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陳訓導看了他一眼,道:“先吃飯,有問題去西院找我?!?/br> 訓導們的公廨在明倫堂西邊,都說西院。 飯后林重陽就和王文遠、孫機一起去找陳訓導請教問題,孫機也學七弦琴,因為那些風流倜儻之士都衣袂飄飄抱琴席地彈奏,非常拉風。 他們?nèi)チ斯?,那里已?jīng)關門,就直接去后面訓導們的住處。 四位訓導住在一座四合院里,陳訓導在幾位訓導中間資歷最老住正屋,他們來的時候,他正在吃飯。 三人進去看到他在炕上吃飯,都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陳訓導讓他們進來估計就沒問題。 林重陽掃了一眼,這位陳訓導過得這樣清貧?陳訓導一個人,沒有帶老婆孩子,家里沒什么家什兒,炕桌上也只有一盤咸菜和兩個粗面饅頭。 孫機忍不住道:“先生,您為何不去伙房吃?”那里的飯菜比這個都可口,學生都能在那里吃,先生不是更可以的嗎? 陳訓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當個訓導還不如不出貢,老老實實做廩膳生來的上算。出貢每個月的廩糧沒了,還不能和你們廩膳生那樣給人作保賺點花頭,一年到頭就靠著這點微薄的俸祿,自己都養(yǎng)不活呢,還得養(yǎng)家糊口?!?/br> 說著他嘆了口氣,“哎,訓導也是官,是個豆腐官?!?/br> 三人默默無語。 他又乜斜了林重陽一眼,“小小年紀就可以食廩膳,真是不錯。不過你可搶了別人的口糧,你小小年紀不著急,家里又衣食無憂的,何苦跟人家搶那個口糧。” 原以為他不過是當著學生的面發(fā)發(fā)牢sao而已,誰知道竟然開始攻擊學生。 林重陽還沒說話,孫機搶著道:“先生,林學弟廩膳生是提學大人定的,再說廩米也是朝廷發(fā)的。” 陳訓導不悅地看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繼續(xù)吃自己咸菜。 看他那樣子,幾人也知道不會給他們指點音律,叫他們來估計就是訴苦然后趁機讓他們長點眼力見的——想學音律,可以啊,送點銀錢過來。 雖然他沒有明說,分明就是這樣意思,可只要他沒有明說,這個意思也不能宣之于口。 三人不想受他的氣,一起告辭離開。 陳訓導卻又不放,“不是說來請教的嗎?怎么連點耐心也沒有,你們就這樣態(tài)度讀書?” 兩人憋著氣也只能道歉。 陳訓導就讓他們各自說了問題,然后表演一下,他提著筷子比比劃劃地給指點。 林重陽直接不聽他說什么,還不如跟林承澤學呢。 孫機少年心直口快,“先生,現(xiàn)在您說的和白日課上說的,相左了?!?/br> 陳訓導立刻斥道:“上課認真聽講,不要質(zhì)疑先生?!?/br> 孫機很是郁悶,想走又走不了,結(jié)果被陳訓導逮著三人好一頓敲打,問題一個沒解決,還被當成樹洞強灌了一肚子負能量。 一個時辰之后,三人才得以離開。 回到學生號舍院兒,孫機氣呼呼地道:“這是要我們給他送錢,不送錢不給好好教的意思?!?/br> 王文遠也道:“就是,看他講得亂七八糟的,估計自己都不會?!?/br> 林重陽道:“只怕未必,我覺得陳訓導應該很精通,只不過跟孫兄說的一樣?!彼髻V而已。 孫機恨聲道:“吃相太難看,就算想要,也說得委婉點,上來就什么豆腐官,什么你小小年紀奪人家口糧,做訓導不如做廩膳生,那也不是人家拿刀架脖子上逼著他出貢的。” 他這么一嚷嚷,陸延和莊繼法、藍琇幾個都出來問怎么回事。 孫機立刻就要抖給他們聽,順便提醒他們。 林重陽趕緊打斷他,“咱們還是屋里說話吧。” 進了屋里,林承澤正在翻看林重陽做的府學授課筆記,見孫機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笑道:“這是打架了?” 孫機就將事情說了一遍,被林重陽那么一按,他也沒那么激動了,聲音也小下來,畢竟不能公開說先生是非。 幾個人都驚訝道:“真的這樣?。俊?/br> 藍琇道:“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家說訓導們都會索賄,否則月課不給好評,果然如此?!?/br> 林重陽知道都是窮鬧的,教官雖然在學生和百姓眼里是清高職位,但是在官場上地位越來越低,俸祿自然也不高,說清貧是真的清貧。 尤其是訓導。 只是有些人能耐得住清貧,有些人耐不住,然后就不斷地散播負能量,順便做點違法亂紀的事兒,想要從鷺鷥腿上割瘦rou,從蒼蠅肚子里刮板油。 在大家討論是不是要跟黃教授反應的時候,林重陽道:“府學就四個訓導,黃教授未必不知道。只是陳訓導也沒有明言索賄,加上并未釀成什么亂子,黃教授想必不會管的。咱們還是另想辦法,到時候從別處請個先生教授音律也罷?!弊笥也皇鞘裁粗匾恼n,也只是季考的時候知府大人會問一問,順便讓表演一下,如果好的話還有獎勵。 陸延憤憤道:“這種敗類還占著訓導的位子,實在是無恥,就該將他給趕出府學去?!?/br> 林重陽心里暗叫不好,之前趙文藻的事情讓他們嘗到了人多勢眾的甜頭,現(xiàn)在遇到一點事情就以審判者自居,很想給人定罪處置別人。 他朝著陸延笑道:“沒有陸兄說的那么嚴重。陳訓導在府學多年一直都沒出事,這說明他雖有此行為,并沒有造成實質(zhì)傷害,月課也有黃教授看著他自己說了不算,根本不能拿捏我們。我估計他就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靠著自己的本領讓人花錢去學。再說咱們在這里也就是一年半載,犯不上和他置氣。” 能夠去賄賂陳訓導的,多半是那些品行有虧的學生,不想上課不想考試,然后就走走門路。 新生這里因為當初很多人一起合作救過趙文藻,不像往屆新生一盤散沙,而且都盯著他們幾個縣案首,還沒人動心思去賄賂他,估計陳訓導有些郁悶才會故意這樣說。 他這樣自然不對,只是沒必要大動干戈,而且陳訓導有巡按御史和提學官這些人來督導處置,不歸地方衙門管。 陸延聞言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自從把趙文藻救出來以后,林重陽就安靜了很多,等閑都不會激動一下。 原本還覺得他可以成為他們的領頭人呢,到時候參加鄉(xiāng)試、會試也有個勢力。 林重陽不但制止了陸延想要鬧大的意思,還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希望大家不要在外面說陳訓導的事情。 雖然大家暗地里會傳,但是不要公開了鬧騰,影響不好。 林重陽感覺得出陸延的失望,可他不想因為這個就糾結(jié)勢力對付陳訓導。如果陳訓導掌握他們的生死,那魚死網(wǎng)破也在所不惜的,現(xiàn)在不是那個情況,如果真的把陳訓導趕出府學,這等于逼死他。 這也是社會風氣,朝廷給老師們的待遇差,官場同僚對他們的輕視又太甚。 只要教育制度不改革,他們的狀況會越來越差,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現(xiàn)在他們意氣用事斗了一個,根本無濟于事,還會給學生們換來一個不敬師長、聚眾鬧事的考評。 得不償失。 以后敬而遠之即可,畢竟那么多學生,他絕對不會盯著誰索賄,而是廣撒網(wǎng)。 除了陸延,別人還是認可林重陽的說法,莊繼法道:“說實話陳訓導他們也是真的清貧,不是裝樣子的,那日我看到周訓導洗衣服,寢衣都補著多少補丁呢?!?/br> 陸延道:“那周訓導怎的沒有索賄呢?” 藍琇笑著打圓場,“興許咱們不知道罷了,林學弟說的對,咱們沒必要為這點事兒鬧不愉快,以后敬而遠之就是?!?/br> 陸延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藍琇對林重陽道:“林學弟放心吧,我會看著他的。”他和陸延私交甚好。 林重陽拱手道:“多謝藍兄?!?/br> 這件事之后,林重陽照舊上課讀書,該如何還是如何,只是不再請教陳訓導問題,而是自己想辦法鉆研。不過也就是陳訓導這樣,其他三位訓導基本有問必答的,尤其是王訓導,脾氣非常和氣,一點架子都沒。 當然,王訓導也是家境最好的,他老婆孩子也在,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據(jù)說是外面有進項。 林重陽就想到了郝家,還有那一場文會。 不過他從未表露過什么,對王訓導很尊重,就和其他老師一樣。 現(xiàn)在上課他基本就是集思廣益啟發(fā)靈感,因為作八股文,他已經(jīng)研究一套適合自己的套路,九章他比王訓導還精通,射箭也比訓導要認真,書法有林中和的家傳練字法根本不需要別人指點。 只有音律還是不開竅的感覺,他也有點郁悶,自己也不想多有天分,就想能隨心所欲地吹奏一下可以表達自己的心情。 人的情緒有時候需要表達。 現(xiàn)在內(nèi)外都要求學生們不茍言笑、沉默少言,盡可能地喜怒不形于色,不要大說大笑,否則就是輕浮,在考評上是要被降等的! 這也是本朝教育地要求,需要學生們存天理滅人欲的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 所以他們抒發(fā)情感的時候不是作詩就是彈琴要么就潑墨。 林重陽畫畫只精通素描,工筆寫意之類的沒有學,畢竟精力有限現(xiàn)在沒時間,除非等功名落定以后才有那個心思。 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音樂,音樂比作詩、畫畫更能表達心情。 很快他收到沈之儀的信,上面說他已經(jīng)成功拜囧大先生為師,跟著囧大先生游學去了,今年科試他已經(jīng)是優(yōu)等,來年可以直接下場。末了沈之儀還提醒他陳訓導的事情,說了一下陳訓導的性格,讓他不要一般見識,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府學不過是呆幾個月,以后一個月里去兩天即可沒必要介意。 看完信林重陽心道沈之儀還真是個人精,就知道他們肯定會和陳訓導有不快,過來人經(jīng)驗啊,就是告訴得有點晚。 就這樣林重陽一邊上課,業(yè)余時間還是府衙的靈魂緝捕手,負責幫那些海捕文書畫像,當然畫像的報酬不菲,一幅畫至少五兩銀子。 常先生還覺得很劃算,以為如果能將一些陳年要案或者大案快速地破案了事,別說五兩,五十兩知府大人也巴不得呢。 因為這個,府衙以及各縣衙遞交上來的重大案件都已經(jīng)沒有多少擠壓。 只要那賊還在人群里活動,這逼真的畫像一貼出去加上舉報有獎,百姓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個個都有朝陽區(qū)人民群眾的火眼金睛。 就這么著,轉(zhuǎn)眼過了中秋。 林重陽不能回林家堡,但是林大秀帶了春紅、鄭巧兒還有秋貴來到府城,并且打發(fā)秋貴去府學伺候他和林承澤。 當林重陽只讓秋貴白天來府學幫忙,晚上就回文魁樓。 自從鄭巧兒過來,林重生和林承澤的衣服就開始低調(diào)地風sao起來,大家都是藍衫,怎么就他倆腰帶或者寢衣袖口的還繡個紋飾,雖然只是簡單的萬字紋之類的,那也很搶眼。 這階段林重陽還幫黃教授等教官們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學堂里一年春秋兩季大場面祭祀孔子,秋天在八月上旬的丁日,俗稱丁祭。祭祀的時候有少牢,一整頭豬,一百多斤,祭祀完之后黃教授和四位訓導平分,一人二十來斤。這時候白天熱晚上涼,二十斤rou會吃到壞的,再者說誰家也不舍的幾天就將二十斤rou吃光光。 以往他們都是找個rou鋪寄放,隔幾天去割斤把rou回來解饞,這樣堅持一下能吃到過年。 不過rou鋪也要抽走兩斤,讓他們很不爽。 林重陽知道以后就主動給黃教授解決這個問題,他讓趙大虎派人將豬帶走記好各先生的斤數(shù),以后割一次減一次,直到都吃光為止。這本身就是有利于rou鋪的事情,等于rou鋪貸款一頭豬,一點利息都沒呢,所以之前的rou鋪居然還要豆腐官的錢,實在是不給面子。 這件事之后黃教授對林重陽又親熱一些,因趙大虎的rou鋪每次在他婆娘去割rou的時候有時候還送點什么,或者是截尾巴,或者是兩塊脊梁桿子的骨頭,就算沒rou可熬湯滋味也格外好。 所以黃教授一高興就讓趙大虎承包了府學伙房的rou生意。 實際上林重陽也發(fā)現(xiàn),訓導們雖然清貧,如果在伙房吃飯,其實也還好,不貴且樣數(shù)也多些。只是長年累月這樣,他們就覺得不如自己做飯劃算,自己對付一下有時候幾文錢一天,若是去伙房,幾文錢就一頓中飯。家里有婆娘還好,沒有婆娘一個大老爺們自然是越來越對付。 一次在一起從府衙回來的時候,路上黃教授跟他講了陳訓導的事情。陳訓導家境不好,婆娘常年有病,當初供他讀書家里已經(jīng)家徒四壁,現(xiàn)在就指望他養(yǎng)家糊口呢,可他的俸祿又低的可憐,有時候沒辦法的事兒,黃教授知道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末了黃教授語重心長而又難掩頹廢地道:“林學生,你們都是少年英才,有勇有謀,有著大好的前途,總覺得無往不利。而咱們學老師們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有時候其實就是圖兩口飯吃,沒有多大的野心。” 這意思林重陽自然懂,黃教授在位陳訓導說話,讓大家不要戳破陳訓導的事情。 林重陽笑了笑,給黃教授拱手道:“讓您老擔心了,咱們學生對幾位訓導可都敬重得很呢。倒是您老也勸勸陳訓導,一肚子的好學問,不要總想著待價而沽,若是好名出來了,吃rou自然不是問題吧。” 每次府衙有事情叫黃教授的時候,都會叫上林重陽,開始是為了給他長臉,后來是為了讓他幫忙,所以現(xiàn)在他和黃教授倒是說話隨意了很多,黃教授也當他自己人。 黃教授點點頭,“我這就找他說說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