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夏天,”李亞男抬起頭,沖他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謝謝?!?/br> 夏天點點頭,沒說什么。他無所謂是否被人感激,也無所謂是否被人接受,好像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該做的,他只恨自己沒法分擔(dān)高建峰的擔(dān)憂焦慮,否則的話,他心里或許會更好受一些。 凌晨三點四十五,主刀醫(yī)生終于推開了休息室的門,一屋子人立刻全站了起來。 “都坐,都坐吧,手術(shù)挺成功的?!敝心赆t(yī)生壓壓手,“等下收拾利索了,直接就進(jìn)icu?!?/br> 李亞男幽幽出了一口氣:“那接下來還會不會再出血?” 醫(yī)生不置可否,只說:“暫時沒有其他地方出血,再觀察吧?!?/br> 他說著,坐倒在椅子上點了根煙,像閑聊家常般笑問:“平時好喝大酒吧?” 這是見慣生死的人才可能有的態(tài)度,夏天無聲感慨道,醫(yī)院有時候,還真是個讓人不得不豁達(dá)看開的地方。 李亞男長嘆:“可不是嘛,本來就有高血壓,肝功能也不好,這不馬上還有一個月要退休,聚餐也多了,喝得就更多了?!?/br> 醫(yī)生了然地笑笑:“都這樣,回去必須戒煙酒了,一點都不能再沾。咱都是同行,這點你應(yīng)該也清楚。剛才打開來一看,那血管脆得都跟塑料似的了,喝大酒的十個有八個最后都是腦出血,不過問題不大,以后戒了就好,肝功也能慢慢恢復(fù)?!?/br> “今晚能留人陪護么?”高建峰神游天外歸來,接口問。 “icu不能留人,放心,有專人照看。別陪了,你們也沒有人家專業(yè),”醫(yī)生說,“真有什么問題你也看不出來,一會兒穿上無菌服進(jìn)去看一眼,別待時間太長,早點回去休息吧。” 說是看一眼,差不多也就十分鐘,可就是這十分鐘,已足夠給沒見過“市面”的人帶來強烈的震撼。 怎么形容呢,或許該把人的大腦比作電腦的中央處理器,cpu一旦出問題,整個系統(tǒng)必然要癱瘓。老高此刻身上能插的管子幾乎全插滿,不僅如此,夏天隔著玻璃看,也覺得病床上的人有些陌生感,曾經(jīng)紅潤的面色消失不見了,變得慘淡而無生氣,一旁的高志遠(yuǎn)扶著李亞男,而高建峰的手在病床上輕輕撐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親眼看著父親這個樣子,高建峰內(nèi)心受到的沖擊不小,事后過了好久,他有一次對夏天說起:“一直說他身體好,可這些年每回見他,我都能明顯感覺到他在衰老。曾經(jīng)那么強的一個人,無論你怎么努力都打不敗他,結(jié)果突然一下,就這么倒了。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覺得一切都很空,整個腔子里都是空蕩蕩的。” 夏天彼時抱著他,想起了那次他疑似感染非典時的情形,心頭忽地一悸,終于也有了那么點感同身受般的體會。 之后四個人白天輪番去照看,只可惜老高沒那么幸運,第三天的時候,他再度出血,這一次的部位是在右腦。高建峰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二度推進(jìn)手術(shù)室,雖說有驚無險,但人又經(jīng)歷了一次創(chuàng)傷,頭上再添了根引流管,不久又因為積壓痰液過多,不得不切開氣管做引流。饒是李亞男這個外科大主任都禁不住惆悵得連連嘆氣,眼含淚光地心疼起老伴這回糟了大罪。 能搶救下來是萬幸,也是勝利,高克艱從icu轉(zhuǎn)出來時,高建峰請了專門的陪護,晚上也會留下來陪床,他不讓夏天陪著,卻被夏天三言兩語給懟了回去。 “別妨礙我盡孝,多好的機會,回頭你爸一睜眼就能看見我,肯定對我印象大為改觀。” 高建峰當(dāng)然知道夏天是心疼自己,苦中作樂地笑笑,對這家伙的要求徹底沒脾氣了。 就這么折騰著,直到高克艱能吃喝,慢慢下床開始復(fù)健,已過去有三個多月。老高瘦了五十斤,整個人形銷骨立,躺在床上伸出手來看著,還會含糊不清地開自己的玩笑:“哼,這都成了纖纖十指了。” 李亞男也笑,直問他:“以后還喝酒么?” 高克艱心里有數(shù),哼哼兩嗓子,假裝聽不見。 自此后,老高算是又解鎖了新技能,但凡想聽的他就答應(yīng)一句,但凡不喜歡聽的,他就直接裝聽不見。 正當(dāng)一家子人吐槽他是老而彌堅巨滑的時候,出血的后遺癥卻逐漸顯現(xiàn)——老高的記憶開始出現(xiàn)錯亂,也就是所謂的斷片。那些越久遠(yuǎn)的的事,他反倒記得越清楚,可剛剛發(fā)生的卻能轉(zhuǎn)臉就忘。好比他記得夏天是誰,但記憶卻停擺在他是兒子的高中同學(xué)、好朋友上頭,對于夏天的另一重身份,仿佛已毫無概念。 隨著這類斷片發(fā)生的次數(shù)越多,令高志遠(yuǎn)感到了一陣莫名的驚慌,夏天為此專門請教了神外科專家,原來老高第二次出血的位置覆蓋了右額葉,這個區(qū)域主管記憶和情感,因為血塊的壓迫造成了永久性的損傷,換句話說是不可逆的,老高后半生恐怕一直都會處于這種狀態(tài),未來還可能會出現(xiàn)腦萎縮。 有過前頭數(shù)度驚險的鋪墊,要接受這一后遺癥也就沒那么困難了,何況世間事福兮禍兮,因為記憶出了毛病,老高便徹底忘了自己到日子該退休的事。沒有半點不甘憤慨,人也變得異常乖順隨和。行動如常以后,在這一年的冬天,他由家人陪伴著回到了西京。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休假養(yǎng)病,再一問年齡,居然說自己只有五十六歲,聽得大伙一陣笑嘆,可誰都沒有說破。 眼看著就快過年,李亞男每天張羅著給老高補身子,高建峰忙完公司的事會準(zhǔn)點回家,一直待到老高九點鐘上床睡覺,他再趕回自家小窩,天天樂此不疲,沒有絲毫倦怠。 夏天明白,這時候該勸他搬回去,不過高建峰不提,大抵也是因為照顧夏天的想法,畢竟老高忘歸忘,但帶著夏天直接住進(jìn)家還是顯得有點詭異,眼下這節(jié)骨眼上,高建峰當(dāng)然不可能再去刺激老爸,而這件事,也就變成了一個死結(jié),他只好兩頭跑著,來回折騰。 人尚未到中年,上雖有老,下卻沒小,到底算不得太悲催,夏天心疼之余有時候也慶幸,慶幸自己沒有把領(lǐng)養(yǎng)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然而,不大不小的事又突兀地找上了門,他那久未露面的“父親”夏山河,忽然帶著丁小霞來西京治病,夏山河本人還不請自來地直接找到了夏天的公司。 看來有些事,當(dāng)年還是沒了干凈,夏天看著坐在自己對面滿臉局促的男人,在心里冷笑一聲,別說,他都快忘了這個便宜爸爸了。而要說親近,夏山河還不如曾經(jīng)招待過他好幾頓飯,如今見了面,還會和他笑著聊天的高克艱呢。 第77章 多年不見, 曾經(jīng)英俊的男人已蒼老了許多,臉上溝壑交錯, 神情畏畏縮縮, 顯得底氣十分不足。 “醫(yī)生說你媽……說丁小霞zigong里長了個瘤子,沒說良性還是惡性,得盡快做手術(shù), 現(xiàn)在還正排床位,我、我這來看看你,你說你也是,這么些年了也不回家………” 兜了一大圈,話都不在點子上, 夏天果斷地打斷夏山河,“先排著吧, 現(xiàn)在醫(yī)院床位都緊張, 不過也不會讓你等太久?!?/br> 夏山河咽了口吐沫:“那、那你能給找個人不?你不是認(rèn)識那些大醫(yī)院管事的嘛。” 夏天面無表情:“之前協(xié)議里寫清楚了,你要是生病住院我可以負(fù)責(zé),丁小霞和我沒關(guān)系,我管不著那么多?!?/br> 夏山河有點著急:“咋說, 她也是……也是你法律上的繼母不是?” 夏天沒吭氣,繼續(x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見兒子半天都不接話, 夏山河只好搓著手, 訕訕地說:“那錢方面呢,手術(shù)費、住院費一弄都是大幾千的,我這……” 夏天笑了下, 再度打斷他:“丁小霞是你妻子,她生病你出錢,天經(jīng)地義。再不濟,你可以找她兒子要錢,夏大壯不至于不養(yǎng)他媽吧?” “養(yǎng)倒是養(yǎng)的,可他人在南方打工,就只寄回來錢了,人又不能來陪著。”夏山河說著,心里還是不大服氣的,“我好歹是你爸,這么多年沒管你要過啥,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都成大老板了,還在乎那點錢嗎?” “在乎,”夏天好整以暇地點頭,“就像你當(dāng)年在乎我的學(xué)費一樣,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br> “你咋就這么無情無義呢,我這是有困難才來找你的。”夏山河被兒子擠兌,惱羞成怒,“你這么對老子,就不怕我出去說理?我、我去告訴你那些員工去,讓他們知道知道,老板對他爹是個啥態(tài)度?!?/br> 夏天饒有興味地聽著,挑了挑眉,看來涼薄還不是夏山河最大的問題,拎不清才是! “隨你,出去嚷嚷吧,看看有人捧場沒有。”夏天笑笑,“發(fā)他們工資的人是我,衣食父母嘛,就算是人渣,他們也不會嫌棄的。” “你!我咋就養(yǎng)了你這么個混球吶?!毕纳胶託獾酶觳瞾y揮,一不留神打掉了桌上放著的相框。 照片沖上掉在地下,夏山河眼風(fēng)掃過,覺得照片里的人有點眼熟,拿起來再看,他慢慢地想起來了,這不是當(dāng)年和夏天一起回村里的小伙子嗎? 可夏天咋還放著人家的照片,就這么擺在辦公桌上,天天瞅著? “這人、是誰???”夏山河滿腹狐疑地問。 就算再不懂,他還是有種直覺在,如果不是關(guān)系親密,何至于把照片擺在眼前天天看? 何況,還是個男人的照片? “你為啥放個男的相片在這兒?”夏山河突然臉色漲紅起來。 夏天一伸手,把相框夠了回來,拂去上面不存在的塵土,重新擺好,“他是我愛人。” “你說啥?”夏山河驚得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你、你說你喜歡個男的?你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誰管得著?你么?”夏天冷冷看著他,“以前沒管過,以后也管不著。你清楚了也好,我索性再說一遍,丁小霞母子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和他們老死不相往來。你,我可以負(fù)責(zé)贍養(yǎng),生病住院我都可以出錢,但僅此而已了,以后別指望我會去醫(yī)院伺候你。還有后事,你看見了我喜歡的是個男人,所以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什么長子長孫摔盆砸碗的那套就留給夏大壯吧,你可以當(dāng)沒生過我這個兒子?!?/br> 夏山河不由驚怒交加:“你這樣,讓我以后咋跟你媽交代啊?” 夏天忍不住笑出聲:“想多了,我媽不會等著你,早投胎過幸福生活去了,將來和你在一起的是丁小霞,那位才是你老婆呢?!?/br> 眼見兒子是軟硬都不吃了,夏山河無助又絕望,其實自從那次夏天回去,他就覺得不對頭,兒子越來越難拿捏。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不該貪圖那500塊錢,如今想想,真是虧大發(fā)了! 可有什么法子?這狼崽子似的家伙啥都不怕,連喜歡男人都能無所顧忌!而排除這些呢,夏山河雖不懂什么基因?qū)W,但夏天這一枝的血脈明顯比夏大壯那枝強,本該是有出息的,結(jié)果卻鬧了個延續(xù)不下去! 光是想想,他都覺得心如刀絞。 夏山河哀聲嘆氣,良久,聲音低了下去:“你就這么恨我?” 夏天聽見這句沒繃住,直接笑了,也不曉得夏山河的“拎不清”到底要發(fā)作多少回,他搖頭,“我不恨你?!?/br> 沒有愛,扯得著恨嗎?那是太激烈的情感,對于夏山河,他只是毫無感覺而已。 因為我和你,根本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人這一輩子,大體會經(jīng)歷很多情感,親情、友情、愛情是最為重要的三類,后兩者,夏天自覺收獲頗豐,唯獨在親情上,屬于先天缺失,后天沒得彌補。 而說到他最該恨的那個人,卻是已經(jīng)快被淹沒在歲月的洪流里了。 夏天回身看向窗外,倘若真有平行世界的話,那么夏六姐很可能依然生活在離他不算太遠(yuǎn)的那座城市,迄今為止,他沒有再回去過,咫尺之遙,他卻不愿再踏足——或許是因為再見面,他怕自己依然會覺得恨。 討不到便宜的夏山河滿心失望地走了,此后再沒有出現(xiàn)。夏天無謂理會這人,倒是誓要把親疏有別給進(jìn)行到底了,陸陸續(xù)續(xù)為高克艱弄來不少保健藥來。老高也在眾人的精心喂養(yǎng)下迅速增肥成功,過上了煙酒全戒、按點遛彎散步、日常上網(wǎng)看時政的健康老干部生活。 與此同時,有一搭沒一搭的,老高的記憶存儲系統(tǒng)仍然會丟了西瓜撿芝麻,然而有些事,他又記得極為清楚。 “你mama的生日快到了,替我去看看她,她喜歡百合別忘了帶上,要鮮花?!崩细呷缡欠愿栏呓ǚ?。 因為從前沒提過,高建峰還真不清楚每逢母親生日,老高還會單獨去祭掃。他看看李亞男,后者無聲點了點頭,意思是確有其事。怪不得呢,高建峰想,母親生日到忌日隔著好幾個月,鮮花放在墓前早該破敗了,肯定會都被工作人員清掃干凈——所以,他才會不知道。 于是到了這一天,夏天陪著高建峰,第一次進(jìn)入那座烈士陵園,第一次看見了高建峰mama的相片。 原來兒子像媽確有其事,高建峰的五官簡直就像是從他媽臉上扒下來的,只是一個柔和,一個自帶英氣勃勃。 毛腳女婿頭回見丈母娘,不免要可著勁地表現(xiàn)一遭,夏天把墓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擦了個干干凈凈,恨不得比親兒子還更殷勤。 等忙乎完,他看見高建峰從兜里拿出一封信,遞過來讓他看。 這也是夏天第一次知道有這封“遺書”的存在。 看罷,夏天回想起了一些前塵舊事:“那天晚上你跟你爸吵架,我去看你,后來咱倆都喝多了,說了一晚上的話你也沒表態(tài),是不是因為這封信?” 要做到無愧于心、無怨無悔多么困難,高建峰的mama何嘗不是拴了副鐵鏈子在自己兒子身上? “算是吧,”高建峰笑了笑,“現(xiàn)在想想,做過的每一個決定我都不后悔,特別是和你在一起,所以帶你來跟我媽念叨念叨,感覺就像還愿了似的?!?/br> “我怎么覺得,像是在跟你媽示威?。俊毕奶煲恍?,借機調(diào)侃道。 “你說什么?”高建峰輕輕蹙眉,瞥了他一眼。 夏天愣了愣,隨即就笑了:“咱媽!可你跟咱媽示威也不好吧?” 高建峰嘴角輕揚:“不是示威,我覺得她會喜歡你?!?/br> 夏天心里一動,半晌問:“你對她還有印象嗎?” 高建峰沒立刻回答,沉吟一會兒才說:“有,每次一想到她,就覺得軟軟的、香香的,特別溫暖?!?/br> 夏天聽得有點神往,畢竟常年縈繞在六姐身上的氣息只有煙味,不過他很快就想當(dāng)然地在腦海里代入了陳謹(jǐn)——前陣子他從陳帆那兒拿了一張陳謹(jǐn)?shù)呐f照,之后一直放在錢夾里,好像平安符似的,時不常看看很能讓他覺得心安。 他始終記得,很多年前,是憑借著早已過世了的陳謹(jǐn)?shù)年P(guān)系,他才得以順利擺平一樁棘手的麻煩。 “等三月份,我再陪你來看咱媽?!毕奶鞝科鸶呓ǚ宓氖终f。 對于高建峰而言,也許成就、事業(yè)都是不足道的,能夠心滿意足的把愛人介紹給mama,才算是了卻了長久以來的一樁心愿。 墓碑上的母親看著他們,目光中含笑。 頭頂陽光溫暖,天高云淡。 沒過多久便到年關(guān),有老高坐鎮(zhèn),高建峰自然得回家,夏天也沒有借口和他一起過年三十。說起來,多少還有點尷尬——陳帆原以為他要和高建峰守歲,還特別善解人意地叮囑他初二回家吃飯,夏天當(dāng)時吐槽過這日子挑得像是回娘家,可現(xiàn)如今呢,自己卻無處可去了,只能一個人呆在家看春晚。 七點鐘不到,夏總就不甘心上了,開著車在空曠的大街上閑晃蕩,不知不覺地,又像很多年一樣,晃蕩進(jìn)了軍區(qū)大院,高建峰家樓下。 正自惆悵,該想什么轍才能成功溜進(jìn)老高家蹭飯,高建峰的電話就適時地打進(jìn)來了。 “啊,什么?你在外頭呢?和平路?呦,那不是離我這兒挺近的嘛,干脆過來吃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