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董晗再次單騎入禁軍營,不知在做什么,不知何時回還。 只有白馬記得,此日是自己與董晗約定相見的日子,然而他也不能確定,董晗到底會不會來。他起了個大早,將自己收拾干凈,發(fā)間散發(fā)著淡淡的皂角清氣,穿一身雪青色長袍,襯得整個人愈發(fā)柔和明秀。 只可惜,他今日心里忐忑,沒法在房里獨自悶著,便抱著古琴,來到偏院,為練舞的少年少女們伴奏。 白馬身后,白衣劍客懷抱玉柄望舒劍,背對著院子,坐在屋頂上,眺望遠方蒼山延綿,眉睫上似乎覆著一層雪白的冰霜。 他聽著幽幽琴聲,手掌蓋在腰側(cè)一柄短笛上,久久沒有動作。 人來人去,繁華起起落落,明媚的少年們相邀朝外走去。 有人回頭看了一眼,見白馬獨自坐在原地,知道他是被二爺看上,不怎么陪客了,感嘆道:“點絳唇也是個有福氣的人?!?/br> 白馬苦笑搖頭,正欲起身。 周望舒忽然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朝著院子的方向,抬腿邁步,似是要從房頂躍下。 然而,偏院門口,垂落如簾幕的柳枝一陣輕晃,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行而過,更先一步出現(xiàn)在白馬面前。 來人微微頷首,墨色錦袍鑲著細銀線,行禮如儀,頗有儒將之風(fēng),正是孟殊時。他英俊的臉龐,在飄搖垂柳間忽隱忽現(xiàn),微微低頭,笑道:“白馬,想必我沒有來晚?!?/br> “孟大哥?!卑遵R起身,朝孟殊時遙遙行禮,招呼他先去廂房里坐著,“你來得太早了,早飯都還沒有備好。” “每日五更起來,練功,揮刀,cao練手下。”孟殊時則幾步走上前,幫他把古琴抱在懷里,“我來!” 兩人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輕輕相觸,孟殊時立即快步疾行而去,低聲道:“想必今日,董大人不會來得太早。” 白馬覺得好笑,追在他身后問:“孟大哥知道廂房在哪,是因為常來青山樓的緣故?” 孟殊時笑著搖頭,“你知道我的?!?/br> 高遠處飄來凄凄笛聲,白馬回頭,落入眼中的,只有一片春和景明。 孟殊時來得早,白馬也無所事事,二爺更是不知跑到哪里瘋野去了。兩人坐在廂房中,孟殊時點了一大堆茶點小食,看白馬吃,偶爾與他說話。 “哈哈,你父母真是有趣。”白馬吃著茶點,聽孟殊時的家長里短,羨慕他家庭美滿,于是便吃得更多,想著反正是姓孟的出錢,心中頗有些撿了小便宜的得意。 孟殊時見白馬邊笑邊吃,就像自己在吃一樣開心,輕輕給他拍背,道:“家母是個大家閨秀,卻愛舞刀弄劍,父親疼愛她,慣常是讓她遠離庖廚。” 白馬笑著笑著,忽然嘆了口氣,孟殊時仿佛是生怕自己做錯什么,連忙問他怎么了。白馬道:“也不知董老……”他倒抽一口涼氣,立馬改口,道:“也不知義父今天會不會來?!?/br> “莫要憂心,他一定會來。”孟殊時面無異色,像是沒有聽到白馬的話,反而給他剝了個蜜桔,桔子皮撕成大小相同的四瓣,放在白馬面前,道:“昨日,董晗……”孟殊時看了白馬一眼,可能是因為一時不注意,說出了直呼董晗名諱,立即改口道:“昨日董大人清晨便親至禁軍大營,說是看望兄弟們。今日,聽說也過去了,故而不會來得太早,我們可以吃了午飯,再吃晚飯。” 白馬哭笑不得,他哪里看不出來,孟殊時是怕自己因說了句真心話、怕露馬腳而緊張,故意直呼董晗名諱,讓兩人“同上一艘船”,他是想讓自己安心。白馬不知該說什么,只是點點頭,吃了一瓣酸得倒牙的桔子。 他又喂孟殊時吃了一瓣,道:“你嘗嘗,很甜。” 孟殊時吃下,面不改色,問:“你可知昨日,朝堂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白馬:“知道一些,謝太傅請立廣陵王為太子,皇帝并沒有回應(yīng)。謝太后勸誡蕭皇后,皇后倒像是決定要悔改了。不過,我覺得她多半是要韜光養(yǎng)晦,否則,義父也不會往外跑得那么勤快。” 孟殊時終于吃完了酸橘子,點頭答道:“這個太子,皇帝一定會立。” 白馬:“我只聽說過,先帝很喜歡廣陵王,其他的倒是不知?!?/br> 孟殊時:“向時,齊王賢名遠播,得到朝中重臣一片倒的支持,而今上……仁訥,人所共知,先帝動過要易儲的心思。然而,有日夜間,宮中糧庫發(fā)生火災(zāi),先帝正帶著廣陵王玩耍。先帝剛剛爬上高樓,想要遠觀火勢,卻被廣陵王扯著衣角,拉到暗處。廣陵王說:夜間混亂,不可令火光照到陛下,以防有人趁夜作亂。先帝因此認為廣陵王聰穎過人,決定將他培養(yǎng)成自己的后繼者,為此才保住今上的太子位,命今上一定要傳位于梁遹?!?/br> 白馬明白了,道:“廣陵王既年輕又聰明,雖為庶出,卻是長子,還被先帝看重,被立為太子是遲早的事情。可顯然,蕭皇后還沒有做好準備,畢竟她毒殺了廣陵王的生母。蕭皇后退出太極殿,說是不再干政,其實只是知道朝堂中的大勢,已不在她手上,即使她仍在其中,也做不了什么,不如退居幕后韜光養(yǎng)晦,立即動手對付謝太傅,而后再去解決廣陵王,如此,說不得還能博得一個好名聲。她們被逼急了,就會……就會……” 白馬看了孟殊時一眼,欲言又止。 孟殊時會意,笑道:“就會狗急跳墻。白馬,你在我面前,不必有所忌諱。你有所不知,謝瑛奏請立廣陵王為太子,不成,再奏請將北軍中侯楊廣成外放為官,把自家親戚吳見安調(diào)任中護軍,北軍中侯空出來,暫時不定人選,那就是他謝瑛一家把控了禁軍。我從軍,想要護衛(wèi)百姓,我入朝,想要保一方平安??涩F(xiàn)在朝中,任人唯親,腐敗奢靡,我不想再混日子,只想賺些錢,帶你回鄉(xiāng)。” “哦?!卑遵R有些尷尬,東拉西扯地,將這話題扯開了。 兩人相談甚歡,不一會兒,就到了晚飯時間。 白馬肚子咕咕叫,趴在桌上,半死不活地,問:“你家里都是你爹做飯,那你的廚藝一定也很好吧?” 孟殊時點頭,道:“大哥像父親,日日讀書講大道理,肚餓時,總是對著我念書。我只能丟盔棄甲,當上一回小人,去廚房里悶頭做飯,遠離他的‘仙音’。故而,我的廚藝倒還可以?!?/br> 白馬一對鹿眼笑得彎成月牙形狀,想也不想,嘆道:“誰做你老婆誰有福氣啊。” 孟殊時陪他笑,道:“我想……” “點絳唇?又在吃!”馮掌事叫了一聲,氣沖沖地跑進房,見到彬彬有禮的孟殊時眉峰微蹙,才想起這也是一位客人,立即壓低聲音,“孟大人,您看這……董大人點了他過去伺候,小的給您叫兩個乖巧聽話的?” 戌時二刻,董晗終于來了! 白馬覺得終于辦了件有用的事,心里高興,笑容中多了份少年人的朝氣。他拍干凈手上的酥糖碎粉,用話逗弄孟殊時,“多叫幾個乖巧聽話的?!?/br> 孟殊時舉起古琴,雙手遞給白馬,道:“用不了多久,我等著,時刻聽你吩咐?!?/br> 第40章 解困 走廊兩側(cè),數(shù)十盞青銅樹形燈徹夜長明,燈火跳躍。 馮掌事傳話后,不等白馬,立即轉(zhuǎn)身離開。 白馬知道他有心避嫌,雖略有些奇怪,但機會近在咫尺,他也沒有多想,只是向馮掌事詢問了廂房的位置,便獨自抱著古琴,不徐不疾地穿過走廊。 在來自四面八方的火光的映照下,白馬原本孤單的影子,分散成千百個,在天上、地上、兩側(cè)墻壁上,重合疊加,如夢似幻。 董晗的廂房與孟殊時所在,僅隔著兩間空房。 篤,篤,篤。 白馬走到廂房門前,深吸一口氣,穩(wěn)定心神,敲門問安,“義父,讓您久等了。” 董晗沒有即刻應(yīng)答,他坐在茶幾前,看著杯中的茶水,見guntang的白煙逐漸消失,等到水溫剛好,才一氣飲下。他閉目沉吟,眉頭緊鎖,一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拍了兩下,終于開口,道:“進來罷。” 白馬得到許可,推門款款而入,跪地行禮,道了聲:“義父康健?!?/br> 董晗放下茶杯,“半月不見,你……似乎有些變化,很好?!?/br> 白馬跪行上前,為董晗添茶倒水,甚為殷勤。 董晗一直看著白馬,總覺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不似從前那般,總是低眉斂目、恭恭敬敬,“多了幾分少年人的朝氣,很好?!?/br> 今日,董晗穿了件玄青長袍,衣袍上沾了薄薄一層土灰,鞋底少見的帶著些泥漬。短短半月,他額前的白發(fā)又多了數(shù)縷,人似乎也老了不少。 房中僅有白馬這一名少年倡優(yōu),董晗并無顧忌,終于露出神情疲憊,朝白馬招招手,道:“過來,讓義父仔細瞧瞧?!?/br> 白馬把琴放好,跪坐到董晗身側(cè),讓他把腦袋枕在自己大腿上,伸出白嫩的手指,為他揉按太陽xue,溫言道:“您太cao勞了,看著怪心疼的?!?/br> “人,都有自個的命數(shù)?!倍涎鲱^望著白馬,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唇紅齒白,目如春水,白皙柔嫩的臉頰,透著少年人蓬勃如雜草一般的生命力,已過四旬的董晗,連連嘆息,“從前種下的惡根,今日,怕是要結(jié)出惡果了?!?/br> 白馬自然知道他在說什么。 當年,惠帝若非得到太傅謝瑛的力挺,幾乎就要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然而,當真是力挺么? 在齊王與惠帝爭斗最激烈的時刻,趙王趁亂勾結(jié)匈奴,意圖謀害戍邊良將,吞并趙氏父子手中的并州軍,使他自己軍事實力空前強盛。在趙氏父子帶兵抗擊匈奴的關(guān)鍵時刻,趙王上書先帝,先帝便欽定謝瑛作為巡查使,命其前往邊關(guān)核查趙王上書是否屬實。謝瑛忙于政斗黨爭,分身乏力,數(shù)日間匆匆來回洛京與玉門,在玉門關(guān)上遠遠眺望,不見匈奴鐵騎,旋即啟程離開,回稟武帝趙王所言屬實。 此舉,一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速回洛京;二是為了拉攏趙王,讓他支持惠帝。 謝瑛并非力挺,而是違背了天地良心,不顧及仁義道德,將自己的一切,全都壓在了惠帝身上。 及至齊王重病不治,惠帝坐穩(wěn)了太子位,投桃報李,惠帝梁衷、蕭后還有他們的忠仆董晗,決計曾在謝瑛排除異己的道路上,奮力為他推波助瀾。 眼下,帝后與謝瑛,在許多人的心中,說不得還處在同一條船上。 謝瑛樹大根深,帝后輕易拿他沒有辦法;謝瑛的敵人,卻又不敢相信帝后,不敢相信他們已在沉默中與謝瑛決裂,故而不會輕易站隊。 因此,除了那些已經(jīng)推出朝堂斗爭的老臣,或者那些暫時退隱的在野賢臣,董晗找不到幫手了,尤其是擁有武力的幫手。 白馬問:“主人的家仆,還是忠心的多。您不是早就想到了許多人么,如何?” “從前雖受冷落與不公,他們對大周、對天子,卻仍舊忠心耿耿,都是滿口答應(yīng)。此誠為,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董晗微微闔上雙眼,搖頭失笑,“然而,老驥伏櫪,能有什么作為?一群老弱文官,辦不成事兒?!彼f到此處,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沒有使用暗喻,雙眼張開一道縫隙,精光流轉(zhuǎn),打量著白馬,“你若向外透露半句,莫怪義父心狠手辣?!?/br> 白馬肅容道:“自然。” 董晗嘆息道:“我收了那么多兒子,可共富貴,卻不可同患難。接連兩日,一無所獲,那些人對我避之不及,有些人甚至反過身來,還要倒打一耙。一幫廢物,狼心狗肺!” 白馬見狀立即俯跪在地,勸道:“義父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蹦愣歼@樣了還生氣,就不怕一個不小心,把自己氣得吐血三升,嘎嘣一下沒了么?白馬一面腹誹,一面努力擠出兩滴眼淚,道:“白馬對義父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我有一法,或許真能為您解憂?!?/br> “你?”董晗搖頭輕笑,抬手把白馬從地上扶起,“怎的就被嚇哭了?義父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莫哭?!?/br> 白馬扯起袖子抹眼睛,兩個眼眶紅通通的,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白馬想為義父解除煩憂,日思夜想,想得飯都吃不下,絕不會像別人一樣,無論您身在何種處境,我都記得您的恩情?!?/br> 許是年紀大了,董晗看見白馬的可憐模樣,不禁為之動容,摸著他的腦袋,勸道:“莫哭,說說你的辦法,聊勝于無?!?/br> 董晗果然從未真心看得起自己,白馬心中苦笑。 他試著抬頭,眼眶微微泛紅,一對灰綠鹿眼甚是清澈,很能令人卸下防備,道:“義父,我在樓中賣藝,日日看人臉色過生活,十分害怕貴人們生氣動怒,是被打怕了?!?/br> 董晗拍了拍他的腦袋,示意他繼續(xù)說。 “就說我時常犯錯,受掌事們責(zé)罰的事吧?!卑遵R眼珠子轉(zhuǎn)悠著,笑問:“義父您想想,若我不想受罰,是要與誰處好關(guān)系?” 董晗不知白馬賣的什么關(guān)子,只是看見他破涕為笑,便覺得自己心情也舒展了,答道:“自然是cao著你們生殺大權(quán)的樓主,可喬美人怎是你能接近的?那便退而求其次,擺平那些個掌事老鴇?!?/br> 白馬搖頭,道:“掌事們都是見風(fēng)使舵的人,誰有錢聽誰的。故而,他們早就被花魁頭牌們拉攏了,我鉆不到空子。” 董晗一聽就懂,他是在借身邊事,類比自己所遇到的困境,登時來了興致,鼓勵道:“往下說?!?/br> 白馬續(xù)道:“于是我便想著,樓中規(guī)矩甚繁,誰都有犯錯必須受罰的時候,若是賞罰不明,那么大個地方總會亂套。我們挨打時,鞭子是拿在打手武夫的手上,我們受欺負時,也是打手去出頭。他們地位不高,頭牌自然不放在眼里,而我只要稍稍給點好處,受罰時,那鞭子就是打得最輕的?!?/br> 董晗眼睛亮了起來:“你個機靈鬼!” 白馬的話已經(jīng)說得不能再明白,董晗聞言會意。 整個朝堂中的達官顯貴,都被謝瑛、趙王等人,用官位、財富、名望收買,他們被人收買慣了,不是早已站隊,便是成了一叢叢墻頭草。 大周開國不久,還沿襲著建國初的慣例,天子總覽兵權(quán),而具體的掌兵帶兵之權(quán),被分給了天子的諸位兄弟。眼下,諸位藩王當中,兵力最為強盛的,乃是趙王梁倫。 然而,趙王一來忌憚謝瑛,二來強不過惠帝的諸多兄弟聯(lián)手——藩王禁止帶兵入京,若有一人犯禁,必會被其余諸人聯(lián)合討伐。 可是,謝瑛雖在京城勢大,卻又不能執(zhí)掌兵權(quán),府中只有數(shù)百私兵,不成氣候。 就如同樓中,執(zhí)掌著一條刑罰長鞭的,乃是打手武夫。整個洛陽城中,真正控制著京城安危的,是最不起眼的禁軍! 董晗從未預(yù)料到,白馬竟能想通此節(jié),登時對他刮目相看,道:“你比義父知道的,還有聰明百倍。你既說了這話,怕是知道我要在禁軍中,挑幾個信得過的人。而你,早有人選?” “白馬是卑賤之人?!卑遵R一面說著自污的話,一面在心里向自己和父母的在天之靈解釋著:我可不卑賤。而后,他努力憋了口氣,將自己弄得面頰泛紅,道:“只是、只是……我……” 少年人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必定是陷入了愛戀。 董晗再明白不過,笑道:“你說就是,義父不是不開明的人。咱們這樣的人,能找個歸宿,也是不容易。” 白馬重重點頭,道:“大人、大人很喜歡我,時常與我說些心里話。他近日來也很煩憂,與您是同樣的。我知道您時間寶貴,我便自作主張,今日將他約了過來,只不過他不知道您也來了,此刻還在其他廂房中傻等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