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十二三歲的少年風姿已顯,百年書香門第的熏染,使得他骨子里的每一寸都刻著優(yōu)雅不俗,清高尊貴,恰似從雪峰山巖里孕育出的玉石,溫潤中自有一股難以忽視的冷漠。哪怕只稍稍示弱, 便如同眼看著寒玉消融,叫人無法不動容。 葉重錦瞪了他一眼, 只輕哼道:“我舍不得你受罰,你卻舍得我擔驚受怕?!?/br> 葉重暉眉心擰成一道褶,語氣認真而謹慎:“因為阿錦只有在害怕的時候, 才會主動靠近我。你我是兄弟,本該是世上最親密的人,哥哥只希望,阿錦在任何時候都能依靠我,害怕的時候也好,被人欺負的時候也好,哪怕是孤單的時候,都能想到哥哥?!?/br> 小孩瞅了他半晌,最后,像個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日后,哥哥不許再對我說謊?!?/br> 葉重暉握著他的小手,一字一頓地保證:“再也不會?!?/br> 春意垂首立在一旁,她不如夏荷膽子大,不敢偷看,耳朵卻是管不住,聽到兩位少爺言歸于好,暗自松了口氣。 兄弟二人一道進了福寧院,過了片刻,由假山后轉出一人,不是旁人,卻是葉巖柏。 丞相大人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嘆道:“這兩兄弟,真是會惹事,這么些小事,險些驚動了老爺子?!?/br> 想到父親一貫愛孫情切,若是真的鬧去康壽院,重暉那渾小子,至少也要去祠堂跪個一整夜,不過也是他該受的。 府里的侍衛(wèi)總領葉三跟在他身后,聞言忙道:“屬下倒覺得,兩位少爺兄友弟恭,很是叫人羨慕?!?/br> 葉巖柏不置可否,卻是瞇起眼,道:“你先前說,若瑤近些日子總往外院跑?!?/br> 葉三道:“正是?!?/br> “是去見何人?!?/br> 那人略一停頓,才道:“侄小姐去外院,是為了找一個廚子,姓姚名珍?!?/br> 葉巖柏眸光一閃,偏偏是這個姚珍,阿錦才跟他要了人,倒是有些不好處置。 葉三道:“其實,屬下還有一件要事必須稟告大人?!?/br> “但說無妨?!?/br> “屬下暗中調查了這廚子的身世,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尋常之處。大人,您可曾聽過前朝被封為神廚的姚一刀,二十多年前,前朝覆滅的那夜,皇宮起了大火,曾有人親眼目睹,姚一刀帶著前朝皇室余孽逃出皇宮……而這個姚珍,他的刀法,像極了姚一刀當年的絕技——星月三十六式。” “你的意思是,這個姚珍,可能是前朝的余孽?” “屬下不敢胡亂推測,只是如今陸侯爺正在追查亂黨,屬下是擔心,若是他果真有何干系,怕會牽連整個相府?!?/br> 葉巖柏捋了捋胡須,往前走去,自顧自言道:“陸凜,的確不是好打發(fā)的人?!?/br> ======== 次日,姚珍進了福寧院,這幾年他偶爾會被傳喚來,院子里的幾個丫頭都認得他,尤其是夏荷,那妮子性格活潑喜人,幾年相處下來,情分竟如同異姓兄妹一般。 但是,這院子里,他最喜歡的還是小少爺。 葉重錦見到他,笑問:“姚珍,最近可有鉆研出什么好吃的?說與我聽聽?!?/br> 姚珍見到笑盈盈的小孩,臉上的笑再也忍不住,點頭道:“有的,我特意為主子您研制了一道菜,名曰八寶珍鴨?!币蛐『⒄f,若他敢在自己面前自稱“奴才”“小的”之類的,就直接卷鋪蓋走人,只好大膽自稱“我”。 葉重錦撇撇嘴,道:“八寶鴨我吃過的,算不得稀奇?!?/br> 姚珍道:“我這八寶珍鴨,與主子您吃的八寶鴨有所不同,尋常八寶鴨內(nèi)有幾味配菜性寒,主子吃了于身體無益且有害,所以我另配了幾味配菜,外加性溫的藥材輔之,入秋時吃最是補身子的?!?/br> 見葉重錦氣呼呼地瞪眼,他腦子一懵,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夏荷恨鐵不成鋼道:“你這木頭,小主子吃藥吃膩煩了,你還往菜里加,雖是好心,但不是讓小主子糟心么?!?/br> 姚珍忙道:“我知道主子不愛吃藥,所以用了別的食材調劑了藥味,吃不出藥材的味道,主子您盡管放心?!?/br> 葉重錦這才放心,這時候小白虎也喂完餐食,被下人領進來,小家伙吃飽喝足,抖擻著皮毛朝主人奔來,嗷嗚一聲,直接把小孩撲倒在榻上,葉重錦猝不及防,不由低呼了一聲。 姚珍目光一凝,以為這老虎發(fā)瘋要傷人,轉眼間,一把窄口菜刀從袖中滑到手上,二話不說就要上前救人,卻被幾個丫頭齊齊拉扯住。 夏荷嚷道:“我的好哥哥哎,你若是傷了小主子的心肝rou,是要償命的!” 春意也道:“那虎與尋常的虎不同,是不傷人的,你別沖動?!?/br> 小孩摟著小白虎坐起身,見到這架勢,嘴角一抽,道:“我這院子里都是些標致的小姑娘,倒是白白便宜了你,你看看可有瞧上誰,我干脆替你做媒罷了?!?/br> 姚珍被一群姑娘包圍在中間,傻傻地眨眨眼,“啊……” 他雖說有些呆頭呆腦,但相貌算得上俊俏,幾個丫頭一時都有些羞澀,忙放開他,避得遠遠的。 只有夏荷噗嗤一笑,道:“主子快別打趣他了,他木訥得很,隨口說笑,他都是會當真的?!?/br> 葉重錦道:“我可不是隨口說笑,姚珍都快二十了,總不能一直不討媳婦,是吧姚珍。” 姚珍撓了撓后腦勺,道:“小主子說得有理,可我只是個廚子,除了做菜什么也不會,大字不識幾個,又不會掙錢過日子,即便討了媳婦,也不過叫她陪我一道吃苦,何苦來哉?!?/br> 葉重錦撫了把大貓的皮毛,道:“古人云,先成家而后立業(yè),不認得字可以學,重要的是你有一技之長,你的廚藝,比宮里的御廚都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我舍得放人,你出去開個酒樓餐館,幾年后,醉仙樓,飄香居還有絕味齋,通通都得關門,還怕日后不能立業(yè)?” “話雖如此……”可他現(xiàn)如今就是個窮廚子,是不愿讓女孩兒家陪著自己白白受委屈的。 葉重錦笑道:“你別為難,我又不會逼你成親,娶妻的事,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br> 姚珍頓時松了一大口氣,房里的幾個丫頭都捂著嘴笑。 因著葉重錦院子里伺候的丫頭多,姚珍不敢造次,除了葉重錦傳喚,旁的時候都在小廚房里忙活,和從前在外院無甚分別,只是見不著那位愛笑的姑娘。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不過那姑娘時常私下找他要吃的。 他是廚子,人家找他,自然只能是為了吃的。單看穿著打扮,即便是丫鬟,也該是哪個院子的一等丫鬟,但氣質卻不像,那氣質有幾分像大少爺,一看就像讀過很多書,滿腹經(jīng)綸的女子。 那樣的姑娘,不是他能肖想的。 ======== 又過了小半月,顧琛琢磨著小孩氣性該過去了,這才往相府去,妥當起見,還特地備了一盒御膳房的點心,權當賠罪禮。 因著天氣轉涼,小孩也添了一件外衣,一身寶藍水紋錦衫,腳上穿著一雙雪白的梅花靴,正坐在秋千上犯困,而身后搖晃秋千索的,不是什么丫鬟婆子,卻是那只小白虎。 這個年紀的幼虎,每日進食量巨大,需要足夠的運動量消耗體力,但是葉重錦身子不好,經(jīng)不起折騰,再者說,他生性憊懶,也懶得動彈,可是讓旁人帶,大貓又不愿意,最后就想出了這么個法子。 小白虎顯然覺得這是個有趣的活動,用爪子往前推一下,又快速跑到前面,再伸出爪子,往后推一下,玩得不亦樂乎。 葉重錦被它搖得很舒服,剛想夸兩句,卻忽然秋千停了下來。 他一睜眼,卻見愛寵已經(jīng)“叛變”。 樹蔭下,錦衣少年半蹲在一只小白虎跟前,面上是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wěn),神色微有些復雜,而那只蠢老虎毫無所覺,歪著腦袋任他撫摸,一雙燦黃的眼眸亮得出奇,熱情地甩著尾巴,讓人懷疑它不是虎,而是一只披著虎皮的狗崽兒。 這是葉重錦第一次瞧見,大貓跟除他以外的人親近。 “你來做什么?!彼馈?/br> 顧琛朝他討好一笑,道:“孤來瞧阿錦消氣沒有。”略一停頓,他似是有些失望:“似乎沒有。” 葉重錦道:“阿錦不敢生太子殿下的氣。” 顧琛勾起唇,道:“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是阿錦不敢的,嗯?” 他驀地起身,小白虎跟在他腳邊,一道朝秋千這邊走來,葉重錦鼓了鼓腮,沒接話。 顧琛便立在秋千一左側,輕輕搖晃繩索,兩人都沒有說話,小白虎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便扔下兩個主人自己跑了。 搖了一會,他握住繩索,讓秋千停止搖晃,半蹲在小孩跟前,抬眸望著他瓷白的臉蛋,葉重錦也正垂眸看他,吶吶道:“做什么。” “阿錦,孤知錯了,可還有悔改的機會。” 葉重錦蹙眉不說話,顧琛提起一旁的精致膳盒,道:“若是再加上這一盒的賠罪禮呢?” 食盒打開,軟糯香甜的氣味便鉆入小孩的鼻子里,他咽了咽口水,底氣不足道:“別想用一盒點心打發(fā)我,父親給我設了小廚房,我還有厲害的大廚,做出的糕點,比這個好吃……” 顧琛知道他說的是姚珍,可是那小子到底年輕,許多菜式還沒學過,而且宮里御用的食材,別處見都見不到。 他輕笑一聲,抬手將膳盒蓋上,阻隔了盒中的香味,遺憾道:“既然阿錦瞧不上,孤再想別的法子,改日再來看你?!?/br> 他剛抬腳走了一步,衣擺便被一只小手給揪住,小孩的語氣十分委屈。 “我又沒說瞧不上……” 顧?。骸啊?/br> 第62章 前朝遺孤 福寧院里,顧琛靠著一棵老槐樹, 小孩坐在旁邊的石凳上, 懷里抱著一盒點心,小口小口地咬。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鉆進來, 爬上小孩光潔無瑕的臉蛋,光影斑駁, 細碎的光亮襯得那張精致的臉蛋越發(fā)不落凡塵。顧琛有一瞬間的失神。 前世的阿離,其實也很貪吃, 只是知道這件事的人, 少之又少。 這世上有的人愛財,有的人好色, 有的人貪慕權勢,自然也有的人貪圖口腹之欲。但身處宮廷,這一點小小的愛好,無異于致命的弱點,一旦與食物沾上邊,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而且防不勝防。 誰都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宋離尤甚, 他一直很克制口舌上的貪欲,克制到了最后, 反而生出一種執(zhí)念。 顧琛伸出手,修長的指尖劃過小孩的唇角,沾了一點碎屑, 當著小孩的面,直接放入自己口中,瞇眼笑道:“甜的。” 葉重錦一下子紅了臉,抱著食盒轉過身去,不理會這臭流氓。顧琛在他身后問道:“這玉兔糕,阿錦可還滿意?” 小孩瞧了瞧手里的點心,圓滾滾的小團子,怎么瞧都不像兔子,便問:“尚可,可為何叫玉兔糕?” 因他是屬兔的,家里人從不吃兔rou,有時候打獵,見著受傷的兔子都要放生,所以聽到“玉兔”二字,便不由得追問起來。 顧琛勾起唇,從食盒里捻起一塊雪白軟糯的糕點,放在鼻下輕輕一嗅,卻沒下口,道:“這名字是孤取的,阿錦不覺得,這糕點雪白松軟,像極了阿錦的小拳頭嗎?” 葉重錦一愣,知道他這是在打趣自己,輕哼一聲,自顧自吃起來。可是吃著吃著,便不自覺瞥向自己的小拳頭,跟手里的點心比較起來,乍一眼看上去,的確是有點像。 顧琛瞧著他的模樣,忍俊不禁,捏住小孩的小手,作勢往嘴里送,道:“孤嘗嘗味道?!?/br> 葉重錦緊張地瞧著他,怕這瘋子真給咬上兩口,顧琛捏著軟乎乎的小團子,哪里舍得下口,卻是置于唇邊,極其溫柔地親了一下,贊道:“香甜軟糯,味道甚好?!?/br> 小孩那顆本就脆弱的心臟,砰砰地亂跳,跳得他心煩意亂,竟有些不知所措。 顧琛見好就收,放了手,專心望著他吃點心。等一盒見了底,他才問:“陸家那孩子,最近很少來?” 葉重錦睨他,“我院子里的事,你不是都知道,還問我作甚?!?/br> 顧琛道:“一直以來,孤只聽跟阿錦有關的事,旁的人,旁的事,孤才懶得理會,而且阿錦不喜歡,孤已經(jīng)命人撤了暗線,日后再不會有人窺探你的私事。” 這種事,顧琛是不屑于說謊的,葉重錦勉強滿意,便答道:“子延最近正換牙,他舅舅怕他過來偷吃,就給關在家里了。” 顧琛點點頭,葉重錦問:“怎么忽然問起這件事?!?/br> 顧琛朝他輕輕一笑,道:“孤只是在想,那孩子跟阿錦是一個年歲,真巧?!?/br> 葉重錦不明白,道:“同歲有什么稀奇的,你跟我哥哥還不是同歲,可惜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那才叫巧呢?!?/br> 顧琛笑道:“是,你說的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