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他被嬌慣得厲害,想一出是一出,拉扯葉重錦的衣袖,道:“去那邊。”伸出小短手,指向御花園的方向。 葉重暉顧忌父親的囑托,搖頭道:“不能走遠,父親會找不到的?!?/br> “可父親正忙,顧不上我們,”葉重錦輕喚道:“哥哥……” 阿錦都開口叫哥哥了,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葉重暉伸手牽著弟弟面團似的小手,大步往御花園走去。 第15章 宮宴(二) 中秋月圓,皎潔皓月當空,照亮刷著朱漆的回廊,依稀可以嗅到月季的濃郁芬芳,粉衣宮婢提燈而行,不知匆匆往何處去。 葉重錦恍然間憶起前世,他也喜歡在黑夜里徘徊,漫不經心地數著長廊上的宮燈,有時也會遇到哪位宮妃——那人的后宮也是有幾個女人的,雖然沒有得過恩寵,卻都有名分。 而他,除了名分,什么都有。 不過要那虛妄的名分又有何用,在這后宮里,除了那人的母妃和祖母,哪個女人沒有跪過他,又有哪個女人不是在背地里艷羨他,嫉妒他,甚至是咒罵他。 葉重錦捏著腰間的香囊,安氏親手繡上的“錦”字依稀可辨,禍福得失,誰又可知。 一列巡邏的侍衛(wèi)經過,雖不知道二人的身份,卻也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今夜宮里的貴人多,他們是誰也得罪不起的。 眼見萬盛殿的宮燈已經瞧不見,葉重暉到底還年幼,壓下心里的忐忑,道:“阿錦,若是爹爹怪罪下來,你就說是哥哥的主意?!?/br> 身旁的小娃娃皺了皺眉,發(fā)出一身輕哼。 其實葉重錦本就是如此打算的,雖然父親舍不得責怪他,但是念叨起來沒完沒了,而葉重暉被訓斥慣了,挨幾句罵想來沒什么關系??墒乾F在由葉重暉主動提出來,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抿抿唇,小聲提醒道:“父親舍不得罵我,卻舍得罵你?!?/br> 葉重暉彎了彎眉眼,捏了捏掌心的小手,道:“那又如何,哥哥說過要保護阿錦的,所以不管是什么過錯,都會替阿錦擔著。” 穿過朱漆長廊,御花園就在眼前,耳邊可以聽到潺潺的流水聲,數盞燈布上描繪著百花盛放圖,夜晚的涼風帶來的陣陣花香,葉重錦卻驀地停頓住腳步。 小娃娃道:“前面好黑,阿錦不想去了。” 葉重暉有些意外,摸著小孩的腦袋取笑道:“原來阿錦怕黑,沒關系,牽著哥哥的手就好了,哥哥是大人了,什么都不怕?!?/br> 葉重錦生出的惻隱之心立刻煙消云散,心說既然你什么不怕,父親那里就由你擔著吧。 御花園里那條河流名叫沐芳河,每到百花盛放的季節(jié),繽紛的花瓣會飄落到河面上,隨著流水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當然,這是宮人們的說法,葉重錦去宮外游玩過,知道這水流最終會通往皇城外的護城河。 葉重錦扯著兄長的衣袖,率先踏上河流上方的石橋,這座拱橋是前朝就有的,有些年份,河水會從橋下流過,因此從這里看花燈的角度是最好的。 此時是初秋時節(jié),水面上落花少見,不遠處飄著上百盞花燈,慢悠悠地朝這邊搖晃而來,花紙上閃爍著紅色的燭火,如揉碎的星光墜落塵世,美好而優(yōu)雅,河水映著火光,發(fā)出金色的粼粼光輝。 葉重暉驚嘆不已,京城里放花燈的習俗很多,但是葉家門風甚嚴,嫡長子更是長輩們嚴苛的對象,鮮有機會接觸市井之物,因此長這么大,竟只從書上見過。 他指著花燈,語無倫次地道:“阿錦,阿錦快瞧啊,水上飄的那是花燈?!?/br> 葉重錦便附和道:“真好看呀?!?/br> 葉重暉捏著弟弟的軟乎乎的小手,道:“阿錦知道嗎,這些花燈里都寫著每個人的愿望呢,河神看到燈火被吸引來,就會撿走這些花燈,然后替他們實現紙上的愿望?!?/br> “……真的能實現嗎?”小孩問。 葉重暉正色道:“若是真心祈愿,必定可以實現的,阿錦有想實現的愿望嗎。” 小娃娃默了默,忽然咧唇道:“阿錦若是有愿望,就跟父親母親說,或者去求祖父,哪個不比河神管用。” “褻瀆神靈可是罪過?!比~重暉伸手戳他光潔的額頭,見小娃娃瞪自己,便笑道:“回去吧,父親找不著人該急了?!?/br> 兩人剛走到橋下,便瞧見一個年幼的男孩蹲在河邊,手里捧著一盞簡陋的花燈,忽閃的燭火映照出一張稚嫩的面龐,端的是唇紅齒白,面若桃色,如此年幼便有這般容色,葉重錦只能想起一人。 ——五皇子顧悠。 這孩子前世走得早,在新皇登基不久便病逝了,可是葉重錦始終無法忘卻那張臉,還有他說的那句話。 “這世上對我好的人太少,他對我好,我就把命給他。” 五皇子降生時難產,他母妃麗妃為了生下他喝下烈性催生藥,最后油盡燈枯而死,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五皇子卻心智不全,自小就比別人遲鈍,五歲才能開口說話。 盡管世人都說五皇子是傻子,可葉重錦覺得他不傻,他覺得這孩子只是比別人慢一些,其實腦袋是清楚的。 直到后來他才發(fā)現,顧悠的的確確就是個傻子。被傷到遍體鱗傷,卻咬著牙不肯松手,不是傻是什么。 葉重暉皺眉,道:“瞧衣著,似乎是哪位皇子,我還以為這花燈都是宮人們放的,原來皇上的兒子也要求河神么。” 別的皇子自然是不必的,只是母妃亡故,沒有依靠,而且被圣上厭棄的五皇子,除了神明,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替他實現愿望了。 其實前世顧琛待這個弟弟是不錯的,因著麗妃與皇后有些沾親帶故,麗妃亡故,顧琛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多少照顧他一些,不過那人生性冷漠,除了保證顧悠衣食無憂,再多也是沒有了。何況,后來發(fā)生了太多事,顧琛已經保不住他。 “哥哥,我們從那邊走?!毙⊥尥拗赶蛳喾吹姆较?。 葉重暉又瞥了眼顧悠的方向,點頭說好。 兩人沒走幾步遠,忽然聽得身后傳來喧嘩聲,卻是三皇子一行人,葉重暉一眼便認出了這個圣上最為寵愛的皇子,連忙拉著弟弟躲在一邊,做出噤聲的手勢。 顧賢其人最是難纏,他可不想讓弟弟被這種人盯上。 那邊顧悠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他還沒來得及逃跑,便被三皇子身邊的侍從發(fā)現,手里的花燈被搶,他想要奪回,只是對方有四五個人,他根本連三皇子的身都近不了,只得急道:“三皇兄,花燈,我的?!?/br> 顧賢輕嗤一聲,將燭火吹滅,展開花燈里那張心愿紙。 卻見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寫著:母后,皇兄,平平安安。卻原來是為皇后和太子祈福。 顧賢眸中閃過戾色,幽幽道:“五皇弟,用如此難看的字為皇后娘娘和太子祈福,是不是過于輕率了,若是被父皇知曉,可是要罰你抄書的?!?/br> 顧悠臉色發(fā)白,顫聲道:“我,我只是……”他知道父皇一直嫌棄他愚鈍,若是三皇兄告狀,他十有八九會被罰,因此便慌了神。 顧賢勾起唇,道:“皇弟不必憂心,皇兄這就替你解決煩惱?!闭f著他便將那心愿紙撕得粉碎,顧悠想要阻攔他,卻被人拉住胳膊,只能眼睜睜看顧賢把紙片灑進河里。 “記住,日后少做這些沒用的事?!鳖欃t拍拍手便要走人。 顧悠抿著唇,在他身后小聲道:“皇兄,皇兄知道的話……” 顧賢臉色驟變,他冷笑一聲,道:“太子知道又如何,你莫不是忘了父皇有多厭棄你,太子那樣聰明,躲著你都來不及,還會為你出氣?只有你這樣沒眼力的傻子,才會巴巴地湊上去討嫌。” 顧悠欲反駁他,只是他腦子轉得慢,口舌更慢,急得扯住顧賢的衣袖,道:“不是,不是這樣的……” 顧賢身邊的人瞧見了,便猛地將他一推,道:“別碰三殿下?!?/br> 顧悠本就瘦弱,哪里受得住大力的沖擊,腳下一滑便摔進河里。在場的都是半大的孩子,皆被這變故嚇得不輕,三皇子雖已十歲,卻并未成熟到哪里去,已經慌了神,只知道辯解:“不是本宮推的,他自己掉下去的?!?/br> 躲在暗處的葉重暉也是一驚,匆忙對弟弟說了一聲“別出來”,便快步沖過去,只是剛到河邊,卻見一人已經率先跳進河里,握住了顧悠的手腕,帶著他往岸上游。 葉重錦哪里還站得住,跟到河邊去看,只見皎潔月色下,抱著顧悠往岸上拽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越國公家的二公子莫懷軒。 猶記得前世顧悠說過:“他救過我,我怎么能眼看他去死呢。” 原來這段孽緣是從此時結下的。 第16章 沒有偷喝 兩人回到岸上時,顧悠小臉煞白,趴在河邊干嘔,只是小手仍舊緊緊扯著莫懷軒的衣袖,好似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開。 這沐芳河雖然不深,卻淹死過不少人,宮闈內,總少不得上不來臺面的腌臜事。顧悠從小就聽宮里的人告誡,讓他少去河邊,水里的精怪會抓他做替死鬼,他方才嗆了好幾口水,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如今還活著,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到底年紀小,受到惡意的傷害難免覺得委屈,揉著眼睛小聲地哭起來。白皙精致的瓜子臉被淚水打濕,微微上挑的眼角紅通通的,既可憐,又出奇地漂亮。 莫懷軒被他扯著衣袖,走不開,便道:“殿下,已經安全了?!?/br> 顧悠淚眼婆娑地抬眸,待看清少年的臉,稍稍放松一些,嗚咽地說:“是夢啊,還好是夢……” 莫懷軒皺眉,五殿下果真是個糊涂的,夢和現實都分不清。 葉重錦走上前,把自己外面的襖子解下來,披在他肩上,道:“衣服濕了,會著涼的?!?/br> 顧悠被這么小的娃娃瞧著,便不好意思哭了,這襖子雖然保暖,但他里外衣衫盡皆濕透,風一吹,還是冷得發(fā)顫。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莫懷軒濕漉的衣袖,道:“我宮里,有衣服換的?!?/br> 莫懷軒垂眸看他一眼,低低應了一聲“好”。 葉重暉也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在弟弟身上,道:“阿錦會著涼的。” 兩人身量差別很大,葉重暉剛好合適的披風,罩在小奶娃身上,就像套了個大布罩子,葉重錦回頭看了眼拖在地上的披風,噗嗤笑出聲,卻沒說什么。他忽然覺得多個傻哥哥也并無壞處。 顧賢此時也恢復了理智,見到葉家兩兄弟時,臉色微變,道:“原來是葉相家的兩位公子,這小娃娃倒是生得漂亮,往日不曾見過,莫非是那位指給太子的葉小公子?” 葉重暉抬手向他見禮,道:“三殿下這話說得蹊蹺,我弟弟是男孩,賜婚自然也就不算數了,殿下舊話重提,豈不是打皇上的臉。” 顧賢瞇起眼道:“不過開個玩笑罷了,葉公子不必當真?!庇制沉搜垡慌缘哪獞衍?,冷哼一聲便走了。 莫懷安等人連忙跟上,剛出御花園,顧賢忽然回身一腳,莫懷安正被踹到小腿上,吃痛之下當場跪伏在地。 顧賢恨道:“別以為本宮不知道,方才是你推的顧悠。你自己蠢就算了,卻險些連累本宮陪你受罰,白白擔個殘害幼弟的罪名,若不是你有個好庶弟,本宮現在就廢了你!滾吧,今夜不要出現在本宮面前?!?/br> 莫懷安冷汗淋漓,喏喏地退下,心里卻把這筆賬記在莫懷軒頭上。 ======== 麗妃離世后,顧悠仍然住在她生前所居住的慶和宮。慶宗帝的年號里有“慶”字,卻毫不避諱地將這個字賜給了麗妃的住處,可見其生前的恩寵。只可惜她離世后,這慶和宮便與冷宮無異。 入了內殿,宮人們瞧見顧悠的模樣,全都嚇得不輕,太子前幾日才吩咐下來,務必好生伺候五殿下,若是主子出了半點差錯,慶和宮上上下下十幾位宮人,全部要人頭落地。 大宮女采娟慌忙迎上去,朝幾人行了一禮,便拉著顧悠上下打量,低聲追問道:“殿下這是怎么了?這衣衫都濕透了,還能掉進沐芳河不成!” 顧悠怯怯地點頭,卻不敢說是被人推的,那宮女想發(fā)火又不敢,朝身后道:“采蓮采荷,還不送殿下進去沐浴更衣,天這樣冷,凍著了可如何是好。” 顧悠道:“哥哥救了我,衣服濕了?!?/br> 采娟這才注意道一旁的莫懷軒也是衣衫盡濕,面露感激,福了福身,道:“多謝公子搭救,我們殿下素來貪玩,給公子添麻煩了,奴婢這就命人準備合身的衣衫,還請公子先和殿下進內殿沐浴,若是著涼便是罪過了?!?/br> 莫懷軒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并非五殿下貪玩,乃是和三殿下的人發(fā)生爭執(zhí),不慎跌落水中。” 話雖如此,但在場的人都能瞧出顧悠膽小天真,斷然不會與人爭執(zhí),只能是被人推入水里的。莫懷軒這是在提醒她。 那宮女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原來如此,幾位殿下年紀小,偶然起爭執(zhí)也是有的,日后小心些便是?!?/br> 顧悠與莫懷軒進去沐浴,葉家兩兄弟便坐在前殿喝茶,葉重暉湊到小娃娃耳邊,低聲問:“阿錦喜歡五殿下?” 在葉重暉眼里,自己弟弟是傲慢又矜貴的,看不上的人別說理會,眼神都不會施舍一個,可是如今卻巴巴跟到了慶和宮來,莫不是那五殿下哪里勾起了他的興趣。 “五殿下很好?!比~重錦點頭道。 心里卻想,那顧悠是個傻的,既然讓自己撞上了,便看顧兩眼,免得讓他被有心人利用。 他在想心事,完全沒注意到兄長眼里流露出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