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的年紀，身穿黛色中衣，底下著了紋樣的錦裙，還披著一件湖藍的薄煙紗，生的膚白貌美，落落大方，倒不像是黔城蘇家老宅那兒走出來的人。

    蘇承南和宋氏自然也注意到了跟著蘇老夫人一同下馬車的年輕姑娘，卻十分默契的都沒開口問，宋氏上前扶住蘇老夫人，笑著搭話：“娘，這一路回來您累壞了吧?！?/br>
    說罷宋氏朝著蘇錦繡使了個眼色，蘇錦繡從善如流的到了蘇老夫人的另一側(cè)，喊了聲祖母。

    蘇老夫人淡淡看了眼蘇錦繡，大約對她今兒的裝束是滿意的，眉眼中染了些笑意：“我不在這些日子里，沒少闖禍吧?！?/br>
    不好說自己沒闖禍，也不好說自己闖禍了，蘇錦繡便模棱兩可了句：“最近課業(yè)重，都沒功夫休息?！?/br>
    蘇老夫人又怎么會不清楚孫女的秉性，微提了下手，邁入大門后道：“年歲也不小了，再去半年訓(xùn)堂就不必去了，留在家中將女紅掌事好好補補，免得今后嫁了人什么都不會?！?/br>
    宋氏聽出了老夫人話里的意思，卻也只是笑：“娘說的是，改日為她請個師傅來教?！?/br>
    蘇老夫人嗯了聲，進了前廳，待人都坐下后奉了茶，見兒子和兒媳婦當(dāng)沒瞧見人似得不開口問，便招手讓那年輕姑娘到自己身旁來，笑著介紹道：“這是莞兒，承南你知道的，是你二舅公家的姑娘，此次隨我從黔城老家過來，住一陣子再回去?！?/br>
    說罷蘇老夫人便又給她介紹起人來，按著輩分她要叫蘇老夫人一聲姨母，蘇錦繡便要叫她一聲姨，這劉莞兒也是大方，朝著蘇承南和宋氏微頓了頓身子，隨即笑靨著看蘇錦繡：“我和錦繡也沒差幾歲，叫我名字也無妨?！?/br>
    “哪里能亂了輩分，你與你承南大哥平輩，就是比蓁蓁小，她也得叫你一聲姨?！碧K老夫人不贊同，拍了拍她的手安撫，“讓人給你收拾出院子來，你且安心住下。”

    宋氏笑著應(yīng)道：“我這就派人去收拾。”

    等宋氏離開前廳，蘇錦繡見狀即刻和蘇老夫人建議：“祖母，我?guī)П硪坛鋈ス涔涓锇?，你們趕了這么久的路也累了，等會兒我直接送她去院子里休息?！?/br>
    蘇老夫人正好有事要與兒子說，便點了點頭：“莞兒啊，就讓蓁蓁她先帶你熟悉熟悉府里。”

    劉莞兒欠了欠身子，又朝蘇承南微欠身子，彼時眉眼微低，正面瞧著，頗有幾分風(fēng)情。孰知這一幕沒落到蘇承南眼底，倒是讓蘇錦繡瞧了個全，她起身沖劉莞兒笑著，字正腔圓喊道：“表姨，我們走吧。”

    ……

    若是從小熟悉的，年歲差的不多，有輩分在那兒也習(xí)慣，可從前廳逛到園子，劉莞兒數(shù)十次聽蘇錦繡喊表姨，臉上的神色難免有些微妙。

    偏偏蘇錦繡叫的十分高興，指著前邊的亭子道：“表姨，您走累了吧，我們?nèi)ネぷ永镄?，過了這園子就是湘菲院，在上都的這陣子，你就住那兒?！?/br>
    劉莞兒點了點頭，提著裙子走進亭子，蘇錦繡示意清竹去端東西，笑著將桌上的點心朝劉莞兒方向挪：“表姨是第一回 來上都吧？”

    “是啊，之前沒出過黔城。”劉莞兒來之前是聽蘇老夫人提起過蘇錦繡，按蘇老夫人的原話來說，脾氣倔，聽不進話又經(jīng)常闖禍，便就是不太好相處了。如今再看她這般，劉莞兒的心稍放了放，談及黔城老家，話也多了些。

    蘇錦繡觸碰著杯子的指尖輕輕彈著，一頓，笑道：“早些年隨爹娘回黔城探親，家中十四五年紀的本家jiejie，都已說親，像表姨這般秀外慧中，劉家的門檻一定是被踏破了，想來回去之后就要出嫁了吧?！?/br>
    “沒呢。”劉莞兒垂眸，令人瞧不仔細她的神情。

    “那看來是家中疼愛，舍不得表姨出嫁了?！碧K錦繡眨了眨眼，笑的幾分狡黠，“所以讓祖母帶你來上都，躲一躲那些?！?/br>
    劉莞兒一怔，有些羞怯：“算…算是吧?！?/br>
    再往下說的，就是一些黔城的趣事，哪里好玩，蘇錦繡托腮笑著，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精神卻早已走遠。

    不多時，宋氏身邊伺候的丫鬟如墨來了，湘菲院那兒收拾妥當(dāng)，請劉莞兒過去休息。

    蘇錦繡送她到了湘菲院，宋氏不在，留下了兩個小丫鬟侍候，屋子內(nèi)的東西都換了新的，還另添了些女兒家所用的，如墨辦事干脆利索，幾句話說明了柜子架子內(nèi)放著的東西，笑著對劉莞兒道：“表姑娘的行禮已經(jīng)拿來了，這是翠丹和翠萍，這些日子就在湘菲院里伺候表姑娘您，有什么事兒吩咐她們便是?！?/br>
    劉莞兒笑著道了謝，如墨前去回稟宋氏，蘇錦繡便也順著告了辭。

    出了湘菲院，蘇錦繡回如沁軒，走到并廊轉(zhuǎn)身時正好看到湘菲院內(nèi)那株高出墻頭的槐樹，腳步一緩，問身后的清竹：“你覺得這表姑娘如何。”

    “表姑娘看起來大方得體，一點都不比咱們上都城里的小姐們差呢?！鼻逯褚辉缇透〗闳チ饲霸海娏诉@黔城來的表姑娘有些時候，生的模樣又不差，初初的印象就不錯。

    是了，劉莞兒來的那兩年，府里上下誰人不說她溫婉大方呢，誰都沒有想到最后她會以那樣的方式成為了爹的妾室。

    清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話語一頓：“姑娘要打聽黔城老家那些親戚，莫不是知道老夫人這回會帶表姑娘來？”

    蘇錦繡淡笑著轉(zhuǎn)身朝著并廊深處走去，清竹朝那湘菲院望了眼后更疑惑了，即便是知道老夫人帶了人來上都，小姐打聽老家那些親戚又是為何呢。

    這廂，芳澤院內(nèi)，將老夫人送回榮園后，宋氏替蘇承南換著官服，正提起劉莞兒。

    “不說黔城老家，就是在上都，十四五歲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也不知她許親了沒。”

    蘇承南握住她忙乎的手，將她扣了半天的扣子系上，得了她一記嗔目后，輕笑道：“應(yīng)該尚未許親，否則出這一趟遠門，容易落人口舌?！?/br>
    宋氏轉(zhuǎn)身給他倒了杯茶，尋思著：“你那表妹出落婷婷，生的也怪標志，莫不是娘另有打算，也沒說要在家里住多久。”

    “劉家兄弟幾個里，也沒有在仕途的，年紀小的如今還在念書，就是有打算也幫不上?！?/br>
    “我說的不是這個。”

    蘇承南半響才意會過來她說的是劉莞兒，婉言道：“怕是不合適?！?/br>
    “未必要入官家，上都城里還少富賈人家么，劉家也是生意人，不正好?！?/br>
    蘇承南想了想，大約是覺得妻子的話有些道理：“興許是在黔城沒有尋到如意的，聽娘說，這幾年劉家的生意確實做的不錯?！?/br>
    “我看啊，娘是想為她在上都城里謀個親事才帶她來的，有蘇府在，隔著這親戚關(guān)系，嫁一戶殷實的人家有什么難的，這不比在黔城好么?！背诉@個，宋氏想不出別的理由來。

    “娘沒說，我們就不提，倘若真是如此，她該心中有數(shù)?！碧K承南也沒往別處想，提醒妻子看住女兒，“不許她出門?！?/br>
    “你快去忙罷。”宋氏送他出門，看著丈夫出了院子，站了會兒才問身后的如墨，“小姐呢?！?/br>
    “昨兒抄了一夜的書，這會兒應(yīng)該睡下了?！比缒鲋匚荩瑢⑾娣圃旱那闆r稟報了一遍，“表姑娘帶了個丫鬟過來，加上翠丹和翠萍，是不是還要再添個人？”

    “不必添了，老夫人派了夏至過去，過兩個時辰你再去，看看是不是還短缺什么?！彼问显捯活D，吩咐還有一個丫鬟，“如珠，將膏藥拿來，隨我去如沁軒?！?/br>
    第4章 004

    宋氏到如沁軒的時候蘇錦繡正在看書，瞧見女兒看的是兵策，宋氏有些擔(dān)心。

    “一夜沒睡，還有精神看書。”宋氏從她手中拿過書放在桌上，翻開她右手，見那被劍柄打出的紅印子，心疼得很，拿起膏藥給她抹上，“讓你習(xí)武是為了強身健體，不是拼命去的，這幾日別拎了?！?/br>
    “過會兒我就睡?！睕鰶龅氖孢m感沁入皮膚，蘇錦繡換了個姿勢靠到宋氏懷里，撒嬌著，“我就是晃了下神?！?/br>
    “就是晃了下神！”宋氏推了一下她的額頭，見她眼眶泛著微青，顯然是睡眠不足，抬手又輕輕摸了下她的頭，“蓁蓁啊，你是不是有心事。”

    蘇錦繡笑容一滯，宋氏見此便更加肯定了所想：“平日里就是在訓(xùn)堂闖了禍你也不會往佛堂里來，昨日又沒駁你爹，還抄了一夜的書，你說，是不是還闖了別的禍?！睋Q做平時，女兒這乖覺的性子，專想著賴了處罰遁逃，怎么會乖乖受罰。

    “我就不能是懂事了么?！碧K錦繡輕輕嘟囔著，“在娘眼里，我就只會闖禍耍無賴?！?/br>
    宋氏笑了，自己生養(yǎng)的閨女怎么會不清楚她的脾氣，但語氣卻是護短又寵溺：“我們蓁蓁，一向是懂事的?！?/br>
    鼻頭發(fā)酸的厲害，蘇錦繡往宋氏懷里藏了藏掩飾情緒，雙手干脆環(huán)抱住了她，宋氏拍了拍她后背：“多大的人了。”

    往常她也沒少翹課，可娘還是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重生之事就是鬼怪神論，說出去指不定就是一碗黃符湯等著伺候她，劉莞兒的事就更不能說了，無憑無據(jù)反而會遭訓(xùn)話。

    “我就是……”蘇錦繡瞥了一眼桌上的書冊有了主意，“我就是有些擔(dān)心外祖父。”

    “擔(dān)心你外祖父？”

    “就是啊?！碧K錦繡越說越溜，坐起身子正經(jīng)道，“此次那些塔坨人來勢洶洶，又說有什么驅(qū)獸族幫忙，那些巫邪之術(shù)古怪的很，我擔(dān)心外祖父他們吃虧?！?/br>
    蘇錦繡在關(guān)北門領(lǐng)戰(zhàn)事時沒少分析，可放在這張年僅十二的青稚臉上，老成的模樣直接逗樂了宋氏：“你外祖父對他們的了解豈會比你淺，再說有你舅舅他們呢，不會有事！”

    “就是有些擔(dān)心，沒怎么睡好，這才在上課的時候讓先生給逮著?！碧K錦繡嘟囔著。

    她自然知道這一次外祖父和舅舅不會有事，真正出事的是明年那場仗。雖勉強守住了關(guān)北門外曲玉一帶，對宋家來說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兩位舅舅戰(zhàn)死，外祖父重傷。

    蘇錦繡曾想過，倘若那次外祖父和舅舅沒有出事，外祖父沒有在一年后病逝，有他們?yōu)槟镒龊蠖?，是不是就不會有后來那些事?/br>
    宋氏拿起她的手看了看，笑著打趣：“也不知道你像了誰，你娘我小的時候習(xí)武，那都是眼淚夾著汗，能躲則躲。你倒好，興致勃勃和你表哥他們練到了一塊兒，你外祖父倒是說起過，你要是個男兒，肯定出息?！?/br>
    “外祖父還說我比表哥他們厲害呢，四哥說陣法還沒我溜！”

    看女兒一臉驕傲，宋氏徹底放下心來，抬手重重在她屁股上拍了下，沒好氣道：“將來看誰治住你！”

    蘇錦繡的眼底閃過一抹落寞，轉(zhuǎn)瞬夸張的往旁邊躲，挨了疼揉揉屁股，呲牙反擊：“爹當(dāng)年是怎么看上娘的，莫不是拿了繩子綁回了家，逼迫就范的！”

    宋氏再想教訓(xùn)她時蘇錦繡已經(jīng)逃到了邊兒上，于是她氣笑道：“猴兒一樣沒個正形?！?/br>
    蘇錦繡打著哈欠：“娘我困了?！?/br>
    宋氏無奈搖頭：“你啊，這些日子老實些，你祖母剛回來，不許再惹事！”

    蘇錦繡眨了眨眼笑嘻嘻的又黏到了她身邊打探：“爹是不是出去了？”

    宋氏看著她眼底精光耀耀，分明就在打著旁的主意，遂毫不客氣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你出去試試，這回可不保你?！?/br>
    蘇錦繡低“呲”了聲，怒之：“娘您回回闖禍，爹可都保著您?！?/br>
    宋氏不理她，吩咐清竹看好小姐讓她安分睡上一覺，帶著如珠離開了如沁軒。

    ……

    一覺睡醒天已經(jīng)暗了，蘇錦繡頭沉沉懶得起來，清竹將煮好的九絲粥端到她面前，熟悉的香氣一下打開了味蕾。

    “知道小姐您愛吃，夫人特地吩咐廚房做的。”清竹看自家小姐這表情就知道她是清醒了，搬了小棹子過來給她布了桌，除了九絲粥之外還有幾道小食，魚rou丸子，炸春酥，rou香釀，山藥云泥糕。

    從昨天到現(xiàn)在，這算是蘇錦繡第一頓真正把味兒嘗到嘴里的飯，之前心緒亂的很，吃下的是什么都不記得。

    吃過飯后蘇錦繡開始想之后的事，劉莞兒的事重要，外祖父和舅舅他們也重要，眼下最最要緊的，是說服爹讓她去一趟云山。

    因為來去少說也得三四日，以她現(xiàn)在所創(chuàng)下的光輝“業(yè)績”，怕是只能在蘇府和訓(xùn)堂之間來去了。

    正想時榮園的關(guān)mama來了，手里捧著兩個錦盒，笑靨著進了屋。

    “今年老宅那兒收了不少好東西，老夫人就帶了些回來，入了秋正好給小姐添件裘衣?！崩顙尳舆^關(guān)mama手中遞過來的狐皮，瞧著雪白的毛色靈活光潤，摸上去細柔豐厚，直夸道，“真是不錯的料子?！?/br>
    “可不是呢?！标P(guān)mama松了手又拿起另外一個小的錦盒，“這是表姑娘送給大小姐的見面禮?！?/br>
    錦盒內(nèi)兩個格子，左邊是一副珍珠耳環(huán)，右邊則放著一塊繡帕，繡著幾簇牡丹，瞧著就覺得女紅不錯。

    蘇錦繡朝錦盒看了眼，笑了：“表姑娘的見面禮怎么勞煩關(guān)mama送過來?！?/br>
    “這不是表姑娘她不熟悉這里?！标P(guān)mama很快意識到這話不對，便又笑著補了一句，“我也是順道去湘菲院，表姑娘想早點送，我就幫著帶了?！?/br>
    “放著罷?！碧K錦繡沒有要拿出來看的意思，關(guān)mama放下錦盒，見大小姐興意闌珊，原本存著要夸表姑娘女紅好的話便說不出口了，只輕搓了下手，“大小姐早些歇息，我就先回去了?！?/br>
    蘇錦繡淡淡嗯了聲：“天黑了，李媽，去送送關(guān)mama?！?/br>
    李媽送了關(guān)mama到如沁軒門口，兩個人寒暄的，李媽往她手里塞了個碎銀?；椟S路燈下，關(guān)mama的臉都笑出了褶子，一面說著客氣，一面將這二錢銀子納入了袖中，最后道了聲不用送，腳步匆匆回了榮園。

    半個時辰后，榮園這兒將要歇下的蘇老夫人得知了此事。

    貼身伺候的何媽將關(guān)mama去幾個院兒的事大致說了遍，扶了蘇老夫人靠下，在她身后加了個靠墊，轉(zhuǎn)身將安神湯端來給蘇老夫人喝。

    “秀姑，你看今天的情形如何?！?/br>
    “老爺和夫人的反應(yīng)自在您的預(yù)料之中，倒是大小姐，看起來也挺喜歡表姑娘的。”

    “莞兒那脾氣，誰見了都會喜歡的。”蘇老夫人聽何媽這么說，心中越發(fā)確定這件事做對了，“劉家里面我看這孩子生的最標致，言行舉止也上的了臺面，她這性子，倒是和蕓兒很像?！?/br>
    何媽知道老夫人又念想起那個命薄的侄女，便安慰道：“表小姐那般心善的人，定是早早投了好人家，我還記得，老爺他小的時候很喜歡和表小姐玩一處?！?/br>
    “是啊，蕓兒生的模樣俊俏，性子又溫和大方，小的時候承南還說過將來長大了要娶她。”蘇老夫人說著臉色忽然一變，“也不知道為什么，長大了竟會娶了個那樣的！”

    服侍了老夫人幾十年，此時老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何媽又怎么會不知道，可說到底是表小姐沒那福分，等不到老爺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