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jié)
光祿寺官吏們早就準備好了案桌,矮幾,跪坐答題,案幾上已經(jīng)擺上各人名牌,林重陽赫然就在第一個,皇帝御座的正下方。 咳咳,亞歷山大。 這樣緊張的氛圍里,他相信自己是絕對不敢犯困的,瞌睡蟲都能給嚇死。 也不知道那些官員是不是偷懶為了少點體力活,居然不給準備椅子,直接一張小桌子,真是要命! 因他們是靠近皇帝御座為第一排,此地大殿中心,光線晦暗,遠遠比不上后面在大殿門口的光線明亮。 桌上每人有一包宮餅,用紅綾子包著,這就是唐代時候流傳下來的廷試紅綾餅習俗。 林重陽捏了一下,里面有倆小巧的圓餅,吃飽是不可能了,好在他還帶了改進版烤面包,松軟暄騰,吃起來口感不錯。 殿試因為規(guī)格最高,所以進場的時候是不必搜檢的,每個中式舉人帶著自己的考籃,放著筆墨硯等文具,另外允許帶簡單吃食。 林重陽選擇的是指點吉祥和林安家的改進的烤面包,用一塊包袱皮包著放在考籃里。 他跪坐在案幾前,動作輕緩地將文房用具拿出來擺在幾上,每一件物品都有它的固定位置,既美觀又順手的擺位。 他有點輕微潔癖強迫癥,要求將物品擺成自己喜歡的角度,看著順眼,然后就開始拆封卷袋檢查里面的試題。 本朝廷試慣例一至兩道策問,今年看樣只有一道了,題目洋洋灑灑就有一大張紙,得有兩百多字。 林重陽凝目細看,“皇帝制曰:朕惟人君,奉天命以統(tǒng)億兆而為之主,必先之以咸有樂生,俾遂其安欲然后庶幾盡父母斯民之任為無愧焉……太祖禁海而太宗開海禁,祖宗成法……當直陳所見所聞,備述于篇,朕親覽焉,勿憚勿隱。” 掃了一眼題目,林重陽嚇了一跳,趕緊再精讀一遍,“唰”的一下子感覺脊背都滲出汗來了。 他內(nèi)心波瀾澎湃,外表看起來自然還是如常,跪坐在那里,波瀾不驚,安靜得跟時光都停止了流逝一樣。 原本準備靜悄悄離開去午門御門聽朝的皇帝這時候正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 皇帝居高臨下,一眼就能掌控全場,最后視線就落在眼前這個小神童的身上。 這個年紀,就算參加童生試都算是神童,更何況是廷試。 若不是本朝已經(jīng)取消了神童科,這小子早就已經(jīng)被取中了。 御賜神童。 看他跪坐在那里,脊背筆挺,雙肩放松,并不似別的考生那么緊張,微微低垂著頭,尚能看到光潔的額頭,還有尖尖的下頜,嗯,是個挺俊俏的孩子。 他不由得瞥了旁邊的大太監(jiān),想起昨兒自己讓這個老奴去悄悄看看這批士子外形如何,到時候選探花郎困不困難。 當時韋光一溜煙地跑回去,歡喜地一張臉都笑成菊花,嘴里念叨著:“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今年科試豐瑞之年,這一批士子們吶一個賽一個的俊秀,都是一表人才?!?/br> “是么?” “是吶是吶,奴婢可是看得真真兒的,尤其是那位林會元,哎喲喂,長得那小模樣啊,真是看得老奴心里軟軟的跟要化了似的。” “你這個老貨,慣會說好聽的?!?/br> “陛下,奴婢可從來不敢撒謊,這奴婢得虧是個太監(jiān),若是個女嬌娥,那是拼了命也要跟著做個添香紅袖的?!?/br> “既這么著,那朕瞧著以后等他入職,打發(fā)你去跟著他?!?/br> 韋光卻也不怕,只笑得矜持里還帶著點羞澀,“陛下取笑奴婢,奴婢這不不是女兒身嘛。再說,奴婢伺候陛下幾輩子都伺候不夠呢,哪里能去伺候別人兒?!?/br> 皇帝雖然威嚴,可韋光是他從小的大伴兒,兩人感情甚篤,自然能開一些別人開不起的玩笑,這也是皇帝的樂子之一。 旁邊的大太監(jiān)韋光也在想昨兒跟皇帝逗悶子說的話兒,現(xiàn)在接到皇帝遞過來的眼神,抿著嘴矜持地笑,似乎在說“陛下老奴沒撒謊吧,是吧是吧,多可人兒的少年啊。” 皇帝嘆了口氣,長得如此俊秀又有為的少年郎,可惜本朝慣例駙馬只能從不入流的小官或者是平民家選,高官及其子弟是不尚主的。 否則就可以將最心愛的公主許配于他,豈不是完美。 再看看其他人的確有好幾個形容不錯的,可惜人家都不會想要尚主的,承認這一點皇帝心里還是不那么舒坦的。雖然規(guī)矩是太祖皇帝定的,可閨女被自己看好的才俊們畏若洪水,也夠心塞的。 “起駕奉天門?!?/br> 這是要去繼續(xù)上早朝,韋光、錦衣衛(wèi)指揮使以及大漢將軍立刻要高唱起駕,皇帝卻擺擺手,讓他們不要發(fā)出動靜,就靜悄悄地離去,免得讓考生們分心。 皇帝一走,林重陽頓時松了口氣,之前就好像有兩盞一千瓦的高射燈對著自己,心肝脾肺都要被烤焦一樣,讓人實在是不好受。 他悄悄從袖中抽出細棉布手帕擦了擦額頭,然后專心審題。 他猜的一點都不錯,題目的意思無非就是說一下皇帝如何殫精竭慮、兢兢業(yè)業(yè)、勤奮治國,然而依然有諸多不如意,讓考生們看看國策如此還有沒有可以提的更好的建議,甚至還提到祖宗之法到底能不能變,可不可變,該不該變等問題,最后要求考生們結(jié)合實際來寫一篇對。 這個題目不但沒有一點新意,甚至本質(zhì)來說跟之前好幾科廷試都是重合的,所以答題一點都不難,有人總結(jié)得和林重陽說的差不多,只不過他們段位要低一些,一味地把假大空的話寫上去,雖然辭藻華麗,文章寫得也是花團錦簇,卻空洞無物,讓人看得昏昏欲睡未免倒胃口一些。 在皇帝喜好如此的時候,可行,但是當今皇帝并非昏君,相反主政也算可圈可點,當算一位明君。 自然不能如此行事。 林重陽的腦子飛快地運轉(zhuǎn)著,不但要將本朝建國以來的一些大的國策方針過一遍,還要將歷史上一些重大的國策以及成敗得失等歷史經(jīng)驗也過一遍,還得找出兩者之間的關系,然后再落實到眼前來。 畢竟所有的策都是為了眼下皇帝主政遇到的問題。 皇室、豪族、邊軍、官僚、中官等,都是眼下朝中存在的問題,有的還頗為不平,只是在皇帝還算勤勉的執(zhí)政下,并不太凸顯,假如當今圣上突然效法了某位皇帝沉溺后宮不思朝政的話,那么這些問題會迅速浮出水面盤根錯節(jié),將大明朝牢牢地拖住,迅速地拖進泥淖中永不翻身。 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個皇帝身上,碰運氣一樣希望碰到一個不求英明只求不昏聵的君主,也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悲哀。 當然這些林重陽自己知道,不能和別人傾訴,更不能寫在策對中,除非他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他要找一個好一點的切入點,既能總結(jié)歷代得失,讓人一目了然振聾發(fā)聵,又能春風化雨般把本朝也繞進去,表達出他的觀點,且還不讓人反感說教。 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就算林重陽有一肚子的話,提筆就可以洋洋灑灑萬言打不住,卻依然謹慎地沒有提筆。 他是謹慎起見,結(jié)果那些監(jiān)視官們卻有想法,一個個時不時地扭頭看看他。 這位林會元怎的一直都沒有提筆,別人都已經(jīng)刷刷刷草稿都寫好了,他居然還沒提筆,這是不會? 難道會試真的有問題? 若是如此的話,那可不妙。 譚赟時不時地就盯著林重陽看一下,見他一直都一副若有所思卻又不肯提筆的模樣,拿不準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這題目有什么難的嗎? 他不是跟沈老爺子住過一段時間么,難道老爺子不提點他國策方面的問題? 他和另外幾人交換了一個神色,再看看唐煜,有人幸災樂禍,有人不動聲色,現(xiàn)場就有一種微妙的氣氛在涌動。 林重陽很快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不經(jīng)意地抬頭略活動一下頸椎,悄悄挪挪腿,現(xiàn)在早就不習慣跪坐,很容易會麻掉的。 但是動作幅度不可以過大,否則就是殿前失禮。 他抬眼的時候恰好對上唐煜的視線,不知道為什么,他居然從對方眼睛里看到了怨念,給他弄得一愣,忙低頭看著卷紙。 唐煜為什么那么一個表情呢? 林重陽暗自吁了口氣,開始磨墨,他磨墨也是講究動作和呼吸配合,在外人看來動作優(yōu)雅不疾不徐,倒是挺有看頭。 磨墨完畢,他的思路也理順,開始提筆在稿紙上書寫。 自從鄉(xiāng)試以后,稿紙也不許草書了,所以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端正清雅的館閣體。 “臣對,臣智識愚昧,學術疏淺,不足以奉大問,竊惟陛下當亨泰之交,撫盈成之運,天下皆已大治,四海皆已無虞……” 開頭自然要先擺明立場,面對皇權,自己卑微渺小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不能表達恭敬忠誠于萬一。 之后就要開始引經(jīng)據(jù)典,列舉歷代經(jīng)驗得失。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怕再英明睿智的君主,時至今日也只能在史書中膜拜雪泥鴻爪,但是能留下英明事跡與人說,已經(jīng)是名垂青史,萬世流芳。 而不管秦漢唐宋,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基本國策、重大方針,那些政策有的為朝廷和百姓帶來了益處,有的變成了災難,不管好與壞,在歷史的進程中都得到了驗證。 事實勝于雄辯,現(xiàn)實是檢驗國策正確與否的唯一途徑,而非某一家某一人之言。 圣人言:茍日新,日日新。 時代在進步,主君越來越英明,朝廷百官也日益精進,百姓越發(fā)富足、明智,蓋國策正確而上下齊心之成果。適當拍拍馬屁。 自然還是要列舉各項國策,勸課農(nóng)桑、普及教育、教化百姓、提高科技、加強百官美德培育……一系列的政策,本就存在的,他再抒發(fā)自己的見解加以美化,總之既能讓人覺得他在夸贊當下,又能感受到誠意,讀到他的獨家建議,為君一片赤誠。 至于海禁,對他來說,根本問題不是海禁,不在是否開海禁,而在于國策,基本國策。 用當下的話就是法度,法。 祖宗成法可不可變? 他的答案當然是可以變,而且必須要變,自然也不會說得那么生硬,而是要委婉而且美化著說,先把祖宗一頓美化頌揚他們的偉大和功勛,億兆子民能夠安居樂業(yè)都因為祖宗基業(yè),江山社稷。 但是沒有一樣法度是可以永恒不變而適應萬世的。 何謂祖宗之法? 林重陽決定和他們玩文字游戲,不要把眼光一味地拘泥于祖宗具體定下的一些律法,什么永不加賦、不開海禁、不與蒙古互市……這些具體的法令并非祖宗之法,而是祖宗根據(jù)當時當下的大環(huán)境、敵情,訂立的一些最合適的策略,隨著時過境遷,環(huán)境變化,這些策略就會被新的更適合的取代。 這些新的更適合的策略就不是祖宗之法?就是對祖宗之法的背叛? 差矣。 祖宗之法,其核心便是為了江山穩(wěn)固、海晏河清,大明盛世。 只要能夠創(chuàng)造大明盛世,便是祖宗之法,是最高祖宗之法、大明之法,任何法度都要在此基礎之上。 凡是符合能締造大明盛世的法度,就是祖宗之法,是大明之法,萬世之法。 合適,則境內(nèi)推行,不合適,則迅速修改,而非一味借口強調(diào)祖宗之法不可變而逃避責任、躲懶! 只要是為了弘揚圣明之君的偉大、為了締造強盛大明的未來,為了使得百姓安居海晏河清,萬法可行,此為根本之法,有此法可以,則政令出于根本,君上、百官、百姓之理想無不一致,自然也不會再互相掣肘。 主君為國之首,百姓為國之根,百官為國之柱。 臣民忠君護國,君上愛護臣民,臣為君之臂,管理萬民,又為民之口,上達天聽,齊心協(xié)力,為大明中華,方可有大明盛世,泱泱中華。 適時地畫大餅。 在此法之上,可開海禁,可禁海,開通商,可禁商……全憑百姓臣民之意愿,朝廷之發(fā)展,君父之慧眼。 朝廷是一個大家庭,陛下是君父,君父永遠在上,子民頂禮膜拜,家庭內(nèi)部充滿了活力、具備我自更新、修復的能力,而君父高瞻遠矚,高屋建瓴,才能帶領家族、朝廷、天下走向強盛,萬世不衰。 …… “臣非有驚世絕俗之論,以警動陛下,然直意以為陛下之所以策臣者,蓋欲聞凱切時病之說,故敢略盡其私憂,過計之辭,哀情所激,誠不知其言之猶有所憚,亦不知其言之猶有所隱,惟陛下寬其狂易,諒其樸直,而一賜覽之,天下幸甚。臣謹對?!?/br> 最后自然要表明自己年少輕狂,一心為國為民,就算有什么不當言論,皇帝自然也是大人大量,不會計較的。 洋洋灑灑之言,讓林重陽幾乎停不下筆,不過他沒有側(cè)重各種治國之道,也沒有側(cè)重具體的勸課農(nóng)桑還是出海亦或者富國強兵、提高商業(yè)科技等,他強調(diào)了根本法度的重要性。 重新回顧一遍,自覺寫出了心中所想,厚臉皮點說也算字字珠璣沒有廢話。 一不小心又和唐煜看了個對眼,這一次從唐煜眼睛里看到了欣慰,與之前的怨念對比鮮明,讓他更覺詫異,這唐大人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