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之飲茶的動作頓了頓，手指猛然收緊，攥得死死的，深吸一口氣道：“不會的……云兄你什么時(shí)候也開始聽信這些不實(shí)的謠言了？”

    “是夢塵錯(cuò)了?！痹茐魤m笑了笑，垂搭在大腿上的手指卻握得死緊，換了個(gè)話題道，“錦之今日怎么忽然穿起了白衣？往日似乎不曾見錦之穿過?！?/br>
    蘇錦之沉默著，零號看了眼云夢塵的拯救總進(jìn)度值，弱弱地開口，提醒蘇錦之小心回答云夢塵的問題：“宿主大人，云神醫(yī)的拯救進(jìn)度值已經(jīng)跌到10了……”

    “我知道，你別擔(dān)心?！碧K錦之在心里回答零號道，抬頭望向云夢塵時(shí)卻忽然綻開一個(gè)比剛才更加明艷的笑容，像是盛綻到極致的荼蘼牡丹，“見想見的人……總該穿點(diǎn)干凈的衣服?！?/br>
    云夢塵聞言，瞳孔猛然收細(xì)成小小的一點(diǎn)，喉結(jié)也不住地上下滾動，僵硬地笑了兩聲：“錦之在說什么呢……”

    “要是我也像這身衣衫干凈就好了……”青年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笑暈，抬起雙臂撫著身上皓白如雪的衣裳，抬眸看著總是著一身白衣的云夢塵喃喃，“我經(jīng)常羨慕云兄，能時(shí)時(shí)穿著這纖塵不染的白衫……”

    雅士穿青白，妓子穿紅綠，這是自古不變的標(biāo)配。

    可假若君長樂能夠選擇，他又何嘗不想脫下一身艷至極靡的紅衣，做個(gè)清清白白的人？

    云夢塵和君長樂相處了一年多卻從未見過他穿白衣，如今蘇錦之這話一出，云夢塵頭頂?shù)倪M(jìn)度值瞬間就從10/100猛然漲回了20/100。

    蘇錦之一邊在心底罵著云夢塵“你個(gè)壞東西”一邊笑得更加明艷燦爛，正準(zhǔn)備也當(dāng)一把大夫給云夢塵這個(gè)神醫(yī)再下幾劑猛藥，卻忽然聽到木門吱喲一聲，君長舞的聲音隨之漸近，最后隔著一簾紗幔和他相望——

    “咦，怎么這還有個(gè)簾子呢？”

    少女的聲音甜美似蜜，如初春枝頭啼歌的黃鸝在綠梢紅花中輕輕躍跳，跳在青年心頭繃緊的那根弦線上，音尾一勾，弦便“猙”的一聲怦然斷裂，在心壁上彈出一道血壑來。

    “君……四小姐……”青年顫聲開口，才說了四個(gè)字便頓住了話音，連連深吸幾口氣才穩(wěn)住平靜的音調(diào)，可移到屏風(fēng)旁的云夢塵卻能夠看到青年通紅的雙目，顯示著主人并不如他說話的調(diào)子那般平靜。

    蘇錦之清了清嗓子，帶著笑意輕聲道：“無艷身體有恙，不宜將病氣過給君二小姐?！?/br>
    君長舞想了想覺得這花無艷說的不無道理，畢竟昨晚他的近侍確實(shí)說過他在生病?？伤齺磉@里不就是為了看看和錦之哥哥搶姜黎山的人長什么樣嗎？花無艷弄了個(gè)紗幔擋著她還看什么？

    “可你這樣我怎么看得清你的臉呢？”

    少女偏著頭抱怨，鬢上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一顫一晃，即使隔著紗?？床磺逅哪?，卻也能夠想象那一頭的她是如何委屈可愛。

    而青年聽到她的話后，以手握拳抵在唇邊笑了兩聲，隨后從矮桌前起身，走到紗幔面前跪坐下。像是披著一身雪的青年一動，云夢塵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連鞋襪都不穿，白皙得近乎透明玉足踩在淡青色的竹席上，伴著雪色的衣擺飄過他的眼睛，云夢塵身體猛然挺直，看著青年學(xué)著少女的模樣偏了偏頭，半是蹙眉，半是撒嬌似的說道：“那這樣能看清了嗎？”

    君長舞驀地笑開了，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拖著矮桌往前移了一截，單手托腮杵在桌面前笑盈盈地看著蘇錦之開口道：“還是看不清，不過你怎么能這樣學(xué)我呢？”

    “唔……”蘇錦之沉吟了一會，曲起手指敲著自己的腦袋，狀似苦惱道，“那無艷還是坐回去吧?！?/br>
    “誒不要??！”君長舞趕緊擺手制止他，“和我坐近一點(diǎn)不好嗎？那么多人想要和我坐在一起我還不給呢?！?/br>
    蘇錦之笑得極為爽朗開心：“無艷可真走運(yùn)。”

    “那是當(dāng)然?！本L舞也得意地仰起小臉，隨后又想到她今天來可是要刁難這個(gè)敢勾引姜黎山的小伶人的，于是趕緊清了清嗓子，“那誰——花無艷，你給我跳支……誒算了算了，唱首小曲吧?！?/br>
    君長舞本來想要花無艷扭腰擺臀給她跳支舞呢，畢竟他們這種小倌館里不就興做這種事勾著男人往他們房里走嗎？明明也是個(gè)男人，為什么要學(xué)女人做這種事呢？但她心里雖是不屑，卻仍沒忘記那小廝說的話——他在生病，要是他跳著跳著就暈倒了怎么辦？

    少女咬著嫣紅的下唇，過了一會就開始猶豫著要不要連唱歌也算了，這花無艷看著也不像是個(gè)會勾引人的，一定是姜黎山那個(gè)人渣的錯(cuò)！她應(yīng)該回去找爹爹揍他一頓才是，不該遷怒他人，錦之哥哥教過她的……

    蘇錦之呼喚零號：“零號！要唱歌了怎么辦？！”

    零號立即道：“宿主大人別急，零號馬上為您搜索合適的歌曲！”

    沒過幾秒，蘇錦之就開啟了假唱模式——

    “煙雨蒙兮，花又開，春風(fēng)吹上小樓臺……我的家，如世外……每當(dāng)明月爬上來，盡是故鄉(xiāng)風(fēng)采……”

    君長舞還在那邊糾結(jié)呢，青年這邊卻是開了嗓輕輕唱起來了。

    與君長舞想象中那些風(fēng)塵之所的靡靡之音不同，青年的歌聲像是霂霡的細(xì)雨清澈干凈，淅淅瀝瀝地落在人心上，清清涼涼的讓人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忍不住一直浸在他的聲音里。

    但青年僅唱了一兩句，君長舞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不知道為什么，聽著青年的歌聲她沒平靜下來，反而覺得心慌不已，甚至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忍不住地想花無艷是不是在唱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如果錦之哥哥也聽到了這首歌，他會不會回家呢？

    聽到她的哭聲，簾內(nèi)的人便停了歌聲。

    “這、這歌真好聽?！本L舞干巴巴道，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可你就不能換首歡快點(diǎn)的嗎……我聽著很難過你知不知道？”說著說著，君長舞剛擦了淚水又濡濕了雙頰。

    她用袖子粗魯?shù)夭渲约旱哪槪瑢蓤F(tuán)綿軟的粉頰蹂躪得紅紅的，右眼角下和另一人如出一轍的哭痣也被淚水浸得極紅，卻怎么也擦不干。

    不該是這樣的……

    這兩日她怎么這樣愛哭，她不愛哭的，錦之哥哥走了之后她就很少哭了，因?yàn)樵僖矝]人在她哭的時(shí)候過來抱著她為她擦眼淚，哄著她說“舞舞別哭，錦之哥哥帶你去彈珠子玩好不好？”

    可即便她每日隨身帶著玉珠，也不會有人像小時(shí)候那樣陪她哄她了。

    錦之哥哥，她的錦之哥哥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了。

    君長舞在這一刻，清晰無比地認(rèn)清了這個(gè)事實(shí)。

    “我不要聽了！”她猛然起身，捂著臉哭著跑出牡丹閣。

    “小姐！小姐！”跟著她來的婢女也立即追了出去。

    妃色的衣擺擦過淡青色的竹席，漸漸遠(yuǎn)去。

    一時(shí)間，牡丹閣里又只剩下了云夢塵和蘇錦之。

    云夢塵皺著眉，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看到青年怔怔地笑了笑，原本洇著那一雙茶色眼瞳的水光終于匯聚成珠，順著那人蒼白的面頰成線滑落，一滴一滴地砸在那青色的竹席上。

    死一般的寂靜中，他聽到青年又開了口繼續(xù)唱著那首歌：

    “狂雨催我離家千里外，歲月把我容顏改……故鄉(xiāng)回憶永遠(yuǎn)在心懷，恰似煙雨化不開……”

    “錦之……”云夢塵輕輕喚著他。

    蘇錦之停了歌聲，雙目沒有焦距，直愣愣地望著前方。

    云夢塵望著他的眼睛，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他開口喚了青年的名字，滿腔的詞語長句，卻涌不出喉，不知道說些什么，更不知要從何說起。

    “云兄?！闭l知青年倒是先出聲了，可是他說的話卻讓云夢塵心頭一震，隨后緊緊揪起。

    “我很想家……我很想回家……”

    “我好想看著她長大……”

    青年閉了閉眼睛，聲音更加輕了，怔怔笑了一聲道：“可我怎么能夠回去呢……我要如何回去……回我的家……”

    他的家，在一重重樓閣，一座座高山之外，隔著千山萬海，至死也無法踏足那塊地。

    “錦之……”云夢塵渾身僵硬，垂著身側(cè)的手緊緊握成拳，他顫著聲音正準(zhǔn)備將那個(gè)秘密宣之于口，下一瞬卻看到青年捂著胸口猛然噴出一口鮮血，隨后倒向一旁蜷縮著悶咳。

    云夢塵立即跪爬到他身邊將他扶起：“錦之！錦之！”

    青年看著自己被點(diǎn)點(diǎn)猩緋染紅了的白衣，癡癡笑道：“干凈不了了，干凈不了了……”

    蘇錦之在腦海里叫囂，折磨一號：“我好臟！我好臟！”

    一號：“……”這個(gè)逼裝得太過分了。

    云夢塵從腰間的玉瓶中掏出一枚他專為青年煉制的續(xù)命藥，可剛?cè)M(jìn)他嘴里，青年又是一陣猛咳，像是要把肺臟咳出來一般，甚至能聽到他骨子里溢出的哀嚎撕扯沙叫著的痛苦。

    蘇錦之的確痛得是死去活來，君長舞剛剛離開時(shí)的進(jìn)度值是漲了，他自己的進(jìn)度值也漲了，可一號檢測到了他對自己高達(dá)80點(diǎn)的恨意值，馬上就給他來了個(gè)7級懲罰。

    5級以上的懲罰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蘇錦之懷疑這是一號在公報(bào)私仇，裝逼過頭造反噬，他痛出一身冷汗，滿臉是淚，意識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云夢塵看到他這模樣，終于也紅了眼睛，小心扶著他的身體啞聲道：“他沒有負(fù)你……錦之，他沒有負(fù)你……抱歉瞞了你那么久……我父親在山腳撿到他時(shí)，他滿頭鮮血，一直念著你的名字……可他醒來后就忘了一切，忘了你……”

    看到青年這樣痛苦，云夢塵終于肯承認(rèn)有些事真的是無法強(qiáng)求。

    那一日他收到了青年的緣貼，世人皆羨他能得諸華國第一美人的青睞，能長久待在這花棲樓中，卻不知蘇錦之找他來僅僅是為了治病續(xù)命。

    那時(shí)的他雖然也是滿臉病容，眼底卻還帶著不甘死去的火焰，然而他卻倒在這里，已然沒了活下去的欲望。

    而這一切都是因?yàn)樽约骸?/br>
    “他明明已經(jīng)忘了你……”云夢塵抖著手，想要擦去青年唇角的血跡，“你不該為了他這樣痛苦地活著……”

    “他忘了你……你也忘了他……不好嗎？這樣不好嗎……“

    他知道青年是誰，也知道他這樣辛苦地活著是在等誰。可他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那個(gè)人已經(jīng)完全忘了他，永遠(yuǎn)都不會來帶他走了。

    “父親說我不堪為醫(yī)，我一直不信，執(zhí)意出谷……其實(shí)他說得對，像我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救人濟(jì)世……”云夢塵自嘲而笑，笑得眼角滲出淚花，喃喃自語著。

    而后面云夢塵又說了些什么，蘇錦之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再次睜目，落入眼底的便是他妃色的床頂紗帳。天已經(jīng)黑了，他躺在床榻上，衣衫半敞，胸口插著十幾根銀晃晃的長針，在明亮的燭光下折射出駭人的光。

    “別動?！甭牭酱查竭@邊的動靜，原本站在桌前的云夢塵疾步走過來收了他身上針，隨后遞過來一碗溫度正好的藥。

    蘇錦之抬眸看他，云夢塵微微一笑，笑容依舊如春風(fēng)般和煦溫柔，他輕聲道：“你好好養(yǎng)病，好好活著……他會想起你的?！?/br>
    “他、他真的會記起我嗎……”

    青年聞言雙目倏然一亮，像是原本焚盡的炭堆又得了薪柴，漸漸又燃出溫?zé)岬幕鹧鎭怼?/br>
    “會，一定會的?！痹茐魤m壓著心底的哀痛，面上笑得更加溫柔，將青年攥著自己袖角的手臂輕輕扯開，塞進(jìn)軟被里，又為他仔細(xì)掖好被角，“師弟方才想來看你的，但平安說你在生病，他就回去了。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就能看到他了?！?/br>
    兩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一些事，云夢塵不愿提及，蘇錦之當(dāng)然也不會說，他唇角掛著笑，最后瞄了一眼云夢塵頭頂高達(dá)80/100的進(jìn)度值后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云夢塵坐在床沿，看著青年的呼吸漸漸變緩后才起身，吹熄蠟燭輕步離開房間。

    黑漆漆的屋子里靜悄悄的。

    “云神醫(yī)進(jìn)度漲得好快?！绷闾柎蚱瞥良牛鲭娮庸ヂ园宸旁谔K錦之面前。

    蘇錦之睜開眼睛撐著床榻坐起身體，但僅這么一個(gè)動作就讓他白了臉，捂著胸口直喘，他嗤笑一聲，說話的聲音因激烈的咳喘變得沙啞無比：“我都被搞成這樣了，他進(jìn)度再不漲我就去自殺?！?/br>
    如果不是因?yàn)榉饩爬枋蔷L樂堅(jiān)持著活下去的唯一支撐，蘇錦之嚴(yán)重懷疑云夢塵永遠(yuǎn)也不會把封九黎失憶過這事告訴他。

    這一世他說了，但聽到的人卻不是真正的君長樂。

    “真可憐。”蘇錦之看著電子板上君長樂50/100的進(jìn)度值嘆息道，只是見了自己meimei一面，甚至沒有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就如此滿足了嗎？

    “能夠輕易忘記的人向來不會太痛苦，只有被遺忘的人最可憐?！痹谶@個(gè)世界除了懲罰時(shí)出來刷刷存在感的一號忽然出聲了，嚇了蘇錦之一大跳。

    “一號！”蘇錦之捂著自己的胸口，“你差點(diǎn)把我的肺嚇出嗓子眼了?！?/br>
    一號：“……”

    “趕緊做任務(wù)，你的肺就會好好的。”一號冷冷地說道。

    “好?！碧K錦之回答的沉穩(wěn)堅(jiān)定，隨后立即躺下把被子扯到下巴，“等我明天醒來再做?！?/br>
    一號：“……”

    明明身體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diǎn)，但蘇錦之第二日卻醒得極早。

    屋外傳來春燕的啼鳴聲，清脆歡快的，將這個(gè)清晨襯得異常清凈，而這條長街一日之中也唯有此刻才是安靜些的。

    喜樂端著熱水盆進(jìn)屋時(shí)蘇錦之已經(jīng)自行穿好衣物了，正端坐在雕漆銅鏡之前撥弄著自己的頭發(fā)，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公子，您怎么就下床來了呢！”喜樂趕緊將水盆放好，快步走到蘇青年身邊，待看清青年的動作后不由屏住呼吸，怔怔地站在原地。

    看到他過來，青年緩緩抬起頭朝他露出一個(gè)笑容，隨后纖白的手指一動，將鬢角處新生的白發(fā)扯下，繞在指尖卷成一團(tuán)，放到一旁的小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