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 仇紹靠著椅背,瞇著眸子,喝了口茶,半晌才說:“那趟去了三個地方?!?/br> “敘利亞,索馬里,阿富汗?!?/br> 齊放不禁一怔,眉頭蹙起。 這三個地方單拿出來,隨便哪一個都讓人一震。 齊放揚眉:“一路平安?” 仇紹淺笑:“九死一生?!?/br> 一瞬間,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彼此之間自有一種只有對方才懂的交談節(jié)奏。 兩人都漸漸松弛下來,關系疏遠了,默契和慣性卻還在。 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過去的光景。 但這樣老友敘舊一樣的談話,這輩子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齊放:“先說敘利亞。” 敘利亞? 仇紹垂下眸子,似是在回憶,十年過去,再驚心動魄的場面也都淡了,能留在記憶中的便是當時最刺激感官的東西。 “當時找水源,看到一條河,河水是紅的。導致后來那幾天,看什么都是紅的?!?/br> 齊放:“紅的?” 仇紹:“是人血染紅了河水?!?/br> 那也是仇紹有生以來頭一次,真的明白何謂血流成河。 不過現(xiàn)在,依然有幾百家中國企業(yè)在堅守。 齊放緩緩點頭,真希望自己當時就在,最好他手里還有一臺相機。 這種時候,畫筆用不上。 不是人人都能成為畢加索,看到在戰(zhàn)爭中被夷為平地的格爾尼塔,會情緒激憤的將這段歷史刻畫在畫紙上,記錄西班牙人民的傷痕累累,通過畫紙和油彩傳達痛哭、絕望、恐懼、死亡和吶喊。 相比之下,鏡頭大多時候都是冰冷的,空洞的。 記錄戰(zhàn)爭需要客觀,需要按下快門的一刻爆發(fā)的敏銳觸覺,那一刻專業(yè)凌駕一切情懷之上。 …… 半晌,齊放又問:“索馬里?” 仇紹吸了口氣,瞇著眼,只有一句話:“那里的男人,白天都得出門做海匪?!?/br> 齊放:“沒有別的營生?” 仇紹扯著唇角:“那是唯一的出路。談不上營生,只有生存?!?/br> 當生存成了唯一的本能追求,食物鏈里便只剩下弱rou強食。 藝術?簡直扯淡。 那是太平世界附庸風雅的消遣。 齊放:“阿富汗?!?/br> 仇紹停頓片刻,抬眼間,眼眸漆黑如夜:“一言難盡。它曾讓亞歷山大帝國衰落,讓大漢帝國衰落,讓大英帝國衰落,讓蘇聯(lián)衰落,又導致今天的美國走向衰落?!?/br> 凡是提到阿富汗,必然涉及政治話題和國際觀瞻。 兩人沒有打算深入這個問題。 …… 好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齊放吸完了一支煙,隨口問:“還去了哪兒?我記得你后來又出了一趟遠門,畢業(yè)前。” 仇紹一手支頤,笑了:“登頂珠峰?!?/br> 齊放沒說話。 仇紹:“但沒成功?!?/br> 登頂珠峰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人試了很多次,有的人死在了半路上。 仇紹記得,第一次跟隊去嘗試做這件事,事先準備就花了幾個月,等真的踏上了那條路,才知道何為自然,何為生命。 沿途都是死尸,有的被皚皚白雪蓋著,有的剛倒下,有的是一百多年前留下的尸體,有的是和他們同一天出發(fā)的隊伍。 倒下去就是死,倒下去的人和路過的人,都很清楚。 但一整條路上,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把他們背上。 就因為四個字,無能為力。 …… 又是一會兒沉默,這一次仇紹先開口。 “你玩商拍這幾年,瓶頸遇到了幾次?” 齊放一怔,下意識別開臉。 他不喜歡被這樣一眼看穿的滋味。 幾次,他也不知道。 以前都挺過來了,怎么挺過來的,也忘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需要不同的刺激,一次要比一次強,更新更猛更震撼。 商業(yè)社會,一切都固定了,固定的模式,固定的圈子,固定的一群人,固定的刺激。 固定,足以要一個攝影師職業(yè)生命的字眼。 仇紹淡淡開口:“離開一段時間,出去看看。也許還有救?!?/br> 視野大了,心里裝的自然也大。 看的角度不同了,小小鏡頭也能容納百川。 齊放知道,他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個朋友,能這樣一針見血了。 可一針見血的話,總是難以入耳。 “不用你提醒我。我這次回來,是因為iris?!?/br> 隔了一秒,又道:“是,或許現(xiàn)在的她我不懂,不了解,可我有時間,我愿意花時間重新認識她?!?/br> 仇紹輕輕頷首:“所以,你打算再殺她一次?!?/br> 齊放的臉色極其難看。 他咬了咬牙,忽然問:“你想不想知道當年在美國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現(xiàn)在,他是比不過。 可十年前,仇紹影兒都不見。 …… 說話間,齊放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卻是二十歲的周垚,慘白著臉色,臉上的眼淚被冷風吹干了,她一臉絕望的站在街頭,左右張望的模樣。 那是齊放和菲菲第二次遇到周垚。 第一次,她剛進學校,在報到處注冊登記,英語說得很爛,菲菲幫她做了簡單的翻譯,她一直在說謝謝。 齊放就立在旁邊,無聊的靠著墻。 這樣初來乍到卻一句沒有語法錯誤流利干凈的英語都說不出來的菜鳥,他見多了,美國滿大街的華人,這種菜鳥應該先往華人堆里扎。敢落單的,都是獨立能力極強的。 后來,他們在美國街頭第二次遇到周垚。 菲菲多管閑事,非要下車去獻愛心。 齊放罵了一聲,把車停靠在一邊,透過車窗,看菲菲和周垚交談著。 有那么一瞬間,周垚的神情仿佛雨過天晴,一雙大眼睛睜得很大,光彩熠熠,那黑色的瞳仿佛破碎的黑色玻璃珠,閃爍著,好像還有一層水霧。 兩人上了車,周垚坐在后座,菲菲自作主張要把她先送回學校宿舍。 齊放沒意見,他幾次通過后照鏡看路,偶爾會瞥見周垚。 她大多時候望著大馬路,會回答菲菲的問題,聲音有些發(fā)緊發(fā)澀,她很緊張。 她時不時會不小心對上齊放的目光,一對上就飛速轉(zhuǎn)開,強自鎮(zhèn)定著,像是很害怕被人扔下車,或者他們改換主意不送她去學校了。 異國迷路,遇到了好心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下了車,周垚委婉地問菲菲,需不需要感謝。 齊放依舊坐在駕駛座里,聽到這話,冷笑出聲。 周垚迅速看來,臉色依然很白。 菲菲也瞪他。 …… 講到這里,齊放刻意停頓。 他搓了搓手指,垂眼時,聲音有些沙?。骸澳悴粫嘈牛昵暗乃?,是那個樣子。” 仇紹安靜地看了他片刻,仿佛審視他追憶往事的模樣,審視他的挫敗。 半晌,仇紹低聲問:“擔驚受怕,任人拿捏是么?” 齊放肩膀輕輕一震,沒說話。 仇紹:“一碰就碎,渾身上下都是弱點,你給她一塊糖她就記著你的好。即使她不會故意討好人,不擅長經(jīng)營人緣那套,看上去孤僻不合群,叛逆難搞,可心里卻脆弱不堪。這樣一個人,她對朋友的底線設置會非常低,朋友對她做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諒,因為她怕失去那個朋友。相反,她會被這個朋友吃得死死的,一句怨言都沒有。” 是啊…… 一句怨言都沒有。 這一點齊放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