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蕙娘來不及耽誤, 忙走過去將院門打開。

    門外停著一輛馬車，青帷黑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氣派。

    車轅上坐了一位年輕的后生, 皮膚黝黑, 身材高大, 但看面相是個實(shí)誠人, 一笑一口大白牙。

    “這位小兄弟，您是？”

    “我是晉王府來的，替蘇奶娘捎些東西回來。另，蘇奶娘還托我捎了幾句話。你是蘇奶娘的大姐吧？”

    蕙娘忙點(diǎn)頭道：“我是瑤瑤的大姐?？炜炜?，快請里面坐, 真是勞煩你了。我meimei她現(xiàn)在可好……”

    周升心想：原來她有個這么好聽的名兒, 瑤瑤。他擱在心里念了幾遍，一面同蕙娘往里走，一面分神答她的話。

    周升被迎進(jìn)了堂間，一碗茶喝過之后，蕙娘也差不多弄清楚瑤娘的處境了。

    得知meimei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小郡主的奶娘，在府里做得不錯, 也沒人欺負(fù), 還據(jù)說挺在主子跟前得臉，蕙娘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周升有些不明白蕙娘怎會哭成這樣, 眼神不免有些詫異。

    蕙娘反應(yīng)過來，忙擦了擦眼淚道：“我這妹子性格內(nèi)向又膽小，這還是她第一次出遠(yuǎn)門, 所以難免憂心?！?/br>
    周升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

    之后，周升將包袱交給蕙娘，尤其銀子是當(dāng)面點(diǎn)清交給了她，才對蕙娘學(xué)了話：“蘇奶娘說她在王府里很好，讓大姐不用掛心。蘇奶娘還說讓大姐拿著這些銀子買個小丫頭，或者雇個人回來幫著做活兒，也免得累壞了身子?！?/br>
    其實(shí)后面這句才是瑤娘想說的，李氏是個懶的，蕙娘一個人帶三個娃，怎么可能忙得過來，還不知累成什么樣，她在王府里日日夜夜擔(dān)心的就是這事。

    “謝謝周小哥，這事我會琢磨著辦。你幫我給她帶句話。就說讓她在王府里好好當(dāng)差，別掛心家里，小寶很好，如今也會翻身了，吃得可胖了……”

    蕙娘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才把周升送出家門。她倒是留了周升在家吃飯，可周升還趕著回去，只說是以后少不了有機(jī)會。蕙娘心道這后生真是個熱心腸，再三道謝，才目送著周升駕著馬車離去。

    她在門口站了會兒，才扭頭回屋，剛進(jìn)門就看見婆婆正在翻瑤娘送回來的包袱。

    李氏拎著一件嫣紅色的褙子，雞爪子似的手在那光滑的布料上來回摩挲著。

    蕙娘眉心直跳，總有一種她要將這衣裳給摸壞了的感覺。同時(shí)慶幸方才周升是直接把銀子給了她，不然落在李氏手里，定是要不回來了。

    “嘖嘖嘖，這蘇瑤娘真是發(fā)達(dá)了啊，這么好的料子都能拿來做衣裳穿。老婆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見過這么好的料子?！崩钍线B連咂嘴，她拿著衣裳在身上比了比，對蕙娘說：“我看這身衣裳我穿挺合適，就當(dāng)是蘇瑤娘孝敬我的吧?！?/br>
    蕙娘看看那嫣紅色撒花的褙子，再看看李氏那老臉，想不出李氏怎么就能得出個她穿很合適的說法。

    正說著，站在門邊有些眼紅的燕姐兒插話了，“娘，我馬上要嫁人，這身衣裳給我?！?/br>
    這倆臭不要臉的！蕙娘氣得嘴唇直打哆嗦，正打算說什么，突然外面響起一陣轟天巨響，像似院門被什么人給狠狠撞開了。

    還不待三人有所反應(yīng)，就聽見門外響起一個哭聲：“姚燕兒你這個喪門星，你賠我兒子——”

    這聲音是馮寡婦的。

    蕙娘心道一個不好，忙迎了出去。李氏也急急忙忙跟了出去，就見馮寡婦站在大門前破口大罵著，身后跟了不少圍觀的人。

    馮寡婦可不是個好惹的，她一個寡婦能帶大一個兒子，可以想象也定然不是個善茬。

    李氏之所以不愿意和馮寡婦做親家，不光是因?yàn)轳T家窮，是附近有名的破落戶，也是因?yàn)轳T寡婦此人太潑辣。她曾在馮寡婦手下不止一次吃過虧，所以當(dāng)馮寡婦好言好語求上門的時(shí)候，她怎么可能不拿喬，她恨不得把早年受得氣通通討回來。

    李氏慣是個兇悍的，見馮寡婦如此罵自己寶貝女兒，哪能輕饒了她，一蹦三尺高就和對方互吵了起來。

    “你個克了一家子的毒寡婦，作死沒腦殼的破爛貨，你才是喪門星，你們一家都是喪門星……”

    馮寡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拍著大腿一面哭罵道：“我的天老爺啊，你快睜睜眼睛吧，瞧瞧這一屋子都什么人啊。仗著我兒喜歡她家閨女，便不把人當(dāng)人，往死里做弄。嫌棄我家窮，嫌棄我馮寡婦命不好?？蛇@命不好是我能選的？我馮寡婦一生守節(jié)，誰見到不是豎起一根大拇指，唯獨(dú)就是這一家子喪盡天良，動不動就是我克了一家子人……”

    這馮寡婦大抵也不是第一次這樣，那是唱念做打樣樣俱全，哭罵聲抑揚(yáng)頓挫，輾轉(zhuǎn)百回，尾音悠長。那眼淚嘩嘩地往下流，真是讓聞著傷心，聽者流淚。大乾朝雖不禁寡婦再嫁，但哪家若是出了個節(jié)婦，也是頗受人另眼相看的。

    圍觀者俱是唏噓不已，再加上李氏平日為人不行，免不得就有人為馮寡婦說話。

    “大家都是街坊鄰里，何必鬧得如此難看，一人退一步，也就完了?！庇腥藦闹袆窈?。

    見此，馮寡婦更是來了勁頭兒，“不是我家不想讓步，之前還是好聲好氣上門求娶了。是這姚家人太不是東西，竟逼著我兒出去找錢，害得我兒犯了事，被那官差抓進(jìn)大牢……我不管，你姚家陪我兒子！姚燕兒，我兒若是有三長兩短，我馮寡婦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連李氏都不還嘴罵了。

    黑小子竟然犯了事，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別看李氏拿喬，燕姐兒也過不去心里的那個坎兒，一直鬧著不嫁馮黑子?？烧娈?dāng)馮黑子出了事，兩人也不禁心急了起來。

    若是馮黑子出了事，燕姐兒肚里的孩子可怎么辦？難道孩子以后是個沒爹的？

    馮寡婦見死對頭只顧發(fā)愣去了，眼中閃過一抹得意，繼續(xù)哭道：“我可憐的孫子啊，還沒出生，爹就出事了，還不知是死是活……老天爺啊，你怎么這么不長眼……”

    這話里的信息量太大，好多人一時(shí)都反應(yīng)不過來，俱都不由自主往燕姐兒肚子瞧去。

    李氏的那個氣啊，恨不得把馮寡婦給打出去?？捎峙埋T寡婦再說出什么不著五六的話，再加上她也想弄清楚黑小子到底怎么了，只能跳腳驅(qū)趕站在她家院子里的人。

    “去去去，看什么熱鬧，有什么好看的。”

    一看李氏那潑婦樣，圍觀眾人頓時(shí)一哄而散。

    可散是散了，關(guān)于馮姚兩家的事也從這些人嘴里傳了出去，到處議論得是沸沸揚(yáng)揚(yáng)。

    李氏關(guān)了院門，才瞪著馮寡婦：“你今兒若不把話給說清楚了，老娘我饒不了你?！?/br>
    馮寡婦拍怕褲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怕她。

    其實(shí)她來之前就把一切事想清楚了，馮家窮得叮當(dāng)響，自然沒銀子去撈被下了大獄的馮黑子?？神T家沒錢，姚家有，姚家不光有錢，姚家還在縣衙里有人，所以當(dāng)知道兒子犯了事，馮寡婦在經(jīng)過最初的一陣慌亂后，就不慌了。

    馮寡婦會鬧出今天這么一場，也不是沒衡量過，雖是丟人了些，但他們是男方自然不怕。事情一旦鬧出來，姚家只能幫她家，除非想讓大著肚子的女兒被人指著脊梁骨罵一輩子。只要姚家?guī)土诉@個忙，是時(shí)兒子不但能回來，媳婦有了，孫子也有了，還不用再受姚家老潑婦的臉色，萬事大吉。

    馮寡婦的算盤可是打得啪啪作響。

    她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說了一遍，李氏聽得臉色乍紅乍紫，她扭頭就給了燕姐兒兩巴掌：“你個死丫頭，就會給老娘找事，就會給老娘找事！”

    燕姐兒被打得嗷嗷直哭，蕙娘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也不出言勸阻。

    “反正親家這事就多勞您家了，您不看其他，總是要看燕姐兒肚里的孩子?！瘪T寡婦笑瞇瞇地道。

    這就是李氏的七寸，一掐即死。

    李氏何嘗受過這種氣，眼睛瞪著馮寡婦，又追著去打燕姐兒?？上яT寡婦連個眼神都不給她，又不是她閨女，愛怎么打怎么打。

    李氏氣得吼蕙娘：“蘇蕙娘，還不去找你男人回來?！敝挥袉柫艘Τ?，她們才能知道衙門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娘，洪哥兒哭了，我進(jìn)去看看?！鞭ツ镆膊唤铀挷?，掀了門簾子進(jìn)東廂，進(jìn)去后就不再出來了。

    可把李氏氣了個仰倒跌，想讓燕姐兒去，如今女兒有著身子，只能自己親自跑一趟。不過還沒等她出門，姚成就回來了，恰恰也是為了馮黑子的事。

    馮寡婦只知道馮黑子是因?yàn)殂y子犯了事，并不知道具體如何，她也是聽人說才知道兒子被下了大獄。

    其實(shí)馮黑子犯的事可不小，他和怡紅閣里的一個妓女合伙起來打劫過路行商。由妓女摸清楚對方銀子的多寡和行蹤，馮黑子帶著人半路搶劫。

    他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兒了，下手極恨，從來不留活口，所以事情一直沒敗露?？蛇@次也許是老天開了眼，他劫的那個行商被他一石頭砸在頭上，又丟進(jìn)河里，竟然沒死。自己從河里爬起來，去報(bào)官了，這不就順藤摸瓜將馮黑子牽連了出來。

    官差當(dāng)場就在賭坊里將他抓了個正著，連他那一眾所謂的兄弟也沒逃掉一個。

    殺人越貨，這可是大罪，輕則流放三千里，重則斬首示眾。

    且馮黑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干這種事了，他咬死不說，但那妓女沒招架住，吐了個干凈。光是從這妓女口中得知，馮黑子等人就害了不下三四條人命，更不用說還有其他不知道的。

    也就是說馮黑子這次是死路一條了。

    聽完姚成的訴說，馮寡婦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了起來。

    此時(shí)哪還有之前的鎮(zhèn)定，她只當(dāng)兒子在外面是打了人或者偷了人家的東西，萬萬沒想到兒子竟會如此膽大。也是馮黑子日里弄了銀子，不是胡吃海喝，就是拿去賭了，從沒往家里拿過一分。馮寡婦日里忙著在外頭做活掙錢，根本沒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

    不光是馮寡婦，李氏和燕姐兒也被嚇得不輕。

    這下徹底完了，燕姐兒該怎么辦？

    姚家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盯在燕姐兒肚皮上。

    之前李氏和燕姐兒提起瑤娘，一口一個不知廉恥、未婚先孕，提起小寶也是野崽子，連爹都沒有，如今輪到燕姐兒也踏上了瑤娘的后塵，也算是現(xiàn)世報(bào)了。

    第35章

    不想燕姐兒和她肚里的孩子沒著落, 只能是馮黑子沒事。

    姚成是衙門里的人, 不光馮寡婦，連李氏都不免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姚成被兩人磨得頭都是大的，他又不是縣太爺，這種事怎么可能有辦法?？捎植荒苤弥焕?，只能被逼著去打點(diǎn)。

    也是機(jī)會湊巧, 晉州由于緊鄰著邊關(guān)，但凡邊關(guān)兵力吃緊之時(shí), 就會抽調(diào)當(dāng)?shù)厮狼羧コ滠?。正好上面下來這樣一紙文書, 馮黑子被免了秋后問斬之刑，擇日被送往邊城。

    臨行之前，馮寡婦去送了兒子，倒是燕姐兒根本沒露面。

    馮黑子揮別老母, 踏上去邊城的路。像這樣的死囚一般去戰(zhàn)場都是充當(dāng)炮灰之用。顯然馮黑子也懂得這其中的道理，于是他在半路上跑了。

    是的，跑了。

    消息傳回來，姚家人和馮家人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馮黑子雖是跑了, 卻也落了個有家不能歸的下場。他是記名在案的逃犯加逃兵, 一旦被抓, 就是罪無可恕的下場。

    馮寡婦松了一口氣, 再怎么樣也比兒子沒了命強(qiáng), 倒是姚家人陷入兩難之境。

    李氏和姚成商量，本是打算將燕姐兒肚里的孩子流掉的，索性趁著月份還小, 早解決早完事?？蛇@個決定是基于馮黑子必死無疑的下場，如今馮黑子逃了，這孩子是留還是不留？

    最后燕姐兒做了決定，不留！

    她打死都不愿要這孩子，在家里作天作地地鬧！

    李氏找了個游方郎中回來給燕姐兒看了看，那郎中看過后就開了幾包藥，說是一天一副，連吃三天，胎兒必定能流下。李氏付了銀子，將郎中送走，就喜滋滋地去給燕姐兒熬藥了。

    之所以會是這種心態(tài)，是因?yàn)楸緛砣羰钦裔t(yī)館的大夫，至少得十兩銀子才能辦下這事。她找的這游方郎中，卻只要二兩就能解決。

    可李氏忘了一件事，若是沒有必要，也不可能連著問了好幾家醫(yī)館都得十兩之?dāng)?shù)，偏偏這個郎中少了不止幾倍，俱因便宜的東西沒好貨。

    這藥確實(shí)如那游方郎中所言，效果明顯。燕姐兒吃了后下面就見了紅，可一直流了五六日，還是沒見止血。李氏坐不住了，將女兒送去醫(yī)館。

    到了醫(yī)館，大夫把李氏痛罵了一頓，說她怎么找了這種狼虎之藥來吃。女子打胎本就是要人命的事，想要不傷根本，就得徐徐圖之，是萬萬不能下猛藥的。因?yàn)檫@猛藥一旦不好就是血崩的下場。燕姐兒便有血崩之兆，被送來之前，她已經(jīng)因?yàn)槭а^度昏過去了。

    大夫好不容易將燕姐兒救回來，可燕姐兒也失去了日后當(dāng)娘的權(quán)利。大夫說，以后懷上的可能性很小，這次傷太狠了。

    李氏心疼地死去活來，大哭了好幾場，埋怨自己不該省銀子。其實(shí)她也不光是為了省銀子，縣里的醫(yī)館為了妥善，都是要見著病人才會下藥，李氏覺得丟人，怕事情傳開了對女兒的名聲不好，才會找那種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買藥。

    哪知竟被那郎中給坑得這么慘。

    而這事還沒完，馮寡婦找上門了，為了這事和李氏鬧了好幾場。如今馮黑子流亡在外，還不知道會不會死在外面，燕姐兒肚里的孩子就是馮寡婦的命。

    如今命都沒有了，馮寡婦還不是要跟李氏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