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相府,茶室。 顧琛攤開手掌,那枚精巧的玉佩乖巧地躺在他手心,他問:“阿錦,也希望朕收回么?!?/br> 葉重錦抬眼看向他,那人低垂眉眼,神色謹(jǐn)慎而認(rèn)真,道:“于朕而言,它不是帝令,是朕給阿錦的承諾,既然是朕的承諾,便與旁人無甚干系,除非阿錦自己不想要,否則朕不會(huì)收回?!?/br> 言外之意,先皇的圣旨,他想遵守就遵守,不想遵守,誰也逼他不得。 葉巖柏一下子變了臉色,面色凝重,葉重暉亦淡淡抬眸,看向自己弟弟,唯有安氏松了一口氣。 在她心里,她兒子一貫乖巧懂事,什么該拿,什么不該拿,他是知道的。 幾道視線凝集在他身上,或催促,或緊張,或期待,葉重錦腦袋發(fā)暈,事到如今,究竟誰在逼迫誰? 是他逼迫父親拿出先帝遺旨,與顧琛做交易,他父親又逼迫顧琛放棄他,而如今,他們一起在逼迫他。 安氏急道:“阿錦,快回話,還猶豫什么?” 猶豫什么?這玉佩是顧琛的聘禮,他收回去,自此以后,與他便再無瓜葛,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為何要猶豫。 葉重錦顫著手,緩緩握住那枚玉佩,掌心溫涼的觸感夾雜了一絲暖意,那是顧琛的體溫。 玉佩上的紋絡(luò),是他熟悉的龍形印記,前世他掛在腰間十多年,即便閉上眼睛,也可以輕易描摹出它的形狀。 他緩了緩,問:“陛下所言當(dāng)真?” 顧琛啞聲道:“昨夜看到你落淚,朕一夜未睡,想了很多?!?/br> “一直以來,朕不曾給過你選擇的機(jī)會(huì),自以為是地對(duì)你好,卻不曾考慮過,你想不想要。” 他撫上少年的面頰,粗糲的指腹劃過他的眼角,柔嫩的肌膚立刻留下一絲紅痕,襯得肌膚越發(fā)似雪的白。 “看,朕再如何小心,也會(huì)不經(jīng)意地傷到你,你這樣精致易碎的孩子,越想抓得緊,越容易受傷,朕不想再看到阿錦傷心流淚?!?/br> 說著,他湊到少年的耳邊,輕聲道:“宋離,你只有這一次機(jī)會(huì),從朕身邊逃走?!?/br> 不是葉重錦,是宋離。 一瞬間,天崩地裂,腦海中似有什么轟然炸裂,讓葉重錦紛擾的思緒盡皆消逝,只留下一片空白,他捂住胸口,藏在身體的角落里的某種意識(shí),在瘋狂叫囂著逃離,從這具身體里逃出去!從眼前的窘迫中逃離! 他知道??! 是什么時(shí)候發(fā)現(xiàn)的?既然知道他是宋離,知道他是前世那個(gè)宋離,為何一直引而不發(fā)?明知道他在裝傻,卻陪著自己演戲? 那個(gè)顧琛,竟學(xué)會(huì)隱忍至此,多不可思議…… 沉默許久,他輕輕一笑,櫻唇微啟,問:“你舍得?” 傲慢撩人的語氣,不是少年的天真嗓音,那是曾經(jīng),將顧琛迷惑得理智全無的,獨(dú)屬于宋離的嫵媚。 “舍不得,所以,在朕尚未反悔之前……” 葉重錦驀地起身,他將那玉佩掛在自己腰間,睨了顧琛一眼,道:“既然你讓我選,什么時(shí)間作答,也該由我決定,在那之前,你不許逼我?!?/br> 說罷大步走出茶室。 顧琛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眼空蕩蕩的掌心,竟是忍不住笑了。 “朕早知你不忍心。” 他悠悠起身,理了理衣袖,朝葉巖柏道:“朕是時(shí)候回宮了,至于那道圣旨,乃先皇所賜之物,葉相好生收著便是?!?/br> 說著心情甚好地離去。 安氏呆坐在遠(yuǎn)處,吶吶地道:“這,這是何意?阿錦怎么收下那龍紋玉佩,這,難道他不知道那玉佩是……” 葉巖柏捋了把胡須,搖搖頭,道:“夫人,咱們阿錦,怕是兒大不中留啊?!?/br> “……” ======= 回到院子里,夏荷正在著人清掃院子,見到葉重錦忙上前見禮,忽然傳來一聲虎嘯,一頭健壯的白虎朝他飛撲而來,圍著他打轉(zhuǎn),用腦袋蹭他的掌心。 葉重錦蹲下身,撫上它的皮毛,“這才一天不見,就想我了?” 夏荷道:“可不是么,一直是主子帶它睡的,昨夜主子不在,它便上躥下跳地鬧騰,鬧得整個(gè)院子都不得安生?!?/br> 葉重錦抱著它的毛茸茸的大腦袋,輕輕蹭了蹭。 “阿錦?!?/br> 葉重錦回過頭,見是他哥哥,便問:“哥哥是想問方才的事?” 葉重暉沒有回答,徑直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將人帶進(jìn)里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院子里的下人皆是一驚,大少爺脾氣雖然算不得好,卻從未跟小少爺發(fā)過脾氣,怎么今日竟是動(dòng)怒了。 葉重錦被他困在墻角,對(duì)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難免不自在,意圖從他臂下鉆出去,卻立刻被他壓了回去。 葉重暉冷著臉,問:“阿錦與陛下是何關(guān)系。” 葉重錦微微一愣,隨即故作輕松地笑了笑,道:“我與他,是前世的孽債,今世的冤家,剪不斷,理還亂?!?/br> 他問:“哥哥莫不是以為,陛下對(duì)阿錦,就像哥哥對(duì)阿錦一樣,是兄弟情義?!?/br> 葉重暉閉了閉眼,冷玉似的面龐顯出幾分迷惘,道:“你是男子,我不曾想過,他會(huì)對(duì)你存這種心思?!?/br> “也是,哥哥這樣木訥,哪會(huì)想歪?!比~重錦調(diào)侃他道:“哥哥該問問羅家哥哥,城南煙柳巷里,最深的一家花樓,是個(gè)什么好去處,他一定知道?!?/br> “是什么去處?” 葉重錦湊到他耳邊,小聲道:“那等下流之地,我可不敢說。” “……不敢說,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還不是陸子延,他舅舅查案查到那里,他就跟著湊了個(gè)熱鬧,說好些個(gè)美男子,各個(gè)才貌雙全,身段風(fēng)流,狐貍精似的勾人,陸子延還說,要帶我去長長見識(shí)。” 見葉重暉臉色越發(fā)難看,他忙道:“我自然是不肯的,再好看,還能比我哥哥好看么。” 說著他拉著葉重暉的手,語重心長道:“哥哥,你可不要想不開,去湊這個(gè)熱鬧,你去那里嫖,他們倒給你錢都還賺呢,你回回出門,我都想給你罩上面紗,沒的便宜了外人?!?/br> 葉重暉寒著臉,道:“倒是與哥哥的想法不謀而合,阿錦回回出門,哥哥都想給你栓條鏈子帶在身邊,免得回過頭,你就不知被誰給拐跑了?!?/br> “……” 葉重錦覺得,他哥哥的想法有點(diǎn)危險(xiǎn)。 第80章 不想長大 是夜,葉重暉第一次約了羅衍出門。 羅大人驚喜交加, 在屋里挑了半天的衣裳, 恒之一直不喜他的浮躁,故而特意選了一件深藍(lán)長衫, 襯得自己氣質(zhì)沉穩(wěn),從內(nèi)而外, 都透著一股正人君子的風(fēng)范。 二人約在城南的一間茶館見面。羅衍到時(shí),葉重暉已經(jīng)喝下一杯茶水。 因著天色已晚, 葉重暉倒也不似白日那般打眼, 不過路過的人,見著那張臉, 仍是有些走不動(dòng)路。 羅衍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的身影,似一根墨竹,筆直而修長,平日梳理整齊的長發(fā),此時(shí)只用一個(gè)白絲帶束起,墨發(fā)白衣,恍若畫中謫仙。 羅衍心跳得厲害,坐在他對(duì)面, 笑嘻嘻地問:“恒之怎么想起愚兄來了,還約在這里?!?/br> 這話里其實(shí)藏著幾分心虛, 因?yàn)閺倪@里過去一條街,再轉(zhuǎn)個(gè)彎,就是他常光顧的煙柳巷。 從名字聽, 便知道是個(gè)什么去處,他年輕時(shí)愛玩,常流連在勾欄瓦舍之處,后來官越做越大,便收斂了一些,不過聽曲解悶,他是沒甚顧忌的,朝中好此道者也不少,偶爾碰見一兩個(gè)志趣相投的,一道品鑒詩畫,也算風(fēng)雅。 例如禮部的那位沈琳沈大人,便是在那里認(rèn)識(shí)的。 羅衍抿了口茶水,偷偷打量對(duì)面淡淡品茶的男子,面若寒玉,冷冷清清,似天山皓雪,不染塵埃。 他臉頰微燙,那種污濁之地,恒之這樣的仙人,想來一輩子也不會(huì)踏足。 葉重暉放下杯盞,問:“行淼,我有話問你。” 這一聲“行淼”喚得羅衍心肝直顫,他連忙正了正臉色,道:“你只管問,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葉重暉眼里沁出一絲笑意,道:“城南煙柳巷,最深的一家花樓,是個(gè)什么好去處?!?/br> “咳咳咳——” 羅衍一口水嗆在嗓子里,臉漲得通紅,緩了緩神,道:“你,你怎么會(huì)問起這個(gè),難道是誰對(duì)你說了什么?不會(huì)不會(huì),誰會(huì)拿這個(gè)污你的耳,實(shí)乃罪孽深重!” 葉重暉垂下眸,想起阿錦狡黠的笑,那孩子,分明是故意把他往這里引。 明知是弟弟的惡作劇,可他偏想來瞧瞧,讓他諱莫如深的“下流之地”,究竟是何模樣。 “帶我去?!?/br> 羅衍險(xiǎn)些沒從凳子上摔下去,連連擺手,道:“恒之,旁的事都好說,唯有此事,不妥不妥,那種地方,豈是你去得的?!?/br> 葉重暉挑眉,道:“你去得,我去不得?” “你和我哪里能一樣,我渾慣了,可你一向潔身自好,那種地方,你必定瞧不上的,沒得臟了你的眼……”何況他自己都嫌不夠看,怎么能便宜了別人。 葉重暉神色冷淡,“既然你不肯,也罷,我自己去?!?/br> “……” 羅衍猛地一拍桌,道:“我去!有我看顧著,看哪個(gè)小妖精敢動(dòng)你。” 葉重暉略一蹙眉,羅衍輕咳一聲,解釋道:“你我兩家是世交,我又比你虛長幾歲,自然不能任你胡來,若你出了事,我回頭怎么跟葉伯父交代,怎么跟我爹交代?!?/br> 葉重暉多看了他一眼,從前他不開竅,所以不曾多想,可家里出了那檔子事,難免多心一些。 他道:“羅行淼,你對(duì)我,總不會(huì)存著別的心思吧。” 他的嗓音冷冷清清,卻透著一絲寒意。 羅衍胸口一悶,卻是哈哈大笑幾聲,道:“什么別的心思?你我同窗數(shù)載,你還不知道我么,我素來愛惜美人,愛惜才華,你既是美人又是才子,我自然是愛惜你這位朋友的?!?/br> 說著他道:“倒是你,怎的忽然想去那種地方瞧了,不會(huì)是對(duì)男子動(dòng)了情吧?!?/br>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已經(jīng)揪起來。 葉重暉倒沒甚表情,只是淡淡道:“好奇罷了?!?/br> 羅衍心里一松,在他眼里,葉重暉是不屑說謊的,他說好奇,那便是一定是好奇。 煙柳巷里多的是花樓賭坊,還有一些供人玩樂消遣之地,羅衍的確是熟門熟路,這里面,幾乎每門每戶他都光顧過,這幾年去的少了,最熟悉的是巷子最深處的,那間無聲樓。 說是無聲,只比一般花樓清靜一些罷了。 烏檀木的雕花牌匾,端莊秀氣的瘦金字體,細(xì)細(xì)瞧,卻透著一股旖旎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