇后,以安定魑族王廷,暫保太平。之后,我便以蕭煜為缺口,將越黨勢力連根撬起,貶太尉越淵為昔洲刺史,罰守邊關(guān),將蕭煜之母,越淵之女儷妃與他一并遠逐;命白辰頂替太尉之職,兼任司徒,內(nèi)閣首輔,升李修為輔國公,刑部尚書,又重賞此次立功的蕭默與蕭璟,同時削弱二者兵權(quán),分別賜李修之女與白氏郡主予他們成婚,并在冕京為二人分設(shè)宅邸。

    一切整頓完后,蕭獨的尸身也送來了。

    我在靈柩里見到了他。確如白厲所言,面目全非。

    那樣高大健壯的一個人,被燒得近乎只剩一把焦黑的枯骨,一只手卻緊緊蜷縮成拳,放在胸前,不知是攥著什么。

    我伸手去掰,紋絲不動,狠下心拔下頭上玉簪來撬,將他兩根手指撬開一條縫隙,才窺見他攥握在手心里的東西。

    那是一個被燒熔了的琥珀珠子,像一滴染血的淚。

    我天旋地轉(zhuǎn),險些倒進靈柩里。

    我不曾見這桀驁不馴的狼崽子哭過。在腹背受敵,葬身大火的時候,他有沒有流淚?他是不是以為我騙了他,含恨而死?

    我脫下蕭獨最喜歡看我穿的祭天袍,將它蓋在他的身上。

    宮人們驚于我授一個叛國之人如此殊榮,既賜龍袍隨葬,又將他秘密送入帝陵,他們不知,我賜蕭獨的,是皇后的待遇。

    從地宮出來,我便去了御書房,想收拾一些蕭獨的畫放入帝陵,卻在多寶格中翻到了那卷《天樞》。他已經(jīng)將它修補完了,在背面竟還添了不少,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建議設(shè)想。

    有些不成熟之處,卻是大膽創(chuàng)新,值得一試。

    我細細看完,目光落在末尾處一串朱砂寫的小字上。

    ——皇叔嫁我,以為如何?

    我伸手朝那字跡撫去,眼中徘徊多日的一滴淚,終于落下。

    宣和八年春,蕭獨下葬了。

    在人們看來,這場葬禮正適合一個叛國罪臣。

    草席一掩,曝尸荒野,野獸分食。

    他們不知,他躺在帝陵中,我百年之后,將葬在他的身側(cè)。

    年末,我改元為乾封,舉行祭天大典,成為蕭氏王朝里唯一封神的皇帝,受命于天,至高無上,既為天子,亦為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