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他懷抱一絲幻想,在祖宅周圍種了許多楓樹,他知道悠兒喜歡楓樹,等待有朝一日,他愿意來見一見自己,會被打動(dòng),愿意回到他身邊。 直到宮里傳來哀訊,靜王殿下久病而逝,將他所有的希望斷絕。 他忽然記起,十歲那年,在御花園里救了個(gè)漂亮的小孩,那小孩揪緊他的衣袖,哭著問他的姓名,他說自己叫莫懷軒,然后,那孩子便笑了,眼睫上還沾著淚,一雙剪水杏瞳,美得不可方物。 那小傻子總是追在他身后,讓他以為,他會一直都在。 誰料,連老天爺都不忍心看他哭,看他受傷,所以將他收走,在他知道珍惜的時(shí)候,那個(gè)小傻子不在了,永遠(yuǎn)找不回來了。 他去求了許多人,葉重暉,陸凜,晟王爺……可是顧琛恨極了他,不肯讓他見悠兒最后一面,這是他應(yīng)得的報(bào)應(yīng),怨不得任何人。 他在莫家祖墳立了個(gè)衣冠冢,刻上愛妻之名。 他與悠兒怎么會沒有瓜葛,他是自己的妻,他們拜過堂,成過親,怎么能說緣分?jǐn)嗔?,就算這輩子斷了,他下輩子也要找到他,這次他會在他之前,牽住他的手,再不會讓他一個(gè)人在身后徒然地追。 ======== 司天監(jiān)算好吉日,桓元帝在半月后舉行登基大典。 穆太后帶人呈上尚衣局新制的龍袍,仍是沿襲黑色繡金五爪金龍樣式,太皇太后親自送來傳國璽綬,剛好打了個(gè)照面,這婆媳二人從前關(guān)系一般,如今倒是緩和許多,見著面好生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后在百官面前那一出戲,雖說是烏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內(nèi)里有玄機(jī),尤其當(dāng)時(shí)七皇子的反應(yīng),十分耐人尋味,太皇太后怕新帝有疙瘩,免不了示好。 她朝穆太后道:“哀家想著,皇帝到年底該十九了,是時(shí)候立后了,你要多幫忙照看一些?!?/br> 穆太后這些日子整頓后宮,忙得暈頭轉(zhuǎn)向,聽她提醒,才想起來她兒子至今還沒個(gè)人作伴。 她連連點(diǎn)頭,道:“倒是母后提醒兒媳了,皇帝在外這么些年,身邊連個(gè)知寒知暖的人都沒有,兒媳這就去相看相看,立后倒是不急的,總歸是國之大事,需謹(jǐn)慎一些,可先挑選幾位妃嬪充盈后宮?!?/br> 太皇太后笑著點(diǎn)頭,也不戳穿,她不想立后,無非是不想被奪鳳印,熬了這么些年,后宮總算由她做主,哪里肯輕易交出權(quán)利。 顧琛跨入殿中,氣氛陡然一窒,這一襲玄黑龍袍,說不出的契合他的氣場,透著一種逼人的威勢,他眉目濃重而深邃,古井無波的黑眸,舉手投足間透著濃烈的殺伐之氣,叫人不敢直視,躲避不及。 太皇太后捏緊小拇指上的金絲護(hù)甲,暗自捏了把汗,好在那日懸崖勒馬,沒有鑄成大錯(cuò),否則今日還不知會如何。 她做出慈愛模樣,道:“哀家正與你母后商議,給皇帝充盈后宮呢,皇帝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不妨說來聽聽?!?/br> 顧琛勾起唇,露出一抹極冷淡的笑,從御案上拿起傳國玉璽,漫不經(jīng)心地在手里把玩,道:“皇祖母,母后,你們不必相看了,朕的后宮,沒有別人。” 穆太后大驚,問:“這是何意。” 顧琛道:“朕瞧得上的人,還不到出嫁的年歲,等到了時(shí)候,便是母后不說,朕也要請母后做主,至于別人,朕都是瞧不上的?!?/br> “可你年歲也不小了,身邊總需要人伺候……” “母后,”顧琛打斷道:“兒臣以為,兒臣的婚事,該是自己做主?!?/br> 穆太后吶吶難言。太皇太后亦面色不好看,雖說太子自小就是個(gè)有主意的,可不曾想到,竟是絲毫未把他們放在眼里。 “過幾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話,朕還是說在前頭為好?!?/br> 他揮退宮人,請兩位長輩入座,道:“一則,后宮交由皇祖母與母后全權(quán)打理,除非必要,朕不會過問,該給你們的尊榮,一分都不會少;二則,朝堂之事,以及朕的私事,還望皇祖母和母后不要妄圖染指。朕手里有兩樣?xùn)|西,很有趣。第一樣是晟皇叔交給朕的……” 他看向太皇太后,眼神無波無瀾,卻藏著讓人驚駭?shù)娘L(fēng)浪,道:“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br> 太皇太后臉色大變,慌忙避開視線。 顧琛淡道:“第二樣,是麗妃的遺物,雖然時(shí)隔多年,藥草也變質(zhì)了,但查驗(yàn)的話,也不知會驗(yàn)出什么來?!?/br> 穆太后面色慘白,良久,苦笑道:“哀家急著處理麗妃的遺物,反倒讓你起了疑心?” 顧琛道:“終究是血親,為免日后傷及情分,故而早做提醒?!?/br> 太皇太后到底有些閱歷,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只點(diǎn)點(diǎn)頭,道:“哀家明白了,這把年紀(jì),還有什么想不通的?!彼聪蚰贻p的帝王,一夕之間,似年邁了許多,緩緩言道:“這江山,是你一人的?!?/br> 言罷帶著宮婢回了自己的慈寧宮。 穆太后輕嘆一聲,替兒子理了理衣襟,笑道:“哀家的兒子,果然最適合穿龍袍,但你要明白,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斂了笑,亦帶人離開。 顧琛蹙起眉骨,眼里劃過一抹幽深,正因如此,他才沒法面對小五。 ======== 登基大典這日,天氣晴朗,桓元帝祭祀宗廟,以及歷代先祖,禮成,發(fā)天子詔書,昭告天下。 而此時(shí),葉重錦正在金光寺里修行。 空塵大師坐在蒲團(tuán)上,微微睜開眼眸,喚道:“長生?!?/br> 長生是空塵大師為他取的法號,正因如此,一貫不信神佛的葉老爺子,才同意孫兒在此處修行,什么磨礪心境,什么開拓眼界,都是空話,他們一家子最怕的,就是這寶貝疙瘩夭折,盼著佛祖賜福,讓他得以“長生”。 葉重錦應(yīng)道:“師父?!?/br> “心不靜,則做無用之功。”空塵大師道。 “敢問師父,如何才能心靜?” 空塵道:“心凈,而后心靜,你心中有事,所以不靜。” 葉重錦蹙了蹙眉,從蒲團(tuán)上坐起,倒了杯清茶,抿了一口。 “師父,實(shí)不相瞞,有一事弟子甚為困擾。人都知道趨福避禍,可若有一人,他明知此條路是禍,或被人威逼,或是自己受不住誘惑,往那條路上走,是不是說明,此人無可救藥?!?/br> 空塵反問:“尚未走完,他又如何得知此路是禍,而非福?!?/br> “因他已經(jīng)走過一遍,知道此路是禍?!比~重錦一笑,道:“弟子不過是胡言亂語,師父不必當(dāng)真?!?/br> 空塵卻笑:“既然走過一遍,還有何懼。那條路上若有財(cái)狼,你提前備好棍棒,若有匪徒,你提前報(bào)官,若有山石塌方,就在山塌下之前走過去?!?/br> 少年垂下黑密的眼睫,映下一弧彎影,他并非不明,也并非恐懼,他只是厭倦這條路上的爾虞我詐,厭倦長久被囚困在一個(gè)地方。 “長生,你追隨我學(xué)習(xí)偏術(shù),是為何?” 葉重錦不答反問:“師父為何鉆研此道?” “一為解己惑,二為渡世人?!?/br> 葉重錦摩挲著杯盞,玉白的指尖劃過杯沿,輕聲道:“弟子淺薄,只想渡自己?!?/br> “阿彌陀佛,志向沒有高低之分,旁人的大志在你眼中或許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志也自有其價(jià)值所在,不必分個(gè)高下,渡世人在為師眼中難,而渡自己在你眼中同樣是難,故而你我皆在潛心修行。” 他道:“師父所言有理,弟子是真的覺得難?!?/br> 空塵大師道:“就好比眼前有一條極為廣闊的河流,為師希望造一艘大船,帶眾人渡過河去。而長生你,也想要渡河,所以自己造了一條小木舟,你怕小木舟太脆弱,撐不過風(fēng)浪,因?yàn)椴桓蚁潞?,該?dāng)如何?” 葉重錦道:“如此一來,有三個(gè)法子,一,是上了師父這條大船,不必再煩惱;二,我可以將我的小木舟打造得結(jié)實(shí)一些,可以撐得過風(fēng)浪的時(shí)候再下河;三……” “三是什么?” 葉重錦豁然開朗,他笑道:“總有旁人要渡河,我去蹭別人的大船,一道披荊斬棘過河去?!?/br> 空塵道:“這條河流太廣闊,到達(dá)彼岸所見的風(fēng)景也是不同的,所以挑選這條同行的船,須得謹(jǐn)而慎之?!?/br> 葉重錦合掌,道:“謝師父教誨,弟子受益匪淺?!?/br> ======== 出了金光寺已是傍晚時(shí)分,坐上馬車,他蹙眉凝思,他該上誰的船?葉家的船,還是…… 過了片刻,他覺得有些奇怪,從金光寺出來不久該是鬧市,怎么這樣安靜,掀開轎簾一看,卻是生生愣住了。 上誰的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上錯(cuò)了馬車。 “車夫,停下?!彼麊镜?。 誰知那人非但不停,反而速度越發(fā)快了起來,葉重錦便知道,這車夫是叫人收買了,或是被人掉包了。 他撩開衣擺,從靴子旁掏出一把匕首,指著那人道:“你若不停,小爺只好讓你見血了。” 那人好似聽不到一般,只望林子里駛,他猛地一刀扎下去,卻不料被他隨意躲避開來,他又是橫刀一掃,那人又是一側(cè)身,避了過去。葉重錦知道糟了,他遇到練家子了。 “你可知道我父親是誰?可知道我爺爺是誰?” 那人仍是不做理會,葉重錦沉默片刻,泄氣地坐回去。 車外那人開口了,問:“怎么不說了?!?/br> “登基大典這么早就結(jié)束了?” 車總算是停下來了,那人掀開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冷峻的面龐,挑眉問:“怎么猜出是我?” 葉重錦忍不住彎起眉眼,道:“我詐你的?!?/br> 顧琛:“……” 第76章 賭氣 眼前的少年眨著一雙黑白分明,靈動(dòng)的眸子, 唇角帶著淺笑, 白玉似的面容染了一層緋色,惹得人心跳不止, 年輕的帝王瞇起狹長的黑眸,驀地出手, 將這招人的妖精拉入懷中。 葉重錦猝不及防,跌入一個(gè)堅(jiān)硬的懷抱里, 一雙黑眸在他臉上逡巡, 粗糲的視線,夾雜了一絲柔色, 這個(gè)男人在邊關(guān)待了七年,沾染了大漠的氣息,好似能生生把人吞噬了去。 他不敢再鬧,斂了笑,嘟囔道:“是你戲耍我在先的……” 委屈的嗓音,如羽毛劃過心尖,帶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癢意。顧琛喉結(jié)微動(dòng),道:“是, 是我有錯(cuò)在先?!?/br> 少年一噎,用力掙了掙, 顧琛巋然不動(dòng),仍舊把人圈在懷里,好不容易逮到的寶貝疙瘩, 哪里肯輕易撒手。 “阿錦。”他嗓音低沉,似穿越風(fēng)沙里的號角聲,隱藏著讓人驚懼的力量。 葉重錦小心抬眸,視線落在男人滾動(dòng)的喉結(jié)上,飛快的移開視線,他很清楚,此時(shí)的顧琛,不再是七年前那個(gè)收斂了爪牙的幼虎,他渾身散發(fā)著成熟野獸的氣息,他已經(jīng)足夠強(qiáng)大,不需要收斂鋒芒。 他小聲囁嚅:“什么?” 顧琛好像怕嚇到他,用極輕緩的語氣,道:“我對你的心思,早在多年前,晟王府那夜,已向你父親闡明,所以,你的意思呢?!?/br> “你是皇帝……” 顧琛撫上他的唇,打斷將出口的話,道:“不是皇帝,在阿錦這里,我就只是我,你不必把我當(dāng)做大邱的君主,也不必礙于權(quán)勢地位,你只說,若顧琛喜歡你,想照顧你一生一世,你可愿意?” 他的指尖有一層硬繭,葉重錦的唇又極為柔嫩,輕輕一碰便有些微刺痛,生出一種被灼燒的錯(cuò)覺。 日暮時(shí)分,風(fēng)拂過樹葉,一片沙沙的聲響。 良久,少年從男人的懷里鉆出來,眼睫微顫,“其實(shí)我想過的,七年前,你離開京城時(shí)我就想過,于我而言,你到底意味著什么。若只是一個(gè)不相干的人離開,我不會那樣不舍,可那時(shí),我很想留下你?!?/br> 他抬眸道:“我是有些喜歡你的?!?/br> 顧琛蹙起兩道劍眉,靜默不言,他知道后面必然有轉(zhuǎn)折。 果然,便聽葉重錦道:“可是,我喜歡的東西太多,例如美味佳肴,日月星辰,無拘無束的日子,再例如大貓,喜歡也有深淺之分,若此時(shí)讓我在你和大貓之間選其一,我是一定會選大貓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