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白馬出招迅速,可體內真氣時好時壞,打在二爺那健壯的身上如泥牛入海,毫無作用。 他被二爺叫得心中生出一股邪火,越打越急、越急越氣,下手失了方寸,拳腳亂七八糟,倒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再看二爺不動不防卻毫發(fā)無傷,白馬簡直恨不得一拳頭悶死自己,最終不得不停手,“哼!” 二爺可憐兮兮地揉著自己的“傷處”,賊眉鼠眼地“偷瞄”白馬,見他終于喘勻了氣,這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揉按,溫言道:“給你陪個不是,莫氣壞自己。想打我說一聲就是,二爺自己來,何必自己動手,打疼了沒有?” 白馬起先是覺得反感,這些話他已經(jīng)從客人們嘴里聽得太多。然而聽著聽著,他卻覺得二爺?shù)纳袂樘^誠懇,話也透著十分的真心。白馬從未想過,這個地方還有人會真的在意自己的感受。 而且,方才二爺……還救了他。 “你……不會要掉貓兒尿了吧?”二爺正經(jīng)不到片刻,翹起一根食指,點在白馬臉頰上戳來戳去。 “你!”白馬欲破口大罵,可轉念一想,這人武功高強,連皇親國戚也敢隨意得罪,大約有些背景,我若能給他留個好印象,日后或許用得上。況且我命若飄萍,哪有悲春傷秋的資本? 事已至此,不該感情用事。 白馬想明白后,立即擠出一個微笑,道:“我不過是個逃奴,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勞您一直記掛,哪還能有怨氣?” 二爺聽了這話,瞬間沒了玩心,將白馬放開,自個泡在水中,攤手靠在池邊,側頭瞥向白馬,嘲道:“這不說實話的毛病還是沒改過來,你心中怨我直說就是,何必陰陽怪氣,怕個什么勁兒?” 變臉比變天還快!你這遇佛殺佛的瘋和尚,誰見了能不怕?白馬一陣腹誹,邊擦身邊說:“我是真心感謝您,否則我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來到洛陽。再者,你憂心周大俠,夜奔萬里出關尋他,我很是敬佩?!?/br> 現(xiàn)實如此,尊嚴、感情都須先放一放。 白馬長得好,聲音干凈清冽,態(tài)度軟和地說話,便仿佛每個字都用了萬分的真心。 二爺尷尬撓頭,問:“你生辰是什么時候?” 白馬穿好衣服,聞言打了個激靈,心道這人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細如發(fā),我不可掉以輕心,答:“原初……八年正月初一?!庇耖T關一役在原初六年五月,趙楨落難于關外,次年八月生下白馬。 他到青山樓時,則謊報為原初八年正月,因為正月是周望舒讓他看到希望的時候。 “所以那天你點了碗餛飩?”二爺思路清奇,不曾糾結他的年齡,而是突然想起餛飩,簡直與白馬默契極了。他仰頭望來,眼中倒映著少年潔白的影。 許是他這對眼睛生得太好了,清亮有神,望著白馬時便如同天上地下只看得見他一人。 白馬莫名心動,傻了:“餛飩?” 那呆愣愣的模樣,像個扒在洞口探頭探腦的小兔子。 二爺吹了個口哨,擺擺手:“得,你回去吧,我之前說的話還算數(shù),若有所求,盡管開口。待到你生辰時……” 白馬懵了,“什么?你先前說了什么?不,我已是感激不盡,您不必如此。” 二爺側頭看他,眼神像兩道鉤子,舔著嘴,笑道:“生辰時,貧僧給你開光?!?/br> 白馬過了好一陣才回味過來,驚得雙目圓睜,心道自己真是傻了才會聽這瘋乞丐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他輕哼一聲,蹲在池邊,紅著臉將二爺?shù)淖笫謴乃袚瞥?,細細摩挲?/br> 二爺一臉期待,還道白馬已經(jīng)為自己的魅力所傾倒,卻不想他慢慢張嘴——突然使勁咬在自己大臂上! 白馬實在裝不下去了,大聲罵道:“臭流氓!” 二爺吃痛,奈何白馬因受外貌聲音所限,且常年被逼著練春樓中人的形容舉止,尋常時候實在難狠起來,這一聲“大罵”聽在二爺耳中,倒似在撒嬌說情話。他渾不在意手上的牙印,反倒樂不可支,“老子說話算話,正月初一,非把你給——普度了!”說罷,伸出食中二指,捏了捏白馬的鼻子。 度你二大爺!白馬拍開二爺?shù)氖?,丫子狂奔,片刻就不見蹤影?/br> 月光遍灑,天地間白霜一片,水中有一輪圓月。 二爺伸出兩指,在水里一撈,那月亮便搖晃破碎,散成千萬波光。 第20章 陰謀 夜半三更,春樓中大半房間燈燭已熄,細語低喘入春夜小雨。 白馬趿拉著木屐,噠噠噠地跑回房間。天氣乍暖還寒,他哈著氣搓了搓手,從里邊將一把小銅鎖掛在門上,轉身跑朝床鋪邊跑邊喊:“青玉案!你就睡著了?”他見檀青躺在床上,裹著被子活像一條大毛毛蟲,眼珠子一轉,輕手輕腳地靠近,忽然一躍而起、兩腿一踢,梆梆兩下甩掉木屐,跳水似的扎進檀青的被窩里,冰冷的腳丫子蹬到對方小肚子上,笑問:“死了哦?” 檀青猝不及防,被冷得跳了起來,罵道:“你怎么沒被淹死!” 兩個少年相互毆打,終于精疲力竭。 白馬氣喘吁吁地趴在枕頭上,拖長了聲音,咕噥著:“洗澡遇到個酒癲子,晦氣?!?/br> “跟我比晦氣?今晚在臺上,想死的心都有了?!碧辞鄧@氣,但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馬上又亮了起來,興奮道:“不過要說起來,你定然想不到!先生就住在后院,似乎也是青山樓的人。” 白馬打了個呵欠,故作漫不經(jīng)心,問:“他還好么?不,我是說,你的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 檀青想著,微笑起來,道:“是個玉樹臨風的正人君子?!?/br> 白馬懨懨的,“哦,怎么說?” 檀青并未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一面回憶、一面傻笑,道:“先生用百兩黃金買了我的、我的初、初夜?!彼姲遵R閉上了眼睛,也不知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伸手在對方肩頭拍了兩下,“可當我被送入廂房,他卻衣冠整齊,只讓我坐下說話。” 白馬翻身背對檀青,懶洋洋地問:“說什么?” 檀青睡在內側,白馬睡在外側,他翻過身來,視線正好落在門上,說話間忽然發(fā)現(xiàn)門上窗棱邊落著一道黑影,當即知道有人躲在門口偷聽。 “你不舒服?”檀青發(fā)現(xiàn)白馬語氣不對,扳著他的肩膀將人翻過來對著自己,繼續(xù)說:“先生讓我?guī)退k事,然而反復告誡我,此事不可向第三人透露。” 白馬捉住檀青的手,在他手心比劃了個叉,指了指門,繼而隨口道:“我沒事,累了,先說說你的先生。讓你辦什么事?不會連我也要瞞吧?!?/br> 檀青與白馬相處日久,兩人極為默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聲說道:“你有所不知!他見我時,臉上戴著個模樣可怖的青銅面具,怪嚇人的。他只讓我叫他作先生,許是戴著面具的緣故,聲音也甕甕的聽不清楚。他說這事極為緊要,若我辦好了,便可重獲自由;若不能守口如瓶,便將葬身此地?!?/br> 可疑。 雖然二樓貴客廂房有簾幕遮擋,可是周望舒已經(jīng)當眾親自喊價,他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若是有心之人,先聽聲音、再去稍微一打聽,定然知道出價的就是他。 再者,若旁人沒有一個知道他的身份,那么以檀青的“聰明才智”,就更不可能猜得出來了。更別說檀青根本就不認識周望舒,他又何必要遮掩面目?倒像是此地無銀,故意引人猜疑。 白馬思及此,不由疑心,喃喃自語:“難道不是他?” 檀青疑惑,用胳膊肘拄了拄他,問:“是誰?” 窗上有影,門外有人,白馬不可多說。 “也許是我的一個故人,他心地很好,喜歡給雀鳥喂食。我猜那人多半是他,可又不知他為何遮掩面目,也許又不是他?!卑遵R拉起被子蒙在兩人頭頂,道:“算了,你只要當心就行,萬不可輕信他人。你的運氣雖好,可福禍相依,應知世間的好事情多半沒有白來的?!?/br> 白馬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半。 若對方真是周望舒,聽見這話多半能想起自己,三年前兩人共同經(jīng)歷許多事,多少還是有些“共患難”的舊情,希望他會因此而對檀青好一些。若不是周望舒,這話就會讓對方忌憚自己,他若怕身份暴露,就會對檀青手下留情。 檀青肚子里沒有這些彎彎繞繞,他聽白馬說什么,就覺得他的意思僅止于此,笑道:“是。我還沒謝你,白馬,現(xiàn)冷靜下來,只覺先前你所說得很都在理。” 白馬眨眨眼,隨口道:“自個兒兄弟,說這個?!?/br> 片刻后,少年們呼吸輕緩,翻身便已入夢。 門口窗紙上逐漸現(xiàn)出兩個朦朧人影,晃了晃,逐漸消失。 待得偷聽的人走了,兩個少年蒙在被子里小聲商量。 檀青有些緊張,問:“偷聽的人,會是誰?” 白馬眼神清明,道:“一,青山樓的人。二,你那個‘先生’的人。不過他既然住在后院,極有可能與青山樓是一伙的?!?/br> 檀青莫名其妙:“你這兩句話,不都是一個意思?你就是說,先生是青山樓中人,他派人過來窺視咱們,他想看我是否如約而行不透露他的囑托?可我好像,說得也有點多了?!?/br> 白馬搖頭,“不多,你什么都不說,反而太刻意。像咱們這樣,說一半、留一半,才是人之常情,更能取信于人?,F(xiàn)在,他多半已經(jīng)信你?!?/br> 檀青:“信我?真的?” “信你是個傻不拉幾的愣頭青,剛好給他當?shù)妒??!卑遵R輕輕哼了一聲,懶洋洋道:“青山如是樓原本就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咱們早就在賊船上了。你難道從未注意?” 檀青搖頭,不小心撞在白馬腦門上。 白馬一把推開檀青,捂著被撞紅的額頭,繼續(xù)說:“其一,樓中上至掌事下至雜役,雖不知有沒有特別厲害的,但多少都有武功底子。其二,你我來了近三年,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誰也不曾在這里找麻煩?!?/br> “有些特別沒有眼力價的鄉(xiāng)巴佬不算?!卑遵R撇撇嘴,想起桓郁,補了一句。 檀青心思不如白馬復雜,想當然道:“因為樓主是喬姐,她一個女人經(jīng)營不易,請江湖客來看家護院很正常。再者,她人長得美,又八面玲瓏能周旋,故而沒有人找麻煩。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青山如是樓的東家姓喬,不知其名,早年喪夫,四處輾轉奔波,算是半個江湖人。 她來到洛陽后喜愛京中繁華,從別人手中盤下此樓,治理產(chǎn)業(yè)雷厲風行,周旋于權貴間左右逢源,遂將一個小小的春樓發(fā)展成京中第一的風雅地。樓里人喚她作喬姐,稍有些身份地位的客人,大都給她個“小喬”的美稱。 這奇女子近些年來已經(jīng)不大拋頭露面,行蹤也無人可知,更不曉得多大年紀。白馬只遠遠看過幾次,覺得她總是三十出頭的模樣,膚白唇紅,極其美艷動人。 白馬搖頭道:“掌事每旬向我們例行問話,有時則要指使我們去套客人的話,探聽情報,詢問消息,你覺得這也很尋常?” 檀青目露疑惑,道:“許是我不討客人喜歡,未曾做過這事?!?/br> 那是因為你愣頭愣腦,不被別人騙就已經(jīng)不錯了!白馬翻了個白眼,只能自己思考。 “樓主,喬姐?” 他閉上雙眼,回想起二爺與周望舒的對話。 三年前,二爺出關尋周望舒,曾說過“妓館里的鴨子”“聽喬姐說你被人圍攻”,周望舒則說“別學我娘說話”。 白馬從前不愿回想這段經(jīng)歷,況且天下同名同姓者多不勝數(shù),他也未曾注意。現(xiàn)想來,喬姐莫不就是周望舒的母親? 若真如此,青山樓極有可能是周望舒與其母“喬姐”二人的產(chǎn)業(yè)。 江湖上有周望舒照應,以十二連環(huán)塢作依仗;白道上有喬姐周旋,春樓在京城,人多是非多,可用以營利兼探聽情報。另有倡優(yōu)妓子被高官贖身,更像是把人安排進了朝廷,譬如泰熙元年花魁許韶華被廣陵王梁遹娶回。 江湖上關于周望舒出身的傳言很少。 許多人都只知道他是江南人士,自幼在蜀中峨眉山學藝,后來因緣際會結識了十二連環(huán)塢上代塢主,憑借其高強的武功和過人的膽識接手了這個位置。江湖人不知其與喬姐的關系,故而看不出這一明一暗兩股勢力,極有可能是在為了某件事而謀篇布局。 三年前,周望舒獨自出塞,此舉引發(fā)了三個后果。 其一,岑非魚在他離開時槍挑十二連環(huán)塢,江淮水路的控制權落入江南望族手中。 其二,烏珠流派塞外匪幫追殺周望舒,多半是怕自己與趙王梁倫的舊事被查出。 一方面,烏珠流可能收到了趙王的指示,派人追殺周望舒。 另一方面,烏珠流害怕舊事敗露,早早地就派人找到了白馬的部族,在他們的飲水中下毒——是了!白馬恍然大悟,怪不得當時自己一回到部落中,族人就全部毒發(fā)。 其三,齊王梁炅勾結天山派,三名劍客圍攻周望舒,要從他手中奪取有關樓蘭秘寶的“東西”。乞奕伽告訴白馬,趙楨與曹三爵從虎符中發(fā)現(xiàn)樓蘭秘寶,將其分為三塊,二人各執(zhí)一塊,第三塊令曹三爵秘密送與先代齊王梁攸。 梁炅自他父親處繼承秘寶的碎塊,故而知曉其中秘密。 白馬從前未曾細想,周望舒與父親并無半點關聯(lián),梁炅為何要向他索要東西?若非周望舒偷了齊王的東西,那便是周望舒從別處得了父親或曹三爵手中的東西。 白馬覺得以周望舒的脾氣,斷不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事,可這事還能如何解釋? 他想著想著,竟不知周望舒是敵是友了。 朝堂、江湖、匈奴牽連不休,白馬直覺周望舒有一個驚天謀劃。 趙家軍舊案不止牽連著趙王梁倫、匈奴右賢王烏珠流,父親留下的三塊虎符碎片,更隱含了樓蘭秘寶與瑟明帝國的強大軍備,財帛動人心,多少人想要那寶藏? 自己一旦身份暴露,必定會處在漩渦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