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太清楚身為一名陰陽師，葉王對于自家地盤的掌控能力到底有多強, 要說他直到現(xiàn)在都沒發(fā)現(xiàn)時雨的到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但若是已經(jīng)察覺到的前提下，他的舉動又十足地令人捉摸不透。

    “若說是對自家弟子的考驗, 也實在太過了吧……”時雨輕聲抱怨著，輕吸了口氣, 微微閉眼, 她一手輕放在波光流轉(zhuǎn)的結界表面, 微微放出一絲靈力, 感應著結界的組成術式。

    是時雨從沒見過的類型。但從結構上看, 并不是具有強烈攻擊性類型的, 反而，有點像是……守御、或者……封?。?/br>
    時雨心中帶著疑慮，但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怎么也不可能后退。她只能加大靈力的輸出, 直到結界開始動蕩的一瞬間，帶著式神們快速地一穿而過！

    就在他們透過的一瞬間，原本堅韌的結界一瞬間發(fā)出了清晰的脆響，仿佛碎成千百片的鏡子般，明明沒有太大的光亮，無數(shù)光滑的靈力碎片卻反射著無數(shù)的光亮與影像。時雨反射性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的景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原本在圍墻外的場景、周圍的式神、酒吞、童子丸等同伴、陰暗污穢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如光如電般離她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鳥語花海。鳥雀鳴啼，天空藍得清透寬廣，就連周圍本應在陰氣的侵蝕下枯萎的草木們，也都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換作任何一個身心正常的人類，都會在這樣幻夢般的美景中心神俱醉，但這其中，絕對不包括時雨。

    驟然照到猛烈的光，她反而十分不適地縮了縮身體，還未來得及打量周邊的環(huán)境，就本能地快速閃到一株巨大的櫻花樹下，托庇在茂密的枝葉陰影之中。

    躲過陽光的直射之后，時雨才緩緩呼出一口氣，但沒等她做出什么舉動，遠處就傳來一陣冷哼。

    “雖然已經(jīng)有所預料，但這幅模樣，還真是礙眼?！?/br>
    清淡而冰冷的，幾乎不含有人類情感的語調(diào)。

    對于時雨來說，正是再熟悉不過的……自家?guī)煾翟诓患友陲椀臅r候，特有的音色。

    她欣喜地抬頭，果然在對面的一株粗壯的樟木下，見到了半躺半臥的陰陽師。

    “葉王老師！終于找到你了??！”時雨激動之下，甚至忽視了來自頭頂?shù)耐{，毫不猶豫地頂著太陽一路竄到葉王的面前。但等到她真正來到葉王面前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透過樹冠的光點斑駁地灑落下來，若有若無地照射在那身雪白的狩衣之上，然后，直直地透了過去……

    “靈體？”時雨驚疑不定地盯著葉王略顯透明的身軀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道，“葉王老師，你的身體呢？難道真的……”

    死了？

    怎么可能？

    那個葉王？？！

    等了半晌，卻沒有等到半句反駁。

    時雨在難耐的沉默之中，驟然感到一陣不可遏抑的痛苦。

    強如麻倉葉王，也會因為一次背后的算計偷襲，身體虛弱直至死亡嗎。明明是人類之中當之無愧的強者，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

    心中隱約崇拜敬仰的存在如此突兀地倒下，原本深厚的信賴與羈絆，此時都轉(zhuǎn)化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對不起……”時雨難過地不行，眼眶逐漸染上濕意，“葉王老師，在那種時候，我竟然不在你的身邊、那時候、有人陪伴著你嗎？”

    一想到麻倉葉王身體死去的時候也許連個為他收尸的人都沒有，時雨的心中就更加悲痛得無以復加。不僅如此，也懷揣著滿心的愧疚、與對自身的無能的憤懣。

    即使她原本前來，就是想要質(zhì)問或者說制止葉王的計劃，但在這一刻，她卻完全失去了那么做的動力。

    甚至于，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終于能夠稍稍理解他一點了。那種……心中充斥著的、想要染黑一切、想要將滿心的不甘與憤懣盡情宣泄出去的心情……

    憑什么只有她感到痛苦？

    大家要平等才行啊。

    不經(jīng)意間，思維逐漸滑向危險的深淵的時雨，此時心情正激蕩不已，沒有注意到對面的靈體葉王微妙又凝重的神色。

    “啪！”

    直到突然感到額頭一陣疼痛，時雨才被拉回了神智。

    打斷她思維的，是一顆金黃的豆子。

    時雨莫名地抬起頭，正要抱怨，卻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一連串的豆子攻擊。

    “等、等等……？葉王老師？？？”

    時雨一臉震驚，正準備躲避，卻被一道嚴厲的喝聲制止了：“站住，不準躲！”

    時雨怎么敢違背現(xiàn)在的葉王的意思，他叫她不準躲，時雨就真的乖乖站在原地。

    即使被砸了一臉一身的黃色豆子，也只是苦著臉，用委屈又不解的視線凝視著對面的陰陽師。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王才停了下來。

    也許是時雨的眼神太過可憐了，他居然難得對著時雨解釋起來：“你身上的邪氣太重了，如果不用福豆驅(qū)邪，要不了多久，就要真的變成妖怪了?！?/br>
    時雨恍然，她突然回憶起剛才砸到身上的豆子，那不就是用儀式加持過的普通黃豆嘛，百鬼夜行的時候陰陽師用來驅(qū)鬼用的。

    往年都是自己砸妖怪，現(xiàn)在想到自己居然被當成了驅(qū)除邪氣的對象，時雨的心情十分糾結。

    話說……為什么葉王老師都是靈體狀態(tài)了，還能用實物砸到她??？而且力氣好大，臉好疼啊……

    “哼，之前那副沒出息的表情，以后不許再表現(xiàn)出來?！睍r雨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就聽見葉王的冷嗤，“你以為你的師傅是誰？區(qū)區(qū)生死之限，我還沒有放在心上?！?/br>
    時雨眨了眨眼，突然反應過來：“葉王老師，你是說‘泰山府君祭’？傳說那是能自由cao縱自己生命的術式，但具體要怎么施行呢？”

    第157章

    “嘖，真是礙眼?！?/br>
    酒吞童子在踏入結界的瞬間, 就察覺到了不對。眼前的景物在一瞬間轉(zhuǎn)變, 顯現(xiàn)出他面前的，正是大陰陽師麻倉葉王這些年來或是降服、或是制作的得意之作。

    “那個狡猾的陰陽師, 果然是故意的吧……”雖然身處于重重包圍之中, 赤發(fā)的鬼王卻仿佛目空一切, 看都沒看周圍如臨大敵的妖怪式神們, 單單自顧自地握了握拳, 輪廓深刻的俊美面容上，泛起一陣厭煩情緒。

    “沒完沒了, 故弄玄虛?！本仆掏涌慈诉€從未錯過，自然很清楚，那個叫做麻倉葉王的陰陽師, 對時雨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算得上是愛護有加。即使內(nèi)心有著無以復加的黑暗, 但只要還尚存一絲人性, 就必定不會傷害到她。

    從他們進府以來, 所遇到的種種障礙, 并無殺意, 說是考驗、或者試煉, 反而更為恰當。

    而此時，大概也是想要單獨與她會見吧。

    “雖然之前也有所感應，但還是十分不可置信……你這家伙，難道是酒吞童子？”

    這時, 一直沉默不語，保持著警戒的一只式神開口搭話了，那是一只妖力強盛的骨女。她的面色十分古怪，望著酒吞童子的神色敬畏之中難掩震撼，“最為古老也最為強大的百鬼之王，率領大江山百鬼的總大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骨女，忘記我們接受的命令了嗎？”一旁，一身戰(zhàn)鎧、武將裝扮的人形式神低沉地說，“阻攔除了時雨小姐以外的一切存在。這位鬼王，想必也是跟隨時雨小姐而來……我們家的這位小姐，與妖怪的緣故還真是十分深刻啊?！?/br>
    “原本以為還是青行燈之類的老面孔，沒料到竟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狠角色?！彼剡?，一只巨大的烏龜發(fā)出了深沉的嘆息，“真是，突然羨慕起那邊的玄鳥他們來了……至少面對的還是熟人?！?/br>
    雖然不斷說著閑聊似的話語，但那股如浪如潮的妖力緊密相連，愈發(fā)強盛，正不斷沖著赤發(fā)的鬼王逼近。

    “麻倉葉王的式神，看起來也不過如此?！本仆掏诱驹谠?，神色不動，只有唇角桀驁地揚起，“已經(jīng)知道本大爺?shù)拿M，還膽敢以刀劍相對，那么，已經(jīng)做好戰(zhàn)死的準備了吧？”

    慘白的骨劍當空襲來，妖力匯聚的海水頃刻間淹沒了原本平整的土地。

    “當然?！痹谝呀?jīng)展開的紛亂戰(zhàn)斗當中，不知是哪一個式神回答了他，“作為葉王大人的最后一個命令，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等都會拼死完成?！?/br>
    于此同時的其他戰(zhàn)場，姑獲鳥、青行燈、絡新婦、白狼……時雨手下的式神們?nèi)勘灰粋€個分開，正無一例外地陷入苦戰(zhàn)當中。

    天陰地暗，風聲凄凄，如泣如訴，陰界的氣息不斷蔓延，如同瘟疫，將大半個平安京化為死地。

    由生入死、陰陽轉(zhuǎn)化，不僅僅是人類，就連動物、昆蟲、乃至于樹木纖草，都被抽去了生機，有些轉(zhuǎn)化為了妖物，有些則是就此破敗枯萎。

    若是此刻從平安京的正上方仰望，會發(fā)現(xiàn)此時還能見到的櫻花綻放之處，只有兩個地方。

    除了麻倉葉王的宅院最中心的那個狹小庭院之外，只有天皇所居之處，借由天照遺留的神力與一眾杰出陰陽師的聯(lián)合，勉強抵擋住了妖怪的浪潮，甚至仍保留著山櫻草木的爛漫顏色，成為了這片死地中罕有的凈土。

    此時的皇居之中，正是一片惶惶。

    處于隨時可能被鬼怪殘殺的可怕境地，即使是天皇，也不愿呆在內(nèi)室，反而走出了居所，常駐在陰陽師們搭建的臨時陰陽寮。

    此時正值性命攸關之際，原來的陰陽頭賀茂忠行由于之前為了掩護天皇免于遭受妖怪侵害而受了重傷，實力不濟，因此，此地實力最為強大的花開院家主已經(jīng)接替了他的職位，成為所有陰陽師名義上的統(tǒng)領。

    而對于花開院秀元來說，這實在是件勞心勞力的苦差事。若不是驟然面臨如此恐怖的巨大災難，一個處理不好，所有人的性命都要不保，他是更情愿躲在家里悠閑度日的。

    端正地坐立在地板上，一手翻閱著一本古老的陰陽書籍，在這幾日之間嘗試了無數(shù)方法，卻仍然無法破解目前的困局，花開院秀元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陰陽寮數(shù)百年來秘藏的禁術古籍之中。

    正在此時，一個蒼老的人影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正是天皇。

    雖然氣質(zhì)高貴，服飾端莊，但此時臉面上失色的驚慌給他大大減了分。

    “秀元，還是不行啊。天照大御神沒有回應吾的請求，難道……是拋棄身為她后裔的吾了嗎？”

    天皇有些絕望地說道。

    “請務必不要氣餒?！被ㄩ_院秀元微笑著安撫，清秀的面容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現(xiàn)在看來，更有可能是橫亙于平安京外的那層結界，阻隔了您與神明的交流吧?！?/br>
    在人力無法取得奇跡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寄望于神明。

    即使花開院秀元是少有的幾乎能與麻倉葉王齊名的大陰陽師，卻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對抗如此強大的妖怪浪潮。甚至，他們現(xiàn)在連幕后的黑手都找不出來。守護平安京的四大守護結界同一時間被破開，于節(jié)點處突然打開的陰界之門，導致百鬼作亂，肆虐這座原本和平的城市。而這一切，幾乎都沒有前兆。

    這一點，才是最恐怖的一點。花開院秀元根本無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這一點。就連他最擅長的占卜之術，也沒有提前察覺到一點蛛絲馬跡。

    “眼下這樣的情況，為何你還這樣鎮(zhèn)定？”天皇望著他唇角翹起的弧度，不禁問道，“無法溝通神明的話，不是連唯一取勝的機會也失去了嗎？”

    “理論上是這樣。但是……”花開院秀元唇邊的笑容有些神秘，他向來不喜歡解釋。但考慮到面前之人的尊貴身份，他還是稍微泄露了一點，“依據(jù)占卜的結果，事情在這幾日就會有所轉(zhuǎn)機。”

    “真的？”天皇的眼眸一亮。然若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浮木，他幾乎無法控制地追根究底，“什么轉(zhuǎn)機？”

    “這點，即使是在下，也無法看透?！毙阍[著眼，感慨道，“原先察覺到平安京外的結界有一瞬間的減弱，在下以為這個轉(zhuǎn)機正是利用這個機會溝通到神明。但以現(xiàn)在的結果看，也許并不是……”

    “那么，秀元，你快些再一次進行占卜！”天皇不由催促道。

    秀元露出無奈的苦笑：“現(xiàn)在還不到時機，即使再次占卜，也不會得出新的結果。”

    兩人間的談話暫時告一段落。門外恰巧在此時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失禮了?！?/br>
    門被推開后，露出一張秀麗高雅的美麗面孔。

    “八百比丘尼大人，發(fā)生了何事？”花開院秀元一見到她，就直接站了起來，神情嚴肅地問。

    這位來歷神秘的巫女極為擅長占卜，幾次準確預言了百鬼之潮來襲的時間之后，她已經(jīng)成為目前陰陽寮不可或缺的一員重要大將。

    “嗯，看來秀元大人也猜到了呢?！币簧矶饲f巫女服飾的八百比丘尼微微一笑，面容沉靜，清澈的眼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語氣平常地說，“再有一刻，就會發(fā)生妖怪們大規(guī)模地沖擊結界的情況，還請?zhí)崆白龊脺蕚洹！?/br>
    “十分感謝?！被ㄩ_院秀元匆匆謝過之后，就邁開腳步準備離開。每一次應對這種情況，都需要他親身上陣進行調(diào)度。

    雖然并不是十分信任眼前來歷不明的巫女，但秀元卻很相信她的占卜水準。即使這個女人身上有著不少疑點，在這種生命攸關之際，秀元也顧不上許多了。最起碼，這個女人的存在，確實避免了許多人員傷亡。

    “等等，秀元。這位巫女的占卜水準，難道還在你之上嗎？”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天皇，突然這樣問道，炙熱的眼眸期待地落在巫女的臉上。

    花開院秀元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視線又探究地落在八百比丘尼身上。

    優(yōu)雅的巫女偏了偏頭，露出略微疑惑的禮貌笑容。

    “啊……是這樣沒錯?！逼毯螅ㄩ_院秀元說道，“不過，一切還是等到這次時間結束之后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