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他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滿肚子都是大道理,隨口便能說出幾句來,卻往往做不到。他教導(dǎo)阿錦去用眼睛看,用心去判斷,卻不曾給過他這個機(jī)會,正如他兒子說的,他過于霸道,剝奪了兩個孩子與親人接觸的機(jī)會。 那安家人究竟好與不好,是惡還是善,應(yīng)該讓孩子接觸過后自行判斷,而非阻礙他們見面。 過了片刻,他捏了捏小孩白糖糕似的小手掌,道:“也罷,既然你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也不必詢問我的意見,只要我乖孫兒開心就好,只有一點(diǎn),你們要往來是你們的事,不必打攪?yán)项^子我的清靜日子?!?/br> 安氏面露欣喜,葉巖柏也笑道:“多謝父親成全?!?/br> ======== 用完膳,葉重錦摸著小肚子,慢悠悠地往福寧院走,他用完膳是不喜歡有人抱的,容易積食。 安嬤嬤牽著他的手,夸道:“今日多虧有小主子,否則老爺子哪能輕易改口?!?/br> 葉重錦佯作不知,卻是問:“嬤嬤,外祖家有哪些人,他們好嗎?” 安嬤嬤噗嗤一笑,心想果然還是孩子,耐下心說給他聽:“您外祖家有小主子的外祖父外祖母,還有兩個舅舅,都已經(jīng)成親,大爺有一對兒女,表少爺比咱們家大少爺稍年長一些,表小姐則年幼幾歲,二爺只有一個寶貝兒子,不過天生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若是見了面,您可不要看他的腿,那孩子雖然年紀(jì)小,心思卻極細(xì)膩的?!?/br> 葉重錦乖乖點(diǎn)點(diǎn)頭。 “小主子也不必管他們是好是壞,您是丞相大人的公子,是葉氏的嫡系子孫,他們見了您,只有討好的份,不敢惹小主子不高興的?!?/br> 葉重錦哦了一下,便垂著腦袋去踩路邊的碎雪,見那白色無瑕的雪團(tuán)一下子被踩癟,心里莫名地感到痛快,正專心著,忽然眼前多了一雙黑色的雪地高筒靴,抬起眼,卻是他兄長。 葉重暉從安嬤嬤手里接過小孩的手,道:“阿錦今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br> “嗯?什么話……” 葉重暉擰著眉道:“就是那句,阿錦最喜歡爺爺了,這是什么意思,阿錦最喜歡的人難道不是哥哥嗎?!?/br> “……”葉重錦道:“那句話是哄爺爺?shù)?,但也不是你。?/br> 葉重暉問:“那阿錦最喜歡誰?父親,母親,安嬤嬤,總不會是太子殿下。” 小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咪,猛地甩開他的手,氣哼哼地道:“反正不是你?!弊吡藥撞剑只剡^頭補(bǔ)充道:“自然也不是太子?!?/br> 葉重暉在他身后納悶,不是這幾個人,那還能是誰? ======= 天色漸晚,屋外又飄起雪花,倒是不似前天夜里那般狂風(fēng)怒號,反而有幾分唯美意境。 葉重錦趴在窗戶前,趁沒人瞧見,伸手接住一片落雪。那晶瑩的一朵雪花便化作水珠,將他的手心打濕。 正待收回手,那只沾了水的小手便被另一只手給包裹住。 “被孤抓了個正著?!庇腥说吐曊{(diào)笑道。 那人一身玄黑華服站在窗前,身后是悠悠飄落的雪花,隔窗握著他的手,唇角掛著似有若無的淺笑。 “太子哥哥……” 顧琛微勾起唇角,探過身把小孩抱起來,用狐裘大氅把這嬌貴的小娃娃包裹住,擋住紛擾的雪花,道:“孤來接你?!?/br> “去哪?” 他話里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措,顧琛難得起了捉弄的心思,他半真半假道:“自然是去宮里,孤的東宮里有吃不完的糕點(diǎn),阿錦會喜歡的?!?/br> 小娃娃抿著唇,瞪他道:“我爹娘知道的話……”是會與你拼命的! 顧琛往他光潔的額上吻了一下,道:“孤想要的人,沒有到不了手的道理?!?/br> 言罷抱著小孩大步離去,竟是明目張膽擄走了丞相家的寶貝疙瘩。 第27章 留宿 因著在下雪,天色又甚是昏暗,顧琛竟是避開了院子里的小廝,把人給順利帶了出來,不料剛出福寧院,便遠(yuǎn)遠(yuǎn)瞧見安嬤嬤一行人,夏荷手里提著紫檀木膳盒,八成是來給小孩送湯藥和晚膳的。 其實(shí)此刻便出去說明緣由未嘗不可,只是偷來的這小寶貝實(shí)在有趣,叫顧琛一時舍不下這興味。 他回轉(zhuǎn)身,快速躲到假山后面,夜色愈沉,他又穿著一身黑衣,安嬤嬤并幾個丫頭都低著頭趕路,并未注意到此處的動靜。 察覺到懷中的小東西有動靜,他掀開狐裘氅袍,奶娃娃正抬著小腦袋看他,眼眸里蒙了一層水霧,色厲內(nèi)荏地道:“若是叫我爹娘發(fā)現(xiàn),定饒不了你的?!?/br> 顧琛勾起唇,道:“好,孤且等著?!?/br> 葉重錦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雖然知道顧琛素來任性妄為,凡事都愛隨著自己性子來,但是沒想到,他自己還是半大的孩子,竟就敢明晃晃跑來丞相府偷小孩。 他老爹可不是吃素的,若是惹急了,告御狀都是能做出來的,屆時事情鬧大,便是廢不了他的儲君之位,也少不得要吃些苦頭。 見小孩板著小臉生悶氣,顧琛往他臉蛋上親了一下,接著又蓋好披風(fēng),閃入茫茫夜色中。 ======== 雪花簌簌地落著,丞相府前停著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四角掛著金色鈴鐺,是精心雕琢的樣式,厚重的繡金綢緞掛簾阻隔了車外風(fēng)雪,四匹高頭大馬套著金色挽具,遠(yuǎn)遠(yuǎn)瞧著很是打眼。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放進(jìn)馬車?yán)?,顧琛道:“孤知道你身子金貴,特意跟母后借了鑾駕,可喜歡?!?/br> 車?yán)镉幸槐K精致的琉璃燈罩,葉重錦借著燭火稍稍打量,皇后所乘車架自然不是普通官宦之家可以比擬的,裝飾華美,處處透著鳳儀之威,只是他前世在宮里住得久了,也不覺得新奇,倒是矮桌下擺著兩個精巧的暖爐,熱烘烘的很是舒服。 他向來懼寒,不自覺往暖爐邊靠了靠,嘟囔道:“你騙我?!?/br> 鑾駕都到了,他爹娘豈有不驚動的道理,只怕是早打了招呼,他才去院子里接人的。 顧琛略一挑眉,道:“孤何時騙了你。” 葉重錦一噎,仔細(xì)回想,這人的確沒有說一句搶人的話,全是他自己嚇唬自己。小孩臉頰泛紅,輕哼一聲,窩在角落里不吭聲了。 顧琛把這小娃娃拉到自己邊上,問:“阿錦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葉重錦想了想,道:“臘月二十六,還有四天是除夕。” 顧琛嗯了一聲,過了片刻才緩緩道:“是臘月二十六,也是孤弟弟的誕辰。阿錦每年生辰會有親人為你慶賀,給你準(zhǔn)備生辰禮和長壽面,可孤的弟弟什么都沒有。他出世的那日,他母妃難產(chǎn)離世,父皇因此記恨,從不為他慶賀生辰,甚至每到這日便厭煩見到他,久而久之,那孩子就喜歡一個人躲在寢宮里,不愿與別人相見?!?/br> 顧悠的生辰,正是麗妃的忌日,即便慶宗帝愿意疼愛顧悠,但每逢摯愛離世之日,仍舊心痛難當(dāng),到底擺不出笑臉為他慶賀,更無法說出那句“生辰快樂”。 葉重錦道:“那你弟弟真是可憐。”可這又與他何干? 顧琛捏捏他面團(tuán)似的小手,道:“孤的弟弟阿錦是見過的,上次中秋盛宴,阿錦在沐芳河畔遇到的那孩子,就是孤的弟弟小五,他說很喜歡阿錦,阿錦可愿去宮里陪他說說話?哪怕只是說一句祝他生辰快樂,想必也能叫他開懷一些?!?/br> 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沒有留給他拒絕的余地。葉重錦鼓了鼓腮,輕聲應(yīng)喏。 葉家都是善良之輩,顧琛搬出這套說辭,他那對同情心泛濫的父母自然只有答應(yīng)的份,葉重錦卻是不信的,顧悠再喜歡他,還能越過他皇兄?他勸說千句百句,都沒有顧琛的三兩句話管用。如此一來,他去作甚?賣萌嗎? 身旁的小孩撅著唇,歪著腦袋靠在車壁上,精致的臉蛋如同南海明珠無瑕瑩潤,靈動的雙眸映照燭火微光,如同從畫里偷跑出來的仙童,一顰一笑都帶著氤氳靈氣,叫人挪不開眼,又舍不得觸碰,怕他受了驚飛回畫里去。 顧琛眸中閃過柔色,他原以為等待是一件難熬的事,如今卻覺得,能夠親自陪伴他長大成人,真真正正地疼寵呵護(hù)他一生,未嘗不是幸福。 ======== 到了慶和宮,葉重錦才發(fā)現(xiàn)顧琛并未夸大其詞,顧悠果真把自己關(guān)在麗妃生前居住的寢宮,采娟幾個正站在門前發(fā)愁。 見到他們二人,幾人連忙行了一禮,道:“奴婢給太子殿下請安,葉公子安好。” 顧琛皺眉,“小五還是不肯出門用膳?” 采娟搖搖頭,小心翼翼地道:“今日是臘月二十六,五殿下在這一日……素來是不用膳的,他心里把娘娘的過世怪在自己頭上,心中有愧,以為用膳便是對不起母妃的孕育之恩,因此要斷食一日?!?/br> 葉重錦瞥了眼一旁已經(jīng)冷了的飯菜,悄悄咽了咽口水,他原本到用晚膳的時間,卻被這人拐出家門,因此還餓著。顧琛見了,便道:“把飯菜熱一熱,孤還未用晚膳,今日便就在此用膳吧?!?/br> 采娟連忙稱是,著人去準(zhǔn)備膳食了。雖然太子殿下說把飯菜熱一熱即可,但他們哪里真的敢讓主子吃回鍋的食物,自然是要重做的。 趁著膳食未妥,顧琛便牽著小孩進(jìn)了麗妃的寢宮。雖然陸婉顏離世時只是妃位,但慶宗帝早有打算,待她產(chǎn)下麟兒,便晉升她為貴妃,所以宮殿里的一切陳設(shè)都是按照貴妃位份置辦的。 這女人雖然紅顏早逝,卻得到無數(shù)女人夢寐以求的帝王專寵,在這偌大的后宮里,或許算得上幸運(yùn)。 往里走,越過兩道明黃羅帳,顧悠正抱膝坐在美人椅上。抬眸,眼眶早已通紅。 他委屈地喚了聲:“皇兄?!?/br> 顧琛應(yīng)道:“皇兄在,皇兄把你的朋友帶來了,你不是說喜歡阿錦么,他如今人就在這里,難道你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嗎。” 顧悠見小娃娃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連忙抬手把眼淚抹去,兩人已經(jīng)走到他跟前,葉重錦伸手摸顧悠的腦袋,他身量小,哪里夠得著,踮起腳尖才勉強(qiáng)碰到人家前額,只得轉(zhuǎn)而用手指戳顧悠的腦門,奶聲奶氣地道:“愛哭鬼?!?/br> “我,我不是……”顧悠想要辯解,但他兩次哭鼻子都被小孩逮了個正著,竟是不知該如何解釋,急得臉頰泛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我不哭了,我不是愛哭鬼?!?/br> 葉重錦覺得他很有趣,便笑道:“生辰快樂?!?/br> 顧悠微微一愣,隨即失落道:“我沒有生辰。母妃走了,小五也就沒有生辰了?!?/br> 葉重錦有些犯難,他其實(shí)不大會安慰人,顧悠又是一根筋的倔脾氣,怕是很難說動,可是人既然已經(jīng)到了,怎么也得說幾句,意思意思也好。 他道:“每個人都是有生辰的,我娘說,她生我的時候受了很大的罪,所以我的生辰是她的難日,但是我娘還說了,雖然是難日,她心里也是高興的,因為在母親的心里,再沒有什么比迎接孩子來到世上更幸福了?!?/br> “你娘真好?!鳖櫽屏w慕地說。 葉重錦道:“你娘一定也是這樣想的,你不肯用膳,她知道的話肯定會很難過的?!?/br> 顧悠揉了揉眼睛,仍舊垂著腦袋不說話。 顧琛便道:“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兒,父皇責(zé)怪你,不過是因為在他眼里,麗妃娘娘比你重要,可是在麗妃娘娘眼里,你卻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否則也不會強(qiáng)行生下你。若她泉下有知,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兒,不愛惜她賜予的身體,豈不是要失望難過。” 顧悠聞言連忙道:“小五不要母妃難過失望,小五要用膳?!?/br> 葉重錦嘴角一抽,這顧悠果然最聽他皇兄的話,那么……他特意跑來宮里的意義是什么? ======== 陪五皇子用過晚膳,天色已經(jīng)不早,顧琛便直接把小娃娃帶回了東宮,對宮侍道:“著人去相府傳話,就說風(fēng)雪太大,孤不放心讓小公子獨(dú)自回府,待明日雪停了,孤親自送回。” 宮侍領(lǐng)命退下,葉重錦想拒絕已然遲了,一回頭,正對上那人含著笑意的眼眸,忽然有種落入圈套的感覺。 雪還在簌簌地落,地面已經(jīng)鋪上淺淺的一層白霜,腳踩上去,發(fā)出咯吱的聲響,葉重錦原本待在顧琛的臂彎里,此時想下去走走,便道:“阿錦方才吃了許多?!?/br> 他這是要下來消食的意思,顧琛卻笑道:“孤不覺得沉?!?/br> “……” 葉重錦摸不準(zhǔn)他這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調(diào)侃他,卻也不再提這茬,垂著眼睛自顧自把玩手指,錯過了那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繞過覆蓋冰雪的鯉魚池,越過刷著朱漆的百米長廊,再往前走個半盞茶的功夫,便是儲君所居住的東宮。葉重錦前世在這里住了許久,對此處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 東宮外墻墻角那株黃色臘梅花,到了初春時節(jié),會有幾只鳥雀在此處流連;王總管的私房錢就埋在內(nèi)院的羅漢松下,有次被陳妃娘娘養(yǎng)的小狗給挖了出來,他才挪了位置;還有他親自照看的那株桃樹,也不知長勢如何,到了來年春,可有果實(shí)…… 顧琛湊他耳邊問:“阿錦,可是乏了?!?/br> 小娃娃面露茫然,白嫩的臉蛋凍得泛紅,無辜地朝他眨眼,一雙黑眸沁著水光,卻原來是走神了。 第28章 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