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天上只有寥廖幾顆星子,孤星冷月,君匪走在歇了雪的土地上,寒冷和恐懼一齊侵襲而上,她忽然就想到了無山仙君,在這個外人看來清冷,高嶺之花不可攀的男子身邊,君匪從來是覺得溫暖的。 無山仙君不愛笑,哪怕他的容貌是仙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哪怕他看著是溫潤如玉的,可實際上,哪個女仙都摘不下這朵高嶺之花。只因無山仙君的冷不是刻意的,而是似乎與生俱來,一種有禮有節(jié)的淡漠。 似乎對所有人,他都一碗水端平,千百年也未必展露笑顏,可從君匪記事以來,她看到的無山仙君就和別人不一樣,君匪記得,他是愛笑的,他的笑雖曇花一現(xiàn),卻總是被她捕捉到,在她闖禍后可憐兮兮認(rèn)錯時,在她被其他仙者扣押時來領(lǐng)人后,在她做了什么向他討好賣乖時,甚至是她耍賴粘著他之后,這些記憶,似乎沒有別人,只有她和師父。 她想著想著,眼眶就濕潤了,坐在破廟前的臺階上,君匪第一次淚流滿面,她平時是極不喜歡哭的,哪怕真正難過也只是眼里有淚光,又或者是假意可憐兮兮,帶著目的的哭,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難過,君匪真的難過是不想被別人看見的,從來自卑又自傲。 天上的星子又零落了幾顆,余下的點(diǎn)點(diǎn)又更顯寂寥。 三更過來,尹府別苑里忽然亮起了燈盞,氣氛卻依舊冷清。 若水剛不久從夢中驚醒,自從他上次替君匪喂血后,體內(nèi)的經(jīng)脈就徹底亂了,如今他這個病軀蘊(yùn)養(yǎng)的血液別說是異香,恐怕是連妖怪也不想要了,看來師父他老人家的憂慮終究是多余了,不會再有妖物覬覦他,覬覦他這個興許連一年都活不過了的人。 也正是身體出了問題,若水比以往更畏寒,時值初冬,氣溫驟轉(zhuǎn),夜間時分他陡然驚醒,醒來后第一刻想到的竟是君匪會不會也覺得冷,他起身想向以前那樣悄悄替她添一床薄被,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留給若水的,只有一封書信—— 師父莫念,徒兒安好。 若水一眼便掃到尾句,他向來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更何況他根本不想看她編的理由。 阿匪,你就是想離開吧。 若水無奈地低首苦笑,他幾乎毫不懷疑地相信:她在這里沒有任何親人,不管宋瑾是什么情況,也不管她身上的秘密,光是若水幾次把握就知道她的脈相遠(yuǎn)不是任何一個凡人該有的脈相。 君匪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若水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就像個小神仙,干凈剔透,卻又讓人捉摸不透,抓不住。 若水的眸透過窗外望向遠(yuǎn)方,握著信紙的指尖無意識的蜷縮收攏,慢慢的,止不住輕咳起來。 尹思爾得到消息過來時,一身單薄黑衣沒有回首,只淡淡開口,清冽的音色在夜里顯得有些低啞,他伸開握著信紙的蒼白手指,說:“尹姑娘,你對她說過什么?” 少女手中的紗燈一下就跌入在地,黯淡的光亮閃了幾下就滅了,尹思爾收回眸光,壓抑著跳得飛快的心說:“沒有,君姑娘不見我也心慌,府里已出人去找了?!?/br> 夜里格外安靜,她良久也沒有得到回應(yīng),在猶豫著要不要走近那坐在桌前的少年時,若水忽然回首,清冷的側(cè)顏帶著一絲嘲諷。 尹思爾的腳步就生生止在那里,止在若水漆黑的,無情的眸光里,止在他蒼白的,寒涼的容色下,她的心忽地生疼,疼過之后是良久的不可置信—— 若水他、他竟然會有這樣的模樣!那樣皎潔如月的一個人,也可以冷得讓人生寒嗎? 許是大病未愈,少年稍顯消瘦的臉頰帶著薄薄一層病態(tài)的蒼白,愈發(fā)襯得白日里清透的眼眸在夜色里濃重得像墨一樣化不開,尹思爾忽然覺得,她也許從未真正了解過眼前的人。 就像哥哥尹昱說過,有些人,他讓你看到的,只是他想讓你看到的,又有些人,你看到的是他對一個人那樣好,所以你誤以為他對所有人都是那樣好。 尹思爾想,也許哥哥尹昱就是前一種人,看似風(fēng)流輕佻,而若水,大概便是另一種人?,F(xiàn)如今,她似乎已觸及他軟肋。 張了張唇,少女想說些什么,那人卻沒有再給她機(jī)會。 “尹姑娘?!比羲褐n白的唇輕抿,微低首斂眸道:“先前不便與姑娘說,如今只你我兩人…”他頓了頓,取出一紙婚書,在尹思爾錯愕的眸光中,不費(fèi)吹灰之力輕輕把它碾碎得灰飛煙滅,“我想,兒時兩家的戲言,便如此作罷吧?!?/br> 尹思爾含著眼底的淚終于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說:“為什么?”可話剛問出口,就覺得自己可笑,于是她抓著最后一絲希冀,像所有為情所困,沉溺不已的少女一樣,問道:“若水,如果沒有她,你會不會娶我?” 沒有絲毫遲疑的,“不會?!?/br> 若水起身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身形修長,仍舊淡淡:“尹姑娘,即便沒有阿匪,我也不會娶不喜歡的人,我覺得那樣,才更是殘忍。” 是啊,尹思爾跌坐在地上,強(qiáng)行嫁給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豈不是猶如守活寡?可她不甘心,不甘心。 寒風(fēng)呼嘯而過,室內(nèi)燭火下糾纏追逐的飛蛾被吹至燈芯,眨眼間燒了個干凈,尹思爾想,倒也痛快。 苦寒的月色下,萬事萬物都渡染一層清霜,似乎這樣的月色,格外讓人難眠。 半夜之中下了點(diǎn)小雨,落雨經(jīng)過破廟屋檐角打在君匪小小一張臉上,她抱著包袱抬起頭,又提起劍,猶豫后終究推開了破廟的門。 出乎意料地沒有滿面灰塵迎來,可這讓君匪更加留心,這意味著…這個破廟里有人居住。 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喜歡帶銀子的毛病在凡間有多錯誤,從一開始遇到若水,到尹府小王爺在后面跟著付銀子,甚至于在攝政王府被奉為上賓,下界的這短短近一年對君匪而言,她實在沒意識到銀兩的重要性,她習(xí)慣了十六年,一下又沒覺得要改,這才導(dǎo)致此刻想住間客棧都來不及。 其實從尹府別苑后門出來,她就想起來了,只是不想再折回去,又或者說不想再拿尹家的錢,從皇宮里出來君匪就是身無分文的,這幾日馬車上趕路又讓她整個人有些發(fā)懵,加上心里藏著事,連離開都沒有考慮周全,可現(xiàn)在后悔也沒有了,后悔藥這個東西,君匪發(fā)誓,在天上也沒見著過。 她咬咬牙,打起十二分警惕,環(huán)視了一周,空蕩蕩的,只有一只斷了手的大佛立在前方,正對著廟門,她先拜了三拜,才打算席地而坐稍作休息,可堪堪坐下不久,身體就愈發(fā)覺得綿軟無力,她動了動握著子虛劍的手,竟是一個不慎把劍從手中脫落了。 隨著劍落地的鏗鏘聲,那座平平無奇的大佛也轉(zhuǎn)動了,她一怔,竟發(fā)現(xiàn)那大佛背面暗藏著內(nèi)室,不好,君匪勉立撿起劍想走,門卻忽地關(guān)緊,她回頭,身后的內(nèi)室就走出兩個頎長的人影,一黑一白,各戴半截面具,黑衣的露出嘴唇和下頜,白衣的露出一雙眼睛和一點(diǎn)挺立的鼻梁,從細(xì)白的皮膚來看,他們都很年輕。 若非來人嘴里說出的話實在太yin|穢,君匪實在無法把他們與傳聞中的采花大盜聯(lián)系在一起,至于她如何得知,自然是這一黑一白大盜篤定了眼前的漂亮小姑娘是囊中之物,這才自報家門的。 “我說小姑娘,”二人之間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說道:“方圓幾里無人敢靠近這破廟,你倒是膽子賊大嘛?!彼穆曇魩е蹥獾母∧仯藰O為不喜歡,她皺了皺眉,不明百為什么凡間普通的迷藥會讓自己中招。 “姑娘只怕是修士吧。”那一直沉默寡言的黑衣大盜終于開口,他的面具藏得很深,只露出一張薄唇,不像那浮膩的白衣大盜,露出外面的一雙狐貍眼睛都透著色氣。 君匪自然不會說是,她不說,那黑衣大盜卻是走近,隔著一米之距對她說:“姑娘的劍,甚至是姑娘身上的氣息,都并非普通人可以擁有,很不巧,我們兄弟二人也是修士,只是與姑娘相比,我等可能修的是邪道。”說到這,黑衣大盜的唇角微揚(yáng),真是透著幾分邪氣。 “哥,跟她廢話什么。”那瞇著狐貍眼的白衣大盜卻是等不及了,他走上前,越看越滿意,笑道:“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拿來練功好像有點(diǎn)可惜呢。” “難得,你也會憐香惜玉嗎?”黑衣大盜輕笑一聲,轉(zhuǎn)身回了佛像后的內(nèi)室,“老規(guī)矩,你得女人和修為,我得她們手中劍器?!?/br> “啰嗦。”白衣大盜回了一句,便將手伸向抵在門上的君匪。轉(zhuǎn)瞬之際,看似身體無力的少女已扔出懷中包袱,白衣大盜出劍劈開的剎那,君匪已推開破廟的大門,她飛快跨過門檻,卻撞入一個懷抱。 “小心?!眮砣艘簧砬搴?,扶住君匪的手卻是暖的,他單手收了撐起的傘,立在破廟門前。 “哪來的小白臉?”白衣大盜眼見來者不善,旋身劍鋒一過,來人發(fā)頂?shù)暮谏遍芫捅淮蛳拢冻鲆粡埦轮猩燥@蒼白的臉,眉眼微彎,清秀有余,真真正正是俊俏至極的小白臉?!翱上?,我對男人不感興趣,識相的,別擋道?!?/br> “阿匪,我們走?!北环Q作小白臉的少年正是若水,他聰耳不聞,只牽起懷中女子的手,轉(zhuǎn)身便要離開,這時,連內(nèi)室的黑衣大盜都聞聲而出了,二人合力想攔在他身前,卻發(fā)現(xiàn)如何也使不上力氣,比君匪先前還要嚴(yán)重,眨眼的功夫已癱坐在地上。 “害人者,人恒害之?!钡龅脑捳Z輕飄飄的從那個看似溫良無害的少年口中吐出,若水又提起靠在破廟門前的竹傘,先前,門開時,冷風(fēng)灌進(jìn)之際,他順勢借傘的收力向里散了無色無味的化骨綿散,現(xiàn)在時間剛剛好,足夠里面走出來的那個也中招。 檐下的落雨還在繼續(xù),君匪抬頭望了若水一眼,“師父,等一下?!彼乃幜σ褤]散得差不多,便往回走,將之前被白衣大盜劈成兩半的包袱又撿了回來,只是在破碎的衣衫里包著的一對糖人也沒能興免,活靈活現(xiàn)的糖人上下分家,她輕嘆一聲,簡易收拾后就轉(zhuǎn)身往外走,那里若水已撐好傘在等她,想了想,君匪又回頭從隨身攜帶的小挎包里取出兩張玄符,眨眼間打入一黑一白兩位年輕的大盜眉心。 “聽好了,這是端心符,現(xiàn)已融入你們的血脈,若再走異道修行,爾等將不得善終。”君匪夸大效果,其實這只是初級符,能維持一個月就差不多了,她自然比不得師父無山仙君厲害,用來規(guī)勸這些修士也夠了。 說罷,她輕笑著取下了兩位大盜臉上的半截面具,果不其然,是一對雙生子,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一冷一熱,長得倒也人模人樣。 她拍拍手,轉(zhuǎn)身往外走,身后那二人聽言,皆是暗中運(yùn)功,這一試,果發(fā)現(xiàn)經(jīng)脈如燒灼般難熬,無一不在心底暗罵君匪,暗嘆倒霉。 可也無奈,這世間本就弱rou強(qiáng)食,唯強(qiáng)者,能無恙。 折騰大半宿,這會天已要蒙蒙亮,雨絲也細(xì)了下來。 若水帶著君匪騎在馬上,他們一路與去尹府的方向相背,君匪雖不甚明白,卻也沒有多問。一路上,背后的少年只是緊緊護(hù)著她,握緊疆繩疾馳。若水沒有告訴她,他想帶她回自己師父布下的深山結(jié)界中,也沒有告訴她自己的壽命至多捱不過半年了。 他死守著關(guān)于他命數(shù)的秘密,君匪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和他訴說著,她偎在少年寬闊的懷抱里,望著遠(yuǎn)處越來越清晰的山影輪廓,盡可能平靜無波道:“師父,我不是這兒的人?!薄拔抑馈!本苏苏?,她悄悄深吸一口氣,說:“我還會離開,很快,世間就不會有君匪這個人。” 這次,是長長的沉默。 君匪就顧自把所有的秘密都交待了,包括來歷,包括他需要她的血,在她眼里,師徒之間本就不該有欺瞞,她心底,其實不知不覺已認(rèn)可了若水這個便宜撿來的師父,而意識到這一點(diǎn),是在破廟時。 是她從里面艱難推開門,撞入少年懷抱時,又或者是他云淡風(fēng)輕的護(hù)住她時,這些瞬間和過往聯(lián)系起來,原來雁過無痕,他卻早已在她心底扎根發(fā)芽,此刻,少女明白了為什么,為什么她離開時還執(zhí)拗地想帶著那一對糖人。 可事實證明,終究沒有好結(jié)果不是嗎?她不由又把那破碎的包袱抱緊了些,仿佛這樣,那斷成兩截的糖人又能粘起來。仿佛這樣,她又能回到初見他那一日,不去接過他替來的一個,又一個,湊成了一雙的糖人。 她輕輕閉上眼,那些要溢出眼眶的淚悄無聲息又收了回去,若水沒有看見,卻隨著她微紅的眼眶也紅了眼眶,他終是抿唇,望著掌心被疆繩勒出,卻止不住的滲血的傷痕,忍痛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回尹家別苑。 于若水而言,他早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尤其是眼下連一點(diǎn)小小的傷口都難以愈合,他整個身體已經(jīng)壞了。他想過很多種君匪的來歷,最怕的就是這種,他原本想自己離世后托由師父照顧她,怎么也算是徒孫,那善良的老頭兒不會拒絕的。 可聽到君匪一字一句所說的后,若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她根本不需要他為她謀劃后路,因為……高高在上的仙者,從來不需要凡夫俗子為她拼死拼活。 如今,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斷了她心底最后一點(diǎn)執(zhí)念,讓她對自己沒有虧欠,安安心心離開。 漸漸透亮的天色下,少年望著被血染得通紅的疆繩,長睫掩住淚光,沒有猶豫,也不會回頭。 遠(yuǎn)遠(yuǎn)望去,馬背上一黑一紅相依在一起,仿佛溶于一色。 第76章 結(jié)局中篇 春雪消融, 仿佛一息之間, 枯木逢春, 姹紫嫣紅。 江南這塊溫潤小地的冬日并不如何難熬,青石橋板下的積雪散去,冰凍的河流涓涓細(xì)響。 橋上, 一襲白衣世無雙的公子撐了把青竹紙傘,從橋那頭只能望見他略顯尖細(xì)的光潔下頜,和淡淡一抹胭脂色的唇。 他一步一步踏上青石板, 往橋那頭的醫(yī)藥堂走去, 店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長長的隊, 即便蒙蒙細(xì)雨也無人離去, 待看到撐傘而來的公子,眾人忙招呼道:“若先生好?!?/br> 若水收了傘,輕笑頷首,從年關(guān)回到尹府別苑起, 他便抽空開了這樣一間藥鋪,閑暇時替窮苦人家的百姓把把脈, 瞧瞧病情,分文不取, 久而久之,名聲也傳開了些,不少大富大貴之人亦慕名而來。 若水自然不會放過這些人送來的銀錢,他雖沒有劫富濟(jì)貧的愛好,也有些許挑取病人的脾性, 他只救自己想救的人,任自己高興,平心而論,對一個將死之人,又或者說醫(yī)者不能自醫(yī)的人來說,若水做得夠好了。 只是這些多多少少基于那個人,他開店門時正想著,遠(yuǎn)處就傳來那熟悉的鈴鐺聲,伴隨著女孩子更清脆的笑聲,一身紅衣風(fēng)華的少女已背著竹筐走到他身邊。 “君姑娘。”來看病的人喊了幾聲,君匪一一應(yīng)下后,顧自取下竹筐里的藥材晾曬在后院。等分好從山下挖來的草藥,她熟練地沏了一杯茶,掀開簾子端出去時正看到給眾人看病的若水。 他撩起白色衣擺端坐,凝眸專注,纖長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側(cè)臉倒不像昔日的少年了,還不過半年,原先的輪廓就更加清峻分明,滿滿的少年氣中多了幾分其他,更像是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間,對任何年齡段的女子都有著致命的殺傷力。 君匪默默數(shù)了數(shù),及至現(xiàn)在,已有八九十個無病呻吟的女子了,年齡段上至風(fēng)韻猶存的寡居少婦,下至情竇初開的二八年華少女。她忍不住偷笑,卻被請人出藥堂的若水瞧見了,男子回眸一眼,含著笑,“阿匪,都看了半天了,也不把茶給為師?” “來了。”她應(yīng)一聲,端茶過去。從那日到尹府后,二人就默契地以師徒自處,不過近,也不過遠(yuǎn),這才有了這歲月靜好的一段時光,說起來,若水與尹思爾退婚的事完全在君匪意料之外。 回尹府別苑那日,若水竟只是帶著她上門拜訪,說了長久居于此地的來意,而后悄無聲息地盤下院落,安居下來,君匪想不明白的一點(diǎn)是——若水為何定要讓尹思爾知道,他又把自己帶回來了呢? 意料之中的,尹思爾并未急著回京,她似乎有什么決定,隔三差五便來藥堂見若水,奇怪的很,退了婚的兩人反倒相處得極為融洽,君匪沒弄明白這兩人,卻看懂了尹思爾望著若水時勢在必得的眼神,以及…對她與日俱增的敵意。 大概是嫌她礙眼吧,君匪想。她甚至隱隱覺得,現(xiàn)在的尹思爾,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京都花船上初遇,白紗覆面,杏眸光華流轉(zhuǎn)的窈窕女子了。時光真是個消磨人的東西,對君匪而言,九天之上十六載的光陰仿佛一瞬,根本抵不上凡間短短近兩年對她的消磨。 這些時日里,她也變了許多,日子越過,她就越害怕三年后的期限到來,凡間三年,天上三日,下界三日歸期一到,君匪就要離開。 她是該離若水遠(yuǎn)一點(diǎn)的,君匪常常這樣告誡自己,對這個牽動自己情思的凡人,君匪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可控,不管是感激,虧欠還是其它,她已看他不同,離若水遠(yuǎn)遠(yuǎn)的才是明智之舉,可這樣又顯得她做賊心虛似的。 君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不會對一個只認(rèn)識“兩日”,說多點(diǎn)按凡間兩年來算的人有什么放不下,她為什么要躲,又沒什么。 可她不知道,她幾乎在以豪賭證明:她與他的相處只是師徒情誼,也似乎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安心的離開。這個傻姑娘還不知道,有些倔強(qiáng),只是自欺欺人。 興許真的是她藏得太深,若水一日日反倒放下心來,她對他沒惦念是最好的,如今只需看他過得好,她便可以安心離開。 也正是因為如此,一向澄明如鏡的少年第一次利用了別人,也算不上利用,各取所需而已。所以自那日拜會尹思爾后,他沒有再刻意拉開彼此的距離,她對他誓不罷休,他正好配合,也好完成自己一開始的目的。 日子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一日一日的過著,誰也沒有虧欠誰。 夜里晚風(fēng)驟急,隱隱有驚雷閃電之勢,若水立在藥堂后院,遲遲未去入睡。 他的腳步似乎有些躊躇,及至第一道驚閃劈在眼前,他才皺著眉走向君匪的房間前,那只敲門的手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君匪怕黑,怕驚雷閃電,若水見過她躲在嚴(yán)嚴(yán)實實的被窩里,只露出嚇得慘白的一張小臉的模樣,他也想攬她入懷,可他憑什么?一個將死之人對別人最大的仁慈,尤其是對心上在乎之人,若為她好,就離她遠(yuǎn)一點(diǎn),不要讓她產(chǎn)生依賴,不要讓她舍不得。 豆大的雨珠打下來,斜飄進(jìn)長廊里,打濕了若水純白的下擺,甚至濺上了點(diǎn)點(diǎn)泥濘,可他絲毫未動,那樣愛干凈的一個人,如青松一般站在君匪的房門前,靜聽著一道道驚雷而過。 那樣薄的一層門板,此刻卻全部寫滿了不可以,若水緊咬著泛白的下唇,袖中的手也握得死死的,偶爾一個驚閃轉(zhuǎn)過,照出少年隱忍的面容,被雨水打濕的發(fā)粘在他的臉頰上,無聲的狼狽從外到內(nèi)。 不知過了多久,電閃雷鳴終于止息,門前低首的男子才終于挪動腳步,轉(zhuǎn)身離開,若他再折回來,就會聽見門板后也終于壓制不住的哭聲。 君匪從靠著的門板上起身,她緊緊裹著身上的棉被,小小一張臉哭得稀里嘩啦,她不是害怕,而是聞到了,順著寒風(fēng)卷進(jìn)來的,若水身上的藥香。 她縮進(jìn)被窩里,壓抑著哭聲,壓抑著心底那些不該有的東西,那樣仿佛如洪水猛獸,驚雷閃電的東西,她更害怕的,是心里這些看不見的東西。 屋外,風(fēng)雨依舊飄搖,天氣不會因為人的心情好壞而變化,只有你心情好的時候,才能看到它的變化,有的時候,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不公平。 九天之上,新君上任的長懷仙君收回水鏡,不再看凡間那場大雨,周遭氣候溫潤,他何必自討沒趣呢?更遑論,失去rou身后,宋瑾已不會覺得冷,也不會覺得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