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第37章 兩對母子 弗利緹娜忙碌地服侍在范妮的床側(cè)。她殷勤地清洗餐布,給主人點燃暖爐,動作也是輕手輕腳,不怎么發(fā)出驚擾人的聲響。 赫倫坐在范妮床邊,沉沉地注視著她。他的目光不自禁地朝紅寶石耳環(huán)靠攏,如同被吸附一般。 經(jīng)過尤莎無意的提醒,他注意弗利緹娜已經(jīng)兩天了。 范妮躺靠在床側(cè)。這幾天來,她的臉色紅潤多了,說話的力氣也像回光返照一樣大上不少,有時甚至能出門走一走,還有胃口嘗嘗葡萄酒的味道。她那破破爛爛的靈魂,似乎火力全開,將生命最后的余暉消耗殆盡。 赫倫覺得這并不是好兆頭。 “赫彌亞,猜猜我昨夜夢見什么了?” 她握著兒子的手,俏皮地微笑,眼里的聚光宛如水汪里的月亮,像一個古靈精怪的少女。她好象返老還童了,一顰一笑都是活力,赫倫從她純凈的眼中看到她風(fēng)華正茂的樣子。 “肯定是父親?!焙諅惔_定地說。 “沒錯!”范妮笑著,“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夢見了當(dāng)年結(jié)婚的時候?!?/br> 她又追憶起來:“我披著橘紅面紗,束著羊毛腰帶,普林尼也穿著華麗。他向賓客撒榛子和腰果,我就在自己的手腕上繞毛線。我們就像登臨神界一樣快樂。他還是那樣刻板地微笑,我就不顧形象哈哈大笑,算是把他隱藏的喜悅也笑出來了……” 赫倫突然感到一絲酸澀,勉強地附和她。 他知道如此快樂的母親就要離世了。 “赫彌亞……”范妮眨巴幾下眼睛,“即使我現(xiàn)在就斷了氣息,我也是快樂的,因為普林尼愛你?!?/br> 赫倫眉毛一揪,心酸地抱住母親。他像孩子一樣把頭搭上她的肩膀,攬著她的胳膊,聞到她獨有的藥草的沉郁味。他抓緊她的衣服,內(nèi)心像泛起漫天大水,酸澀如洪流般涌來。 “我真的不想讓您離開我……”他抖動著喉頭說,“您不該活得那么短……” 范妮像安慰嬰兒一樣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她以前照顧兒子那樣。她笑得非常慈愛,柔情的雙眼在接觸赫倫時,所逸散的母愛如日出的光芒一樣掃遍一切,使每個角落都清清楚楚。 她笑著說:“我的孩子,你知道嗎?人死后還會復(fù)生,善良之人會踏著彩虹前往神界。那里,人沒有任何痛苦,連苦難的聲音都聽不見,所住的樓閣由金銀瑪瑙建造,可不是粗糙易損的大理石;水池里的水能隨人心意地變溫,就連水池底的沉沙都是黃金呢!” “哦母親……”赫倫搖了搖頭,“那恐怕只是苦難之人面對絕望的世間,所捏造出來的虛假幻境,用來聊以自慰……” 范妮掐了掐他的臉,“赫彌亞,有的時候,人們可以活得浪漫一些,那樣會更快樂?!?/br> 這時,弗利緹娜端著藥碗走來。根據(jù)醫(yī)生的指示,范妮需要在一天內(nèi)喝掉七碗湯藥,每碗湯藥的配方還不一樣。 弗利緹娜墊上餐巾,舀起一勺,吹了吹,給主人喂了藥。 范妮瞧了女奴一眼,繼續(xù)道:“按照我所皈依的教義,在我死后,我應(yīng)該把隨身的金銀珠寶贈予給奴隸,尤其是像弗利緹娜這樣殷勤侍奉我直到入棺的。這樣做,可以減輕我一生使喚奴隸的罪責(zé)?!?/br> 弗利緹娜慌忙下跪道謝,她受寵若驚了,拼命地給范妮行禮,忠厚的臉龐沒有流露絲毫貪心。 赫倫看著她,總覺得有些奇怪。 …… 隨著雪季的帶來,布魯圖斯的家宅更加荒蕪??輼湎蚧颐擅傻奶焐斐隼鲜郑葞r石還堅硬的灰褐藤蔓纏住墻壁,密集地交叉,將壁畫里的人物鎖在織成的牢籠里。 這里無人清掃,噴泉早已干涸,屋頂?shù)钠茢∩裣癖婚W電削掉一只胳膊,烏鴉在屋檐下筑巢。仿佛每一塊石頭都在迎接死神到來,有死亡的冷寂,使宅子像通往冥界的暫居地。 布魯圖斯披著黑斗篷,站在獅籠前。他個子瘦小,站在荒涼的深褐色院子中,就像一只宣告死訊的烏鴉。 他拿著鮮紅的rou片,一片片地投喂兩只雄獅。rou片紅白相間,顏色嬌艷欲滴;獅子毛色油亮,身型肥壯,搶著將鮮rou吞吃入腹。rou與獅,是這黯淡家宅唯一的亮色了。 房間里響起織布機的吱吱聲,不一會兒就戛然而止。接著,又傳來嬰兒的哭叫聲。 格奈婭尖利的聲音響起:“天哪!快把這個小惡魔掐死吧!他就是一個只會哭叫的廢物!” 布魯圖斯趕緊跑進門,看到養(yǎng)母抓著錯亂的頭發(fā),棉線也被她煩躁地扯亂。她凌亂極了,像是被困在蜘蛛網(wǎng)上。 “母親!”他無奈地喊她,“再忍忍吧!我的哥哥不會害我們的……也許我還能利用他去制裁波利奧,這也是一種籌碼……” “閉嘴!你這個無能的家伙!”格奈婭紅著眼睛說,“你心急得就像一只快被燒死的老鼠,卻連得手的運氣都沒有!” 布魯圖斯鼻頭一酸,他用手掌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滴落。他卑微地下跪,抓住她的衣袖,渾身顫抖。 “母親……我只是太恨普林尼了!就像您恨范妮那樣深刻!您應(yīng)該能理解這份心情的對嘛?為了心中的熱愛什么理智都沒有了……” 他淚流滿面,將格奈婭的衣袖貼到臉頰上,“我要殺波利奧的心情,就像您當(dāng)年設(shè)計范妮……讓普林尼離開她一樣……”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格奈婭抽回衣袖,啐他一口,“我成功了,可你呢?!” “母親……求求您對我笑一回吧!”他擦著眼淚,“您從沒對我笑過……” 格奈婭聽到這話,夸張地笑兩聲,如被惡靈附體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她抽出衣袖,嫌惡地把外衣脫掉,瞟了他一眼。 “敗光家產(chǎn)的愚蠢的敗家子,不值得我對你笑。你果然會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要不是當(dāng)初我不想再嫁,我絕不會收留你這個掃把星!如今……我真是一句話都不想對你說了……” “母親!我們會好的!我們會好的!”布魯圖斯重復(fù)著,滿臉都是淚水。 “現(xiàn)在的貧窮只是一時的,我們會拿到波利奧……然后我好好學(xué)辯術(shù)和修辭,進入元老院。我的哥哥,他答應(yīng)我會幫助我的……他把政敵的孩子寄養(yǎng)在我們這里,說明他足夠信任我!” “那是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能藏一個哇哇亂叫的嬰兒!”一絲譏笑躥上格奈婭的唇角,“再說了,達(dá)荷也要看斯蘭的臉色,你以為他能幫到你多少?” 布魯圖斯頓住了,他困窘地吸了吸鼻子,手足無措的模樣。 格奈婭繼續(xù)拿起梳線板,咔嚓咔嚓地紡布,對嬰兒的哭聲置若罔聞。漸漸地,她的手越來越不聽使喚,臉部也越來越扭曲。 啪地一聲,她摔掉梳線板,趴在織布機上大哭。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大叫著,“我等不及了,我要讓范妮趕快下地獄去!就算用被詛咒的巫蠱之術(shù),就算我減壽十年,我也要她快些去死!我恨死她了……為什么普林尼會愛上她?!為什么呀……” 布魯圖斯跪著匍匐到她腿邊,抱著她的腳踝說:“母親……您別這樣……您還有我不是嘛!我一直都是陪著您的,一直都無比地愛您啊!” 格奈婭哭著,衣襟上沾滿淚水:“我為了他,毒死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再改嫁。可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冷漠呢!要不是我灌醉了他,他根本就不會跟我講話……我要那些假寶石有什么用……還留著那些去騙誰呢……” 布魯圖斯也哭了。陰暗的家宅充斥著哭聲,像是在召喚死神。 “范妮那個賤女人有什么能跟我比啊……她已經(jīng)和低賤的角斗士私通,還有什么貞潔可言?!”格奈婭緊緊抓著桌邊,“我已經(jīng)盡我所能去做了,為什么普林尼還是愛她???!我明明比范妮還要愛他,我是這世界上最愛他的人了啊……” “您再等等……”布魯圖斯收斂了哭聲,勸她道,“等到范妮一死,我就讓弗利緹娜拿來她的黑曜石,取出那枚紅戒。她是個信奉迂腐教條的貴族,一定會這么做的……” “我等不及了……布魯圖斯……”格奈婭揪緊他的領(lǐng)口,眼淚滴到地上,“讓弗利緹娜毒死她,或者掐死她,總之趕快讓她死掉!” “這不可能!”布魯圖斯慌張道,“弗利緹娜很忠誠,她絕不會對范妮做那種事!如果逼得太緊,她一定會起疑心的!上一次我問她烏提斯的長相時,她就質(zhì)疑我的意圖了……” “一個丑陋的女奴還不如我的命令重要嗎?!”格奈婭怒喝道,“我是讓你欺騙她,可沒讓你做她真正的愛人!用我教你的那些甜言蜜語去哄騙她,她會為你這么做的……” “母親……”布魯圖斯哀求地說,“可我并不想讓她死……您知道,蓄謀害死主人的奴隸多么悲慘,她會承受地獄般的刑罰……” 他縮著鼻子,眼淚汩汩冒出,“她是個低賤的女奴,可也是這世界上……唯一喜歡我的人了……” 格奈婭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狠狠揪住他的頭發(fā),瘋狂撕扯著。她喪失了理智,指甲刮破了兒子的頭皮,流出一些血液。 “我等不了了!我受夠了!”她尖叫著,“我不想管她死活了,我就要波利奧!我就要普林尼的所有!這該死的織布機,該死的荒宅子!連一個供我使喚的奴隸都沒有,我真是受夠了!” 布魯圖斯趕忙掙脫開。他的臉頰流著血,頭發(fā)掉落很多。他抓住她亂揮的雙手,狂亂地親吻她的手背。 “我不會讓這種日子持續(xù)太久……母親……我會讓您衣食無憂,忘記那個負(fù)心漢,跟我在一起好好生活?!?/br> 他就這么低聲抽泣,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這個諾言。格奈婭就高聲尖叫,一點都沒聽進去他的真情表白,自顧自地罵罵咧咧,夾雜著哭泣。 母子倆身體緊挨著,一黑一紅,思維處于兩個世界,都活在求而不得所催生的幻境之中,像兩個瘋子在各自想各自的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感。 第38章 騙人的情書 弗利緹娜的腿腳從不會閑著,她對范妮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 她用陶罐打水,給她的主人煮藥草;為主人洗凈臟污的手帕,放在藤架上晾干;她還特意用網(wǎng)紗過濾主人的牛奶,確保沒有殘渣;甚至在范妮吃飯前,她都要先試一下,確定少油無鹽,才給主人喂飯。 她的紅寶石耳環(huán)閃亮,隨著匆忙的步履晃動。她已經(jīng)轉(zhuǎn)悠一整天了,剛剛伺候范妮睡下,才能閑下來為自己忙活。 她草草結(jié)束午飯,拿起毛刷和水桶,去后院刷洗墻壁。 云層呈灰黑色,墨塊一般下墜,壓在她頭頂。她身穿深灰色斗篷,宛如以食死尸為生的禿鷲的羽翼。她披著這灰羽,鶴立于白鴿群間,時不時抬腳驅(qū)趕它們。于是灰色的她夾在黑白之間,成為黑云與白鴿的一縷色彩漸變。 她甚至要融化到這蕭索冷寂的色調(diào)中去了。 弗利緹娜忙活完,黝黑的臉很憨厚。她擦一把汗,去臥房取出赭石,坐在鴿群旁,涂染已紅得明艷的指甲,與紅耳環(huán)相映成趣。 她涂完指甲,并攏十指,時遠(yuǎn)時近地觀察,流露出幸福的微笑。 洗衣女奴朝她走來,濕噠噠的手捏著一封信。 “弗利緹娜!你的紅寶石情郎差人給你捎情話了……”她嘿嘿笑兩聲,故意逗弗利緹娜,帶著了然的壞笑。 果然,弗利緹娜紅起臉。她害羞地搓了搓手,十分局促不安,慌忙朝屋里瞅一眼。 “噢波培娜,求你了別這樣……”她做了個小聲說話的手勢,“千萬不要讓主人知道了。他們會不高興的……” 洗衣奴沒有減低音量,她嬉笑著臉,故意把信封晃來晃去,“主人都準(zhǔn)許你結(jié)婚啦!還說要為你準(zhǔn)備嫁妝,你的紅寶石情郎一定會很開心的!” “神明?。 备ダ熌融s緊站起身,從她手里搶奪過信封,藏進衣袖里,“波培娜,拜托了……我可真怕你的嘴,主人最討厭自作主張,你知道的……” “我真該恭喜你呢……”洗衣奴戳一下她的紅耳環(huán),“有了自己的愛人,還能跟他結(jié)婚,馬上又能擺脫奴隸的身份。弗利緹娜,你真是受到神明庇護,有幾個奴隸能有這份福澤……” 弗利緹娜趕忙捂住她的嘴,心虛地環(huán)視四周,看到?jīng)]人才松了口氣。 “波培娜,拜托你別說這種話。要知道,我并不期盼主人走進棺材,她和波利奧大人對我非常好。” 洗衣奴撇了撇嘴,沖她做個鬼臉就離開了。她還有一大堆衣服要清洗。 弗利緹娜望一眼四周,哆嗦著打開信紙。她的三角眼頓時綻放光輝,嘴角彎成月牙狀。她用指尖摩挲莎草紙,感受落筆的凹痕,好象這樣就能離愛人近一些。 她的溫柔像水一樣流淌出來,與她粗壯的外形頗為不符。這個忠良的女奴,被愛情沖刷了頭腦;她骨子里獨屬女性的柔和,也被愛情激發(fā)出來,使她即便遇見不順之事,都能因心懷熱愛而保持樂觀。 她悄悄打開莎草紙,默讀信的內(nèi)容: 【我摯愛的弗利婭: 自上回通信已有些時日。我很高興你能把身邊的事分享與我,使我有了與你共度人生的美好感覺。 事實上,我無時無刻不在幻想與你牽手,淌游人世悲歡,哪怕離群索居。愛情能使孤獨之人生命充實,也能使多事之人安享寧靜。而我作為一個外相多事、內(nèi)心孤獨的人,感恩你賜予我充實與寧靜俱在的生命! 我常以為人于世間多半是獨立行走,直到我遇見了你;我常以為我心漂泊無所依靠,直到我遇見了你;我常以為愛情是色欲本質(zhì)的說辭,直到我遇見了你。 我無有一刻不會想你,你讓我魂牽夢繞。而這個意識也是從思念你的間隙蹦出的,隨即就被你的音容笑貌覆蓋了。我表面上是高你一等的羅馬公民,實則是跪伏在你腳邊的虔誠教徒。我恨心臟與生命相連,否則我一定剜出來捧給你,讓你見證你能使它搏動地多么有力! 弗利婭,我愛這樣稱呼你,離別于我如錐心,我全身的熱血都在叫嚷你的名。難道我母親與你主人的仇恨,要成為割斷戀愛之結(jié)的刀劍嘛?! 不!絕不!你的主人離冥河僅一步之遙,她殘破的生命只能給予旁人痛楚。何不給她善意的毒藥,早早讓她解脫病魔之手?!死亡于這個虔誠的教徒,絕不是值得恐懼的事,而是通往神界的腳步。 待到她壽終正寢時,你帶來她的黑曜石,我便帶你去往外省。那時,我母親的管控之手無法觸及,世間煩惱皆如驚鳥般遠(yuǎn)離我們,俗世的身份桎梏囚不住真實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