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手機(jī)屏幕再度亮起，一個曾在心尖輾轉(zhuǎn)纏綿的名字閃現(xiàn)在屏幕間。

    鈴聲鍥而不舍的響著，好像他不接聽，便絕不會放棄，直到撥打到他愿意接起為止。

    如同牽線木偶，謝童手指劃過了屏幕，他聽到一聲陡然響起的、還有些焦急的“童童”，緩緩開口：“……殷叔叔。”

    聲音平緩且穩(wěn)定，卻不知怎的惹起了那一端的懷疑：“童童，你怎么了？”

    謝童避而不答，轉(zhuǎn)換話題：“是什么壞消息……”

    那側(cè)的人安靜了一刻，一時間，手機(jī)里，能夠聽見的只有淡淡的呼吸聲。

    有那么一瞬，謝童盯著墻壁上的照片，便要不管不顧的問出口，然而在他能夠沉下勇氣前，那一側(cè)的人先說話了，遲緩而又猶疑，似乎是有一些艱澀的：“……童童，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

    謝童敏感的追問：“……什么？”

    回答的是一聲飽含擔(dān)憂的嘆息：“你的mama，今天早上去世了……”

    .

    彤云密布，朔風(fēng)漸起。

    是九月夏秋之交的炎熱天氣，沒奈何卻塵霾蕭蕭，天空是晦暗的鉛灰色，仿佛用畫筆抹去了所有明亮色彩，徒留一片灰白。

    再度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明明是熟悉的場景，遙遙望著，卻恍如隔世。

    謝童漠然前行，在出口處見到了并不陌生的面龐，是殷家大宅中偶爾會出現(xiàn)的人物，他多多少少有個印象。

    見到他，來人迎上，恭敬的說：“小謝先生，殷爺正在家中等您。”

    謝童淡淡道：“我母親呢？”

    來人說：“還在醫(yī)院中?！?/br>
    謝童似乎笑了笑，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緩緩道：“……我要去見她?！?/br>
    來人道：“先生讓您先回家中……”

    迎著龐大的壓力，后面的語句如同被驟然切斷，戛然而止。

    謝童一字一字道：“我母親都死了，還不讓我見她最后一面嗎？”

    來人一個激靈，迎著他壓抑到極點、趨近于爆發(fā)的聲音，再不敢多說半句，方向盤一打，十字路口拐上另一條道，直直朝著醫(yī)院去了。

    .

    楚歌得到消息有一些突然，他放下手中的事務(wù)，忙忙地從公司趕到醫(yī)院里，老遠(yuǎn)便見著謝童坐在空冷的太平間外。

    銘牌上幽幽的閃現(xiàn)著綠光，青年背脊筆挺，卻有股說不出的蕭索孤寂味道，仿佛全世界都已經(jīng)遠(yuǎn)去，只留下他一個人一般。

    終于見著人，懸起的肝膽放下，多多少少是松了一口氣。

    楚歌輕輕走過去，便在那一時，垂頭坐著的青年抬起了頭來，他的眼眶并沒有泛紅，神情也尚還算得上平靜，安安靜靜的坐在那里，似乎并沒有多少難過的意味。

    是長久的分別，讓母子間的感情，終究淡去了嗎？

    楚歌原本是極度擔(dān)心的，見著謝童還算平靜的面容，終于不復(fù)先前那么緊張。

    算起來，自從謝童十六歲那年，廢棄工廠重傷之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五年。

    當(dāng)初他的母親拿錢走人，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將謝童賣給了楚歌，自那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

    早些時候，殷家一直都安排有人盯著他的母親，因此幾乎是第一時間得到了她出事的消息，楚歌一度想過，要不要直接扣下這個消息，不告訴謝童，畢竟在他少年時候飽受了母親的虐待。

    但最終，還是撥出了那個電話，告知了謝童這個消息。

    無論如何那都是他的母親，作為一個外人，楚歌沒有任何權(quán)利替他做決定。

    “童童……”

    輕聲喊出了青年的名字，一時間又詞窮，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說什么是好。

    回應(yīng)他的是一個緊緊的擁抱，謝童伸出雙臂，環(huán)住他的腰身，將頭顱埋在了他的腰腹間。

    很久都沒有見過這樣示弱的動作了，楚歌一時間恍惚，緊接著，憐意從心中升騰而起。

    他輕輕撫摸過青年的發(fā)頂，拂過漆黑柔軟的發(fā)絲，任憑自己的腰部被狠狠抱住，幾乎要勒得喘不過氣來。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腰腹間，有那么一瞬，隔著輕柔的絲綢，楚歌感覺到了一股guntang的淚意。

    “殷叔叔……”謝童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柳絮一般，下一秒便會飄飛不再，“……怎么會這個樣子呢？”

    他喃喃的說：“明明以前都還好好的啊，為什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楚歌微微怔愣，聽著他無意識的問句，一時間心中略略發(fā)酸。

    事情來的太過于突然，發(fā)生的時候沒有一點點預(yù)兆。剛好那一日盯梢的人松懈了些許，剛好那一日女人又拐入了地下賭場，剛好那一日她手氣極好，贏了大把大把的錢，又被小混混盯上。

    一切發(fā)生的如此順理成章，等到楚歌終于接到消息的時候，女人在送往醫(yī)院的半途中，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仿佛最怪誕而荒謬的戲劇，其上的演員是那么的拙劣，就這樣葬送了一條盡管茍且、但尚還鮮活的生命。

    楚歌一時間竟不能夠回答，在他的意識中，歸根究底都是他的過失。

    無論是殷野歌誘使女人染上賭癮，還是他的手下盯梢不力。

    他緩緩的拍著謝童的背脊，語氣有一些澀然：“別哭，童童……看開一點兒，好嗎？”

    謝童身體微微發(fā)顫，卻沒有應(yīng)答，許久后，沙啞的開口：“我想再看她一眼，殷叔叔?！?/br>
    心中有著淡淡的不贊同，然而環(huán)抱著青年發(fā)抖的身軀，楚歌終于微不可見的點頭。

    燈光慘白幽暗，謝童緩緩起身，向內(nèi)走去，就像走入永不回頭的彼岸。

    楚歌心中一悸，驀地抓住他的手，喊道：“童童……”

    謝童回過了頭來，漆黑的眼瞳中，依稀蘊(yùn)有淺淺的水光，向來都清明鎮(zhèn)定的面容，也有些許的恍惚與茫然。

    手指微松，終于放開了青年的手，楚歌緩緩道：“去吧?！?/br>
    謝童似乎勾了下唇角，勉力想要綻出一個笑，此刻掛在面上，卻比哭還要難看。他站在原地，輕輕的說：“殷叔叔，你不去看看她嗎？”

    手指有一些僵硬，最終，楚歌搖了搖頭。

    轉(zhuǎn)頭的一瞬，謝童無聲無息的笑了笑，燈光照過他微垂的臉廓，似諷似嘲，涼薄且冰冷，沒有一絲笑意到達(dá)眼底。

    .

    望著謝童走進(jìn)去的身影，系統(tǒng)有一點無語：“楚三歲，你咋啦，不是關(guān)愛少年兒童心理健康嗎……謝童童都問你了，你還不去陪陪他?！?/br>
    楚歌僵硬的說：“我也想啊，統(tǒng)子?！?/br>
    系統(tǒng)冷漠臉：“光說不做假把式。”

    楚歌差點沒有“汪”的一聲哭出來：“但是我做不到啊，心有余而力不足，統(tǒng)子?！?/br>
    系統(tǒng)說：“……你咋了楚三歲?！?/br>
    楚歌特別實誠：“我害怕。”

    系統(tǒng)：“………………”

    當(dāng)了五年的道上大佬還害怕死人，可以的，楚三歲，你很強(qiáng)。

    楚歌“吁”了一口氣，說：“也不是，只是總覺得，謝童他媽是被我坑死的。”如果他安排的人依舊在好好地盯梢，那這次的事故就沒有了一點兒發(fā)生的可能?？上О?，盯了五年，再認(rèn)真的手下都打了個盹兒。

    系統(tǒng)說：“醒醒吧親！你不是萬能的！”

    .

    到真正辦葬禮那一天，艷陽高照，晴空一碧，萬里無云。

    明明應(yīng)當(dāng)是個悲傷而黯淡的日子，天氣卻晴朗明亮的過分，連晨風(fēng)里，都傳來清雅花香的氣息。

    選定的是一家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公墓，松柏環(huán)繞，郁郁青青。

    前來的并沒有多少人，畢竟，女人生前并沒有多少至交好友。

    而她那些因為賭|博、亦或是其他什么罪惡勾當(dāng)認(rèn)識的人，連朋友都算不上，又怎么會來參加她的葬禮呢？

    畢竟，她死的是那樣的晦氣，被小混混堵住，捅了十三刀。

    謝童手中握著一束潔白的菊花，走到了石質(zhì)的墓碑前，輕輕將花束放下。

    照片上的女人依舊含著笑，精致的眉眼顯得無比的艷麗，就像是玉樓金闕里簪花風(fēng)流的人物，不知道怎的，偏生生來到人間。

    黑白照片上艷麗且張揚(yáng)的眉目，一時間竟看得人恍惚。

    有多少年，沒有見過母親的模樣了？

    記憶中那個也曾溫柔講過睡前故事、哐哄他睡覺的女人如同一片紙頁，被貧窮而凄慘的生活撕的粉碎，在他能記事后的不久里，就變作了肆意的辱罵、責(zé)罰。早出晚歸，日日揮霍，與奶奶生氣的咒罵聲交織做一片。

    高利貸的陰影揮之不去，奶奶罹患重癥更如一座大山壓在肩頭。他被迫輟學(xué)，被迫打工，被迫前往地下拳場，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改變。

    在謝童有限的生命中，只有兩個女人，一個男人。

    女人是他的母親，他的奶奶，而男人……從來都不是他的父親。

    從他生下來后開始，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親，仿佛從一開始，他的生命中就缺失了這個角色，只能在有限的言語描述中，拼湊出父親的模樣。

    謝童怔怔的看著女人精致美艷的面容，那應(yīng)當(dāng)是她很年輕的時候，半點沒有后來的尖酸刻薄，她是朝氣的，蓬勃的，美麗的。

    她走到生命盡頭時，也才三十七歲，不過十幾歲、還是一名少女時，就懷孕產(chǎn)子，生下了謝童。

    他跪在冰冷的墓前，麻木而又遲疑的想，當(dāng)初，女人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他的父親呢？

    偏偏就看上了那么一個薄情冷淡的人，偏偏他的父親又與另一人打的火熱糾纏不清，拋妻棄子，遠(yuǎn)走天涯——

    女人不止一次的罵過，她當(dāng)初就怎么鬼迷了心竅，生下來他這么個賠錢討罪的小崽子。

    而當(dāng)他漸漸長大，眉目與消失的父親愈發(fā)相似之后，迎來的是更加嚴(yán)苛殘忍的打罵責(zé)罰。

    心口一陣陣發(fā)痛，謝童背脊再也無法支撐住，他頹然摔倒在地。

    無時無刻都承受著痛苦，眼見著殘酷的真相被一點點撕開……當(dāng)年的人一個個遠(yuǎn)去，唯留下他，這個不被期待的人活在世界上。

    真真痛到極點的時候，身體仿佛都失去了意識，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謝童伸手撫摸著墓碑，聲音低緩且溫柔：“你到現(xiàn)在……還愛不愛他啊？”

    唇邊似乎有一絲笑，卻直直的沉下，沒有到達(dá)眼底，輕輕緩緩，到了極致：“可是……我恨他?。　?/br>
    青年原本平靜緩和的面龐，一剎間，竟是說不出的涼薄與冰冷。

    似乎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腦海中一陣陣刺痛，數(shù)日來高強(qiáng)度的cao勞、沒有半分歇息，終于讓他的身體叫囂。

    一雙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擦過了他的臉龐，微涼，清冷，是記憶中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