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啊，怎么能不恨。

    帝王不仁，就不能怪他不義了吧，他也是為了這天下著想，不是嗎？

    數(shù)日之后，一個好消息傳來。

    岫云寺長老又上了奏表，再次請啟元帝上五臺山禮佛。

    文黨本以為啟元帝此時不會擅離京師，五臺山禮佛一來一回怎么也得一整月，何況七月將至，若回程恰好是酷暑，少不得又得耽擱好幾日。

    沒想到啟元帝批復(fù)下來，說是禮親王罪孽深重，朕多有不安，但五臺山又太遠(yuǎn)，既如此，就換在相對近一些的袈山，先帝曾隨朕的祖父文宗前去袈山禮佛，朕此番前去，也好告慰先帝在天之靈。因此請各位重臣與朕同上袈山祈福，折子奏章都隨行批報，不得延誤了朝政。

    文崇德心中一喜，啟元帝一走，正方便他在京城搞些動作。

    文謹(jǐn)禮與兒子所想的不同，他想到一件模糊消息，可以用來擾亂啟元帝的心思。

    父子二人各有各的算盤。

    東暖閣中，謝九淵也在問顧縝為何要去袈山禮佛，顧縝只給了句“引蛇出洞”就沒再多說，謝九淵聽懂了，也就沒繼續(xù)問。

    帝王出巡，自然得準(zhǔn)備齊全，三寶公公是最懂得陛下喜好的，于是也忙得腳不沾地。

    與帝王同行禮佛，是大殊榮，文謹(jǐn)禮是顧縝第一個點(diǎn)名隨行的，自然要去。

    大九卿中，通政使和兵部尚書不得擅離京師，確實(shí)也是走不開，啟元帝也沒有點(diǎn)他們。

    吏部尚書羅什，他本是很喜歡這等長面子的事，但他得了文府的消息，只得留在京中，他隨意找了個地方官場還有任調(diào)未完成的借口，卻沒想到啟元帝答應(yīng)得飛快，沒有要他一定跟去。

    其他幾個除了秦儉都欣然應(yīng)是，唯獨(dú)秦儉喪著張臉，說袈山也沒比五臺山近多少，一路上都是花銷，能省一個是一個，他寧死不去，再說了，他手上還有一堆要事，走不開。

    在眾臣哄笑聲中，啟元帝準(zhǔn)了秦儉留在京師，其實(shí)他也是想秦儉留下看著謝鏡清，只不過看著秦儉耍潑怪有意思，才故意點(diǎn)了他的名。

    既然要引蛇出洞，自然不會把謝九淵放在吏部礙事，啟元帝點(diǎn)了金吾衛(wèi)隨行護(hù)駕，大臣們都很懂，各個臉上都是心照不宣。

    這邊即將浩浩蕩蕩啟程去袈山，那邊，顧嵐一行人也到了黔西。

    送到殿前的奏折中，似乎黔西局勢已經(jīng)勢同水火，暴|動頻頻，然而到了黔西一看，卻不是這么回事。

    顧嵐派了宿衛(wèi)出去打聽，結(jié)果卻令人驚訝。

    黔省重巒疊嶂，多為高山峻嶺，耕地不足，小麥多產(chǎn)于黔東，收割要交夏稅，黔西耕地稀少，黔西官員卻要在黔西增收夏稅，引起了民眾激憤，不僅是苗|||寨，其他各||族包括漢人百姓也多有抗議，只是苗||寨去年年底就被多收了一成稅，好不容易討要回來，如今又想增收夏稅，比其他百姓更為憤怒，加上一些新仇舊恨，就將上門催收夏稅的差役痛揍了一頓，不知怎么，人回來沒兩日就死了。

    這下就捅了婁子。

    那差役再怎么作威作福，究竟大小是個官，民打死了官，就是以下犯上，就是造|反。

    更何況這些苗||人去年還跑去告了御狀，令整個黔西官場灰頭土臉，這下有了報復(fù)的機(jī)會，幾個官員一合議，筆下生出春秋，就成了苗人暴||亂，黔西不穩(wěn)。

    畢竟黔西這么窮山惡水的地方，他們自己都不想待，去年要不是告到了圣上跟前，誰會想到查黔西的賬？這折子上去，按照規(guī)矩，上面就近調(diào)一隊(duì)平瀾衛(wèi)過來，把這些刁民通通鎮(zhèn)|壓乖順了，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結(jié)果，萬萬沒想到，啟元帝居然派了人下來代巡。

    黔西官場這些人都急了眼，誰都不想掉烏紗，尋思著找?guī)讉€刁||民毒打成招，有了證人，有人招供，說不定能把那個傳言中陰冷平庸的世子糊弄過去。

    抓了人還用了刑，民||情更是激憤，如今倒確實(shí)是水火之勢了。

    “這幫蠢材！”顧嵐一怒，重重地放下了茶碗。

    謝十一坐在一邊，臉上怒意比顧嵐更甚，卻是一言不發(fā)。他自那日被顧嵐指出不是，性子收斂了許多，雖然還是有許多困惑，倒也知道了言多必失，不輕易說話。

    江載道也怒，咬緊了牙說了句“豈有此理”。而猿斗，他早就咋呼著該派兵教訓(xùn)這幫狗|官了。

    王澤被顧嵐讓著坐在高位，將眾人反應(yīng)收于眼底，心中一陣一陣地犯愁，他不是不憤怒，只是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眼前這幫少爺們才更叫他頭痛。

    其實(shí)真要算起來，他也是個“少爺”，王澤他爹，就是大理寺卿王恪珉，只是他為官多年，連先帝末年那番動亂時局都挺過來了，不至于被黔西這點(diǎn)亂局困住。要不是謝九淵上門請托，他早就把這差事給甩出去，何苦跑來這地方蹚渾水。

    九淵兄啊九淵兄，我可是被你害慘了。

    而害慘他的謝九淵，已經(jīng)騎馬伴著王駕，行至了晉省與京師的邊界，到傍晚就能到達(dá)袈山山腳。

    顧縝坐在御駕中，莫名的心神不寧。

    三寶見他似是不大舒服，于是詢問要不要喚謝侍衛(wèi)進(jìn)來，顧縝想了想，還是點(diǎn)了頭。

    下了御駕，三寶發(fā)現(xiàn)謝九淵恰好騎遠(yuǎn)了些，與宿衛(wèi)正說著什么，也不顧馬蹄危險，跑到謝九淵馬邊一握韁繩，告訴他啟元帝想起有要事要他即刻去稟明。

    三寶公公如此煞有其事，像是啟元帝要發(fā)作謝九淵似的，宿衛(wèi)同情地看了謝九淵一眼，真是伴君如伴虎，謝九淵發(fā)現(xiàn)三寶確實(shí)是著急，對宿衛(wèi)隨意拱了拱手，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小跑到御駕邊，連馬都沒下，借著馬踏一個翻身就上了御駕，掀了兩層簾子進(jìn)去。

    顧縝松了松窗口的布簾，沒有拉開，紗簾隨風(fēng)鼓動，御駕內(nèi)的光線也隨之忽明忽暗，謝九淵看清他蒼白的臉色，一著急，也顧不上行禮，幾步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握著他的手，問：“怎么了？”

    見了他的人，顧縝感覺好了些，撐著自己的那口氣一松，就倒進(jìn)了謝九淵的懷里，話語中皆是茫然：“我也不知道，只是方才，心里有些難受?！?/br>
    “是心口難受，還是覺得難受？”謝九淵試了試他額上溫度，并不燙，反而有些涼，不像是中了暑氣。

    顧縝的腦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回道：“只是覺得難受。你讓我靠一會兒?！?/br>
    啟元帝難得如此溫軟，謝九淵卻顧不上享受，只覺得心疼得緊，見他姿勢別扭，怕他不舒服，道了聲僭越，雙手將他抱起，轉(zhuǎn)身自己在那蒲團(tuán)上坐了，讓顧縝坐在腿間，恰好靠著自己胸膛。

    顧縝靠著他，抬手撫上謝九淵的胸膛，于是謝九淵將他的手捉在掌中，抬至唇邊一吻。顧縝輕笑起來，反手又握住了謝九淵的手，拉著他的手抱住自己，腦袋在謝九淵的胸膛又蹭了蹭，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三寶公公上了御駕，一掀簾縫，想了想，還是眼觀鼻鼻觀心地找了條毯子，過去幫忙蓋在啟元帝身上，然后退出了第二重簾外，壓著簾子，不讓外人輕易進(jìn)來。

    其實(shí)，倒也是極般配的。

    謝九淵半個多時辰才出御駕，擰著眉毛，不知道是不是被啟元帝訓(xùn)斥了，有人看好戲，有人借機(jī)會過來套近乎，謝九淵一概不理，只是騎馬跟著御駕。

    傍晚，就到了袈山山腳。

    圣上御駕要來，自然是精心準(zhǔn)備好了食宿，顧縝吃了頓素齋，正要休息，下面有人傳話，說文相邀陛下明早在袈山附近走走，散散心，也活動活動筋骨，以免明日上山一時受不住。

    顧縝和謝九淵面面相覷，不知文老狐貍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顧縝略一思索，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

    夜里，顧縝翻來覆去睡不安穩(wěn)，謝九淵跟宿衛(wèi)一起在屋外守夜，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進(jìn)屋守著。于是一個沒睡好，一個沒睡著，第二日一早都沒精打采的，這襯得文謹(jǐn)禮越發(fā)精神矍鑠，顧縝心里都不得不佩服這個老臣。

    說是散步，其實(shí)也就是被宿衛(wèi)圍著，在山野處走動。

    走著走著，繞過一個山腰，眼前豁然開朗，山上清泉匯流后從巨大的斷石處落下，儼然是一個小飛瀑，譚下青池清澈可愛，經(jīng)小道匯入河口，活水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池邊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竹籬環(huán)繞的野趣精致的宅院，不像是農(nóng)家，倒似是隱士結(jié)廬而居。

    透過竹籬可以看見院中坐著一人，姿態(tài)奇怪，顧縝不知為何心口發(fā)悶，剛想說不要擾了隱士清凈，就見文謹(jǐn)禮推門而入，又驚又喜，對著那院中人喊了聲“太上皇！老臣竟不知還有緣得見圣顏”，說著，竟是十分感動似的，還哭了兩聲。

    顧縝腦袋一翁，向后退了一步，謝九淵也不顧宿衛(wèi)眾多，抬手在顧縝后心扶了一把，低聲喚了句“陛下”，顧縝回過神來，借著謝九淵的支撐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閉了眼，再一睜開，又是那個一臉嚴(yán)正的啟元帝。

    他走進(jìn)院中，謝九淵緊隨其后，其他宿衛(wèi)們都明白“該瞎的時候瞎，該聾的時候聾”的道理，只站在院外，并未跟來。

    院中那人卻并不理會文謹(jǐn)禮，只靠著身后的雕像，望著天。

    顧縝看清那雕像的面容，登時咬牙切齒，怒道：“你憑什么建我娘的雕像！”

    楚獻(xiàn)帝這才抬了抬眼皮，看向顧縝，顧縝的容貌與其母像了有七|八分，他只是一愣神，就用鄙薄的語氣告訴顧縝：“這是我的女人，不是什么你娘，她是我的?！?/br>
    顧縝冷笑一聲，“瘋癲也要有個限度，身為帝王，把一個女人打進(jìn)冷宮，最后還放了火燒她，你倒是有臉說我娘是你女人。她嫁給誰，都比遇見你幸福，她是她自己的，而我是她的親生兒子，你算個什么東西！”

    “顧郎？何人爭吵？”一個女人走屋內(nèi)走出來，她一身素白衣裳，不施粉黛，面上是為愛人擔(dān)憂的神情，她的臉，她的臉與母妃竟是一模一樣。

    楚獻(xiàn)帝瞬間柔和了表情，站起來緊走幾步到了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安慰道：“無事，阿黛，只是誤闖的香客?！?/br>
    “娘？”

    一聲氣若游絲的呼喚令秦黛忍不住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剛脫了少年模樣的年輕男子，癡癡地看著自己。

    被人平白無故喊了娘，本是極唐突的，秦黛卻不知為何心中一怮，只是柔聲道：“這位公子，我與顧郎少年夫妻，奈何命中無子嗣緣分，你怕是認(rèn)錯了?！?/br>
    顧縝身體微顫，強(qiáng)撐著看向楚獻(xiàn)帝，怕嚇著秦黛，一字一頓地問：“你做了什么？”

    “黛兒”，楚獻(xiàn)帝對秦黛說，“你暫且回房準(zhǔn)備準(zhǔn)備，咱們待會兒釣魚。這位公子與我的一位故友有些淵源，待我為他解釋一二?！?/br>
    秦黛似是對釣魚很是喜歡，應(yīng)了聲好，毫不留戀地進(jìn)了宅子。

    文謹(jǐn)禮未料到竟會看見活著的云妃，此時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楚獻(xiàn)帝瘋出別的花樣來。

    楚獻(xiàn)帝走近了顧縝，輕聲說：“她為了救顧遠(yuǎn)，磕傷了腦袋，誰都不記得，我一遍遍地告訴她，我是她郎君，我們少年夫妻，從未紅過臉，一輩子恩恩愛愛。她現(xiàn)在很開心，難道你這個親生兒子，要來破壞她的好日子？”

    顧遠(yuǎn)是楚獻(xiàn)帝第不知多少個兒子，死在九皇子手中。

    “這是假的！”顧縝眉目間是深深的狠意，從牙縫中蹦出四個字。

    楚獻(xiàn)帝笑了笑，“那你現(xiàn)在走進(jìn)去，告訴她，這是假的，你覺得她會信你，還是信我？”

    她當(dāng)然不會信顧縝，誰會相信一個陌生人？

    顧縝心碎欲裂，喉頭腥甜，他握緊了拳頭，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謝九淵追隨他離去。

    楚獻(xiàn)帝輕蔑地看了看文謹(jǐn)禮，輕聲說了個“滾”，他如今無權(quán)無勢，文謹(jǐn)禮卻被他嚇得立刻就跑，身姿比來時還要矯健。

    謝九淵勸顧縝休息，顧縝卻按照原計劃上了山。

    謹(jǐn)禮倒是一點(diǎn)都不虧待自己，說是早上散步吹了風(fēng)，身體不適，明日乘轎上來。

    袈山高而巍峨，快至山頂處修有袈山寺，是成||祖時修建，據(jù)說當(dāng)時是為了成||祖親自乞雨修建的，因此建得古樸素凈，又規(guī)劃了現(xiàn)成的小行宮。文宗喜愛來這里避暑，眼睛看著都覺得涼快舒服，更不要說高山上自然涼意。

    顧縝早上經(jīng)歷了沖擊煎熬，上了山已是疲累至極，在正殿拜謁了大佛，便立刻去了小行宮休息。

    謝九淵放心不下，也進(jìn)了特意給帝王修建的禪房。

    這禪房用料講究，處處是帝王貴氣，空有禪房之形，實(shí)際上就是個寢殿。

    顧縝在被窩下縮成一團(tuán)，像是被人丟棄的孩童。

    謝九淵坐在床邊，輕輕拍打他的背脊，顧縝轉(zhuǎn)過身來，望向謝九淵，眼睛里滿是難過。謝九淵忍不住撫上他的眉眼，安慰他：“別難過。我在?！?/br>
    顧縝不說話，只從被中伸出手來，拉著謝九淵的衣襟，謝九淵順著他的意，倒在榻上，顧縝爬起來，將被子分他一半，然后整一個窩進(jìn)他懷中，像是大猴子懷里抱著小猴子。

    顧縝靠著他，貼著他，還要謝九淵的手抱著自己，這些他都沒有說出口，而是用手霸道地將謝九淵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背后，然后他便安心了，賴在謝九淵懷中，眼淚無聲地沾濕了謝九淵的衣襟，然后就靜靜的，歸于安寧，潛進(jìn)了夢鄉(xiāng)。

    謝九淵望著床帳頂，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等顧縝睡著了，終于忍不住下了狠手，輕輕捏了捏這個磨人帝王的臉。

    真是的，難道這個和尚陛下以為自己是沒有感覺的枕頭嗎？

    王澤懸著心，倒也不耽誤做事，在一眾少爺們的圍觀下，王澤擺出了看家本事，見人三分笑，如一陣春風(fēng)潛進(jìn)了黔西官場，端的是舉重若輕，周旋幾日就將局勢稍緩，一心想讓這些少爺們佩服不已。

    結(jié)果這幫少爺佩服確實(shí)是佩服，但謝十一和顧嵐在心里把他跟謝九淵一比較，覺得還是謝九淵比較瀟灑，相比之下就顯得他太辛苦；猿斗看著他的時候總帶著欠揍的憐愛，因?yàn)橛X得他這樣周旋太憋屈，猿斗是一點(diǎn)都理解不了話術(shù)周旋的精巧；江載道更是分分鐘要熱淚盈眶，大概覺得他是在委曲求全、曲意逢迎。

    王澤被這幫少爺們的眼神梗得要死，簡直想把他們?nèi)即虬踊鼐┏恰?/br>
    官|(zhì)|場這邊松動了，苗|寨那邊卻是鐵板一塊，不把人放回來就不肯講和。但是不講和，這些官|(zhì)|員怎么放心把人放回來？

    這下就陷入了兩難。

    苦思無門之際，顧嵐站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封信，對王澤說：“王大人，這是謝叔給我留的信，說是他在渡口為苗||人||王卜羲朵解過圍，拿著他的信去苗||寨，也許能有幾分機(jī)會?！?/br>
    王澤看著那信，幾乎要吐血，有這東西你不早拿出來？要不是你姓顧……

    “王大人？”顧嵐一抬眼，提醒走神的人。

    回過神，王澤接了信，抬腳就走，“走吧，咱們?nèi)ピ囋??！?/br>
    到了苗||寨門口，不出所料，一行人被惡狠狠地攔在了門口，王澤趕緊掏出了信，那些苗||人像是怕他下毒，又像是故意侍衛(wèi)，摘下鋒利的苗||刀，就地取材，唰唰唰削出一對長竹筷，挾著那封信就進(jìn)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