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他努力讓自己睜開雙眼,只求萬不要像母親那樣,在雪地里一睡過去便再不能醒來。 再過幾個時辰,雪奴實在疲累到了極限。他再也撐不下去,干脆徹底開啟氣海,催發(fā)出所有真氣,讓它們完全不受管束地在體內(nèi)狂奔浪涌。 他在這劇烈的沖擊下雙眼充血,渾身青筋鼓脹,仿佛下一刻便要從體內(nèi)爆開。 雪奴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啊啊啊啊啊——!” 少年凄厲的吼叫響徹山谷,緊接著是一聲巨大的轟鳴,洞xue整個炸裂塌陷! 天山山脈,荒漠冰原。 二爺單手策馬,灌下數(shù)口烈酒,再將酒囊杵到周望舒嘴邊。 周望舒只喝一口便罷,擺擺手,道:“喝酒傷身?!?/br> “兀然而醉,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二爺閉目長嘆,將酒囊拿回來一氣喝光,嗤笑道:“咱們家小云多金貴。” 溪云是周望舒的字,他實在懶得跟個醉鬼計較,嘲道:“唯酒是務,焉知其余?二哥,人若心有愁緒,不是借酒消愁,便愛胡言亂語。如今看來,你兩樣都占了?!?/br> 二爺面色通紅,晃晃悠悠,道:“不喝酒的男人,那還叫男人么?”說著說著,一腦袋栽在周望舒肩頭,瞬間打起呼嚕。 周望舒認命地接過馬韁,嘆:“于事何補?” “你……不懂……”二爺夢中仍在與周望舒吵架,咕噥著:“大哥,我害了……大哥。” 兩人連著騎了一日兩夜,終于趕到北匈奴營地。 “吁——!”二爺將馬韁一甩,火燒屁股般跳下馬去,扒在路邊的樹樁上哇哇狂吐,對著那顆樹樁大罵:“這匈奴的水土??死稀瓙?!” 周望舒將馬牽到路旁,“它日行數(shù)百里也未見不適,到底誰不是男人?都讓你不要多喝了。照夜,待會兒聽到笛聲,勞煩你過來接我們。” 照夜通體亮白,在夜中如有輝光,打了個響鼻表示明白。 二爺終于吐完爬起來,大搖大擺走到周望舒身前,曲腿蹲半蹲,懶洋洋道:“得!沒馬騎了,快騎你二哥脖子上來罷。誰讓你沒了腿呢?” 周望舒不愿與他分辨,將一桿粗樹枝做出的拐棍扔到照夜蹄邊,繼而單腿跳到二爺背上,立即便聽見耳畔風聲呼嘯,見四周景象飛速向后倒退,不禁贊一句:“好輕功!” 是夜無星無月,茫茫雪原凜風如狼嘯,凄清蕭瑟,是個潛行入營的好時機。 “娘——!” “過去!”周望舒皺眉催促。 二爺莫名其妙,風雪太大,一切人聲在雪幕中都顯得極渺小悠遠,他大喊著問:“什么?!” “李雪玲出事了,快過去看看。”周望舒揪著二爺?shù)亩湎蛩忉?,“她是劉彰之妻,十四年前胡漢議和,帶其四子劉玉前來為質(zhì)。大哥的兒子被抓來為奴,便是由她作翻譯賣給了中原商隊。 “方才那聲‘娘’喊得是漢話,是……劉玉喊的?”二爺?shù)菚r緊張起來,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疾速狂奔,不想?yún)s還是晚了一步,“遭了!有人捷足先登?!?/br> 他們趕到時,只見兩名漢人少年。斯文的那個,抱著個女人的尸體,黑壯的那個抽刀呲牙,俱是悲憤交加。 黑壯少年劉曜見到來人,立即揮刀擋在身前,大吼:“你們是什么人?滾開!休怪我劍……” “你讓開我看看?!倍斣趧㈥咨砩陷p輕一點,將他定在原地,大搖大擺走上前查看李夫人的尸身,見其雙手握著一把華美匕首、頸間一道割傷右深左淺,下了定論,道:“她為何要自刎?小子,她死前見過誰?” 斯文少年劉玉面露遲疑,反問:“你是齊王的人?” 二爺摸了摸胡茬,不答他的話,再問:“還挺機警,你就是劉玉?” “莫說廢話,他當然是劉玉?!敝芡嫖孀《?shù)淖?,不讓他再亂攪和,朝劉玉說:“我是周望舒,你不必信我,但請聽我一言。” 劉曜不服,咆哮著大喊:“你都被岑非魚打得屁滾尿流了,如何信你?!” 周望舒面無表情,可語氣卻透著毫不遮掩的輕蔑,嘲道:“岑非魚算什么東西?在下手中有懷沙樓,背后有江南望族,目的是對付烏珠流。我猜你們也是恨毒了他,如何?” 劉玉抹了一把眼淚,先是斥責劉曜,繼而恭維周望舒,道:“久仰周先生大名,不知有何賜教?” 二爺將周望舒的手扯下,逗弄孩子似的朝著劉曜齜牙咧嘴。 周望舒懶得管他,朝劉玉說:“長話短說,你想不想回中原?” 劉玉點頭,道:“日思夜想?!?/br> 周望舒:“三年后,你為我辦一件事,我保證令烏珠流身敗名裂、死無全尸,且讓你被劉部帥風風光光迎回中原?!?/br> 此時的劉玉一無所有,甚至他唯一的、不那么光彩的依靠——他的母親李雪玲,也已經(jīng)莫名自刎于帳中。他根本沒有資本與周望舒討價還價,反而是必須抓住一切機會離開此地。先前他已失敗一次,卻也因禍得福,因巨石猛擊后腦將腦中淤血撞散,此時下半身已經(jīng)能夠活動。 在恢復行走的日子里,劉玉反復琢磨,并不斷責備自己太過莽撞。他是左部派來的質(zhì)子,怎能輕易背棄盟約逃離此地?他必須想辦法,名正言順地回去,一則不顯得他膽小怕事,二則顧全了兩族的顏面與曾經(jīng)的盟約。 故而,周望舒給他開出的條件,他根本無法拒絕。 劉玉當機立斷,點頭道:“好!謝過先生?!?/br> 周望舒自腰間取出一枚銅制刀幣,上書“懷沙”二字,他將內(nèi)勁蘊于掌中,輕而易舉便便把刀幣一分為二。 劉玉接過信物,見上面是個“沙”字,問:“你為何要對付烏珠流?周先生若覺不便透露,自可不答。” 周望舒搖頭,道:“趙氏父子,國之良將。無奈為jian佞所害,天下不知其冤,此可謂‘國難’。今我知其冤屈,又有微末之力,若不助其沉冤昭雪,豈不是枉為人?” “先生高義?!眲⒂裾酒鹕韥?,朝周望舒行了個禮,“請您務必小心齊王梁炅,方才的刺客便是他派來,向我娘探聽趙楨之子的消息。” 二爺嘖嘖稱奇:“你不是瘸子么?” 劉玉搖頭道:“我出逃墮馬、因禍得福。您知道我先前腿瘸,難道是見過雪奴?” 周望舒點點頭,道:“他助我脫困,眼下身上帶著錢,在云山邊集一帶。探營危險,過后我將回去尋他,你無須掛心?!?/br> 白雪奴?脫困?二爺腦中浮現(xiàn)出赤發(fā)碧眼的“阿九”,心里咯噔一跳,感覺自己可能、可能醉過頭了??蓢@一個奴隸,竟有勇氣為救周望舒而假冒了阿九與自己周旋?! 他偷看周望舒一眼,心想,自己一是醉得不清,故而思慮不周,未能識破那白雪奴的謊言。二則是那少年內(nèi)力深厚,他想當然地就認為對方確是阿九,如此一來便更加擔憂周望舒要找胡人少年的麻煩。自己不殺孩子,可周望舒……反正,后來他瞎編一氣,暫時穩(wěn)住了周望舒,誰想竟鬧出這天大的誤會! 他怕對方知道真相后要大發(fā)雷霆,笑著打了個哈哈,道:“將他打發(fā)走了,帶著個孩子總是不方便。你娘說了什么?”二爺心道,快快說完,我可得快馬加鞭趕回去救他! 劉玉點頭,答:“我只聽得后面幾句,娘說趙楨將軍所出,自然是黑發(fā)黑眼的漢人模樣,被她賣給中原商隊,許是被帶到江南為奴?!?/br> 二爺眸光一閃,面色沉了下來,問:“此話當真?” 劉玉:“千真萬確。是了,你們快跑!我娘要求刺客去刺殺烏珠流,才以此情報交換。可他身邊高手如云,刺客單人匹馬怎能得手?刺客只重傷了烏珠流,現(xiàn)已帶著情報逃跑。武士們俱已被驚動,快走!” 周望舒輕拍二爺肩膀,對劉玉道:“你節(jié)哀?!?/br> “善惡到頭終有報。貧僧不為你超度她,小友珍重?!倍敶鬼D(zhuǎn)身,雙眼陷在陰影中,“老子要去殺了烏珠流?!?/br> 周望舒一巴掌拍在他天靈蓋上,吼:“你莫要犯渾!烏珠流要死,那也要死在大周的律法之下?!?/br> “有刺客——!” 鋒鏑聲響,匈奴營地里數(shù)萬支火把瞬間亮起。 二爺氣悶地一掌劈下,將東南角那顆老槐樹一掌兩斷,吹響口哨。 黑暗中一道白影如電,劃破長空,照夜向二人狂奔而來。 “二哥,走!” “來日,我定要讓他們每一個人,血債血償!駕!” 一騎絕塵,自天山至云山,再到羌渠部落。 整個洞xue中極度森寒,尸體尚未腐爛,二爺將周望舒放到高處,只見浮尸遍野,不禁悲從中來。 “他是乞奕伽?!彼硨χ芡?,將須提勒的尸體從營帳中拖出來,又把所有尸體堆在枯柴上,“當年若非我沖動行事,也不會教他趁機潛逃,害了大哥?!?/br> 周望舒抓了把藥粉,蘊足內(nèi)力灑至半空,“你不能未卜先知。逝者已矣,你只改個名字,又有何用?” 磷粉紛紛揚揚,飄落到尸體上,光芒閃耀如同碎星。 “我對不起他。” 二爺點火,雙手在胸前比出數(shù)個結印,念了段往生咒。 他私心作祟,背起周望舒,沿著他先前與雪奴逃跑的方向,一路走回那個山洞。 可遠遠望去,那山洞已經(jīng)坍塌! 周望舒終于察覺不對,捏著二爺?shù)亩滟|(zhì)問他:“你到底有什么事瞞著我?” 二爺不住求饒:“我、我我,哎!我就是把那個白雪奴認錯……錯當成拜火教的雙刀客阿九,就把他……” “你對他做了什么?” “他內(nèi)力深厚,我就加重了點xue的力道,將他關在山洞中面壁思……三弟!三弟!你的傷還沒好!” 周望舒強行翻身,滾落在地,拄著拐杖跑向廢墟。他直接用手將碎石撥開,直到雙手鮮血淋漓,也不曾發(fā)現(xiàn)雪奴尸身。 他滿心悲痛:“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你放浪形骸慣了,竟忘了自己是誰!” 二爺自知有錯,面色泛青,道:“我當時,確是有些醉了,這是我的錯??伤麅?nèi)力深厚,根本不是一般人。你看此處,有血跡,有腳印?!他還是沖xue逃了出來,善哉!善哉!” 周望舒循著血跡,見雪奴確是往山下去了,面色稍霽??伤辉咐頃?,自顧自翻身上馬,韁繩一甩,跑了。 二爺杵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個被踩壞的雪人,道:“以后再不……不喝那么多了,至多三爵、三爵。溪云!你等等我啊——!” 卻說雪奴當日強行沖xue,引得真氣亂流,將洞xue沖毀。 塵埃落定后,只有一個灰黑的人影立在其中。 雪奴紅發(fā)如血,綠眸如電,直直望向前方。他一步步走出廢墟,卻在洞口外的平地駐足,遲疑片刻。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雪人,被人用樹葉點上了一雙綠眼,用樹皮戴上了紅發(fā)——那是周望舒做的雪人,在他離開的時候。 “周……” 雪奴閉眼,身體輕輕顫動,握拳的雙手鮮血滴落。繼而抬腿,一腳將雪人踩進冰雪中,朝著山下走去。 他一瘸一拐走到集市上,茫然地望著熱鬧的街道,喧囂的行人,不知要去往何方。去江南么?他要如何走到江南,路途近萬里,沿途到處都是抓捕胡人、販賣為奴的軍隊。 “嘿,少年人,來一串拉絲麥芽糖么?不甜不要錢!” 雪奴回過神來,見一個笑容憨厚的老頭,正挑著根長長的木棍,上面琳瑯滿目,是形狀各異的麥芽糖。 他眼神黯然,失落道:“給我來一串,多少錢?” 老頭笑得合不攏嘴:“兩個銅刀幣,不甜不要錢!甜嗎?” 雪奴看也不看,直接把整個麥芽糖塞進嘴里,雙目垂淚,“你騙人,根本就不甜?!?/br> 老頭笑問:“是個什么味兒?你跟我過來,咱們說說?!?/br> 雪奴迷迷糊糊,跟著老頭邊走邊吃,來到一個窄巷中,道:“是苦的,真的是苦的,不對……” 他發(fā)現(xiàn)麥芽糖的味道不對,可已無法反抗,當即暈死過去。 老頭朝著朝身后喊道:“陳老板,這白雪奴可是上等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