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白馬不知如何安慰他,只道:“你大哥真好?!?/br> 岑非魚緩過勁來,繼續(xù)說道:“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他的背影,他那對蝴蝶骨生得漂亮極了,卻甚少有人能看到——他的背后只交給我來防守,他彎腰俯首,從來只是背我。” 他長舒一口氣,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一聲,“我還有兩個親弟弟,離家時他們才兩三歲,現(xiàn)如今,我連他們的模樣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他們剛出生的時候,我把他們抱在懷里,小孩兒咿咿呀呀地瞎叫喚。我把手指頭貼在他們唇邊,小孩兒便搶著要吃,將我的指頭吸得啵啵響。” 他想了想,補了一句:“他兩個是冬天出生的,和我大哥一樣,天生有些體弱?!?/br> 白馬聽了,直覺心間暖意盈盈。 不想,岑非魚話鋒一轉(zhuǎn),道:“他們俱是我的摯愛,我亦只愛過他們,不曾有過什么心上人。只可惜,他們都死了,化作灰燼,一個不留,與我天人永隔。” 白馬半天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他們?yōu)楹巍彼捳f到一半,卻覺得不應(yīng)再問,免得勾起岑非魚的傷心事,只嘆了一句:“死者已矣,我不問了,對不起。” “人又不是你殺的,要你道歉做甚?他們都是為朝廷而死的,死得不值?!贬囚~苦笑,“想我曹某,從軍征戰(zhàn)數(shù)十載,江湖漂泊數(shù)十載,遇見過許多人——愛過的,天人永隔;恨過的,逍遙法外。而來十余載,無論愛恨者,皆常在夜中入夢,才知不應(yīng)將人放在心上?!?/br> 白馬似懂非懂,“不放在心上,難不成放在肚子里?” “仇人見之則殺,愛人常伴身側(cè),心不可妄動,不動不傷?!贬囚~被白馬的問題給逗樂了,笑道:“你怎的成日只知道吃?” 白馬微赧,“我餓唄?!?/br> “回家給你做菜吃?!贬囚~爽朗一笑,道:“知道么?爺見到你的第一眼,便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佛聽見我那成日只曉得管這管那的大哥,附在我耳邊說:就是他了,你帶他回青州去?!?/br> 白馬欲哭無淚,道:“你莫要盜用逝者的名號?!?/br> 岑非魚“嗨”了一聲,“不騙你,我真聽見大哥的聲音了。先不說這個,二爺有個很大的牧場,你這小馬駒子會喜歡的。莫要嫌我比你大,老男人才會疼人不是?像姓孟的那種愣頭青,走到床邊都不敢上,他能給你什么?呵?!?/br> 白馬知道他又開始犯病,嘲道:“我還是死了吧!岑大俠,白馬銀槍岑非魚,竟然怕鬼怕到要鉆進大花瓶里,當(dāng)真是千古奇聞?!?/br> 兩人會心一笑。 已是三更天,御道上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這大半夜的,怎有人御道跑馬?果然大晚上的不能說鬼,定是爺爺追命來了!”岑非魚倒抽一口涼氣,背著白馬逃命似的穿過重兵把守的城門。 夜里只有浮橋能夠通行,岑非魚水性不好,因怕掉下去,故而走得很慢,帶得浮橋左右搖晃。 白馬十分肯定,“守城的認識你?!?/br> 馬蹄聲已遠,岑非魚一抹額頭,頗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答道:“我是洛陽生人。” “你還認識趙將軍,曹祭酒,你是……”白馬上下眼皮打架,腦袋已經(jīng)不很靈光,咬著牙想了想,問:“曹家的門客?” 清輝遍灑伽藍寺,岑非魚背著柘析白馬走到洛陽浮橋的中央,前后漆黑俱不望見盡頭。 月映千江,浮橋晃晃悠悠,河水漣漪陣陣,映照出成千上百個彎鉤似的月亮,像是成千上百個破碎夢境。 “門客?過客?”他喃喃著,像是在苦苦思索,忽然低聲唱了起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白馬沒等到答案,已經(jīng)睡著了。 岑非魚把他抱回青山樓,輕輕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他單膝跪在床邊,盯著白馬的睡顏,看了好一會兒。 少年郎長得飛快,早已不似三年前,那時的白馬餓得瘦骨嶙峋,長相上還有些男女莫辨。如今,他健康了許多,輪廓日益顯現(xiàn),眉毛、鼻梁都生得很俊,只不過因為皮膚太白,將他英氣的面龐柔化了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岑非魚轉(zhuǎn)身推門而出。他站在過道上,隔著門,又看了半天。天地間一片漆黑,房里也沒有點燈,他其實什么都看不見,不知在看些什么。 雄雞打鳴,很快就要天亮了。 岑非魚翻身騰空數(shù)尺,迎風(fēng)立在對面的屋頂上,對著白馬的廂房,再看了半天,最后干脆坐在房頂。 他伸手到腰側(cè)摸了兩下,抓了個空,略不自在。 破曉時,天空有些陰沉,東邊的云層被鑲上了一片魚鱗般的金邊。 販夫走卒們起得都很早,開始忙活一日的生計。 數(shù)十名雜役推著采買用的小車,輕腳默手地走進青山樓。為首的人身材頎長,身姿挺拔,僅看身形就知并非尋常之輩。他當(dāng)先走進院內(nèi),單手解開下巴上的黑繩,摘去斗笠,現(xiàn)出一對鳳目。只可惜,他還帶著條黑色暗紋織錦的三角巾,遮去了下半張臉。 他頭也不抬,已知岑非魚站在房頂,調(diào)笑一句:“門關(guān)得連一道縫兒也不剩,咱們二爺還看得津津有味?!?/br> 此人說罷扯下面巾,原來正是周望舒。他的雙眼帶著幾絲紅血絲,顯是一夜未睡。只不過,他忙了一夜還有心與岑非魚開玩笑,話比平日多,應(yīng)當(dāng)是辦成了什么事,心里高興。 余者俱是雙目通紅,但同樣十分開心,笑著附和道“二爺厲害”。 “你眼瞎了,沒見人在睡覺么?讓爺看看今兒買了些什么好菜,給我家小馬兒好生補補。” 岑非魚兔起鶻落,來到周望舒面前,繞過他去翻看挑夫們的菜籃,摘了兩片小菜放在嘴里嚼,繼而來到力役身旁,揭開推車上的木桶的蓋子,驚呼:“嚯?這是隔夜的?。 ?/br> 推車里小菜已不新鮮。透過病蔫蔫的菜葉間的縫隙,能看見黑衣和烏紅色的血跡——木桶里躺著個男人,半死不活,被麻繩捆著,蓋在菜葉子底下 周望舒把岑非魚的手拍開,哐地闔上木桶蓋子,低聲道:“細說?!?/br> ※ 清晨朝陽起,青山如是樓后院廂房中。 周望舒解劍放在桌上,咕咚咚灌下一大碗水,道:“昨夜收到消息已是亥時,我立馬帶人出城守著,未能知會你。約莫三更,終于見人騎馬出城,攔下來一看,果然是謝瑛的信使。” 岑非魚拿來茶盤,支一個小炭爐,放上裝滿白水的茶壺,擺開茶盞,熟練地開始烹茶,說:“怪不得,昨夜三更我走在街上,隱約聽見馬蹄聲,還以為是老曹在地府寂寞,學(xué)祖父御道跑馬。” 周望舒喝完水,放下碗,一抹嘴,道:“你與三叔、陳王,俱是性情中人?!?/br> 他的反常動作被岑非魚盡收眼底,后者笑了笑,道:“亥時收到消息,三更便見人出城?這消息來得太晚。我早就說過,你們派女人去監(jiān)視傳訊,實在不明智,那些人的良心早都被狗吃了,哪里會對姑娘們真心相待。” 與岑非魚說話時,須自行將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略去,否則便容易被他繞進去,如何分說也說不明白。周望舒深知這一點,不與他作口舌之爭,反而問他:“你昨夜帶他去了何處?” 岑非魚正在洗茶碗,聞言一個不小心,碗蓋脫手而出。 周望舒迅速用兩指夾住碗蓋,哐地一下,蓋在碗上。 岑非魚裝作不在意,明知故問:“哪個他?” 沒想到這人也有被自己問住的一天,周望舒失笑,反問:“你有幾個他?” 兩人既不爭辯,也不回答對方的疑問。茶壺漸漸熱了起了,水在壺中無聲地翻滾,壺口漸漸冒出白煙。 岑非魚懶洋洋地側(cè)臥著,一邊掏耳朵,一邊笑說:“昨晚是吃多了,跑到老曹府上借他吐酒的大缸子用用,沒成想把墻給撞塌了,”他說罷,用食中二捻著什么東西,對準周望舒,輕輕一彈,“撞塌了一面,有空你讓人去補補?!?/br> 周望舒迅速閃開,岑非魚拍腿大笑。 待得第一壺水煮沸,岑非魚揭開茶碗,低著頭倒水、洗茶,再灌一壺水,放在炭爐上燒,“我爹倒不在意,喝醉了躺在哪里都能睡,只怕我娘和那倆臭小子夜里頭冷?!?/br> 天光尚未大亮,本就偏僻安靜的后院里滿地落花,鳥兒在枝頭葉間吮吸露水,沒有發(fā)出鳴唱。屋內(nèi)小爐里炭火燒得通紅,只偶爾傳出細微的剝剝聲,更襯得天地幽靜,歲月悠長。 岑非魚等第二壺水燒開,泡好茶,再燒第三壺。 他看周望舒休息了一會兒,已緩過勁來,才開口說:“行了,說正事吧。若只是謝瑛與外頭通訊,你不會親自帶人前往。不,那也說不準,跟喬姐朝夕相對可苦了你了,或許你想出去透透風(fēng)呢?” 周望舒警惕地看著他的動作,以防他再使“暗器”,一面說道:“與我們同時在城外蹲守的,還有另一路人?!?/br> “梁炅?”岑非魚濃眉一擰,突然抬頭望向周望舒,目中帶煞。 “我推測……”周望舒目光凝重,并不與岑非魚對視,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道:“推測是齊王?!?/br> 只聽哐地一聲響,岑非魚用力放下茶碗。茶碗已空,在桌上沒能立住,打著旋兒轉(zhuǎn)個不停。 岑非魚大掌一拍,茶碗定住,他提著水壺,為自己添了一碗茶,嘲道:“哪兒都少不了他。” 周望舒喝了口茶。 夏天燥熱,為了去火氣,岑非魚撿得是最苦的一種茶葉,周望舒皺了皺眉,只喝了一口便將碗放下,道:“那路人馬在城外小樹林中搭箭設(shè)伏,只可惜剛射出兩箭,謝瑛的信使已被我們的絆馬索絆倒。那伙人見信使已被擒,立馬就離開了。我著人將他們射出的箭矢撿來細細分辨,未發(fā)現(xiàn)明顯的記號,但每支箭的尾羽都被改得極短,看那模樣形制,是青州的箭?!?/br> 亮黃的茶湯中,倒映出周望舒的苦笑。 “梁炅此人半點不似其父。也不知王爺?shù)降自炝耸裁茨??!贬囚~一聲感慨,將熱湯一口飲盡,被燙得直哈氣,“何須推測?必定就是梁炅在打什么鬼主意。埋伏的人反應(yīng)速度不及你,乃是遠道而來,等待了多日,有些疲乏的緣故。他們見有人插手便立馬離開,原因有三:一是他們本身行事謹慎,不能暴露身份;二是他們知道你在埋伏,忌憚你;三,他們的目的,并不在謝瑛?!?/br> 周望舒搖頭,道:“若說忌憚我,那多半就是齊王的手下了??伤R王了解我,知道我定會出手,原無須再派人來,不是多此一舉么?或許你說得對,他們的目的不在謝瑛?!?/br> 岑非魚老神在在,“你也不算太笨么,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依我看,梁炅定是別有目的?!?/br> 周望舒眉峰微蹙,“不知?!?/br> 岑非魚略帶深意地看了周望舒一眼,不再說話。 周望舒無奈道:“請二哥賜教?!?/br> 岑非魚這才滿意,道:“二哥幫你從頭捋捋。先帝臨終前,將所有藩王遣回封地,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伤约骸?,不說逝者的長短?!?/br> 他搖了搖頭,繼續(xù)說:“當(dāng)今大周天下,宗室與外戚各占半壁江山。外戚以謝瑛為首,依仗其女皇太后謝氏及其親外孫惠帝。宗室中,趙王梁倫最年長,這老狐貍雖心思陰狠,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不敢與謝瑛碰硬,偏安一隅待時而動;齊王梁炅實力最強,你是知道的,這玩意兒富可敵國并非傳言,還要多謝你的輔佐;剩下的都是些弱雞,也就楚王梁瑋年富力強,只可惜過剛易折,我看他此番入京,多半是有來無回?!?/br> 周望舒遲疑片刻,道:“還有四弟。” 岑非魚眉頭一皺,反問:“誰的四弟?” 周望舒閉著眼,掐了兩下太陽xue,道:“淮南王既有才略又有擔(dān)當(dāng),是個做大事的,只不過龍困淺灘。你不要總和他置氣?!?/br> 第54章 裂痕 岑非魚翻了個白眼,“你在識人方面,眼光實在太差。算算算,懶得說你。” 周望舒看岑非魚不愉,不再繼續(xù),接著先前岑非魚未說完的話,說道:“蕭淑穆這女人太聰明,借著謝太后送她《女戒》的時機,早早地退出幕前,好將自己摘干凈。她躲在幕后,反倒方便運籌,讓董晗聯(lián)絡(luò)上禁軍中的將領(lǐng),許以高官厚祿收買人心,殿中已被她控制住,楚王也被她拉到了同一陣線?!?/br> 岑非魚點頭道:“誰讓她是皇帝的老婆?只須有中人之資,便有了七成的勝算。只可惜了梁瑋的一腔熱血?!?/br> 周望舒則并沒有多少感懷,道:“趙王老了,眼下他只求不要晚節(jié)不保,只想要抓緊手中的權(quán)力,讓玉門一案永遠埋葬在黃土中?!?/br> 他說到這里,忽然明白了岑非魚的意思,“我知道了!謝瑛知道當(dāng)年的事有蹊蹺,他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會打趙王的主意,請他與自己聯(lián)手制衡蕭后一黨?!?/br> 岑非魚冷哼一聲:“蛇鼠一窩?!?/br> 周望舒按著這條思路,繼續(xù)推測下去,道:“若是如此,那么齊王定是不愿讓趙王入京??墒?,梁炅明明只需隔山觀虎斗,何必要阻了趙王入京的路?難道是怕他臨陣倒戈,也變成蕭后一派,反倒在謝瑛伏誅后坐大?” 岑非魚搖頭,道:“非也。謝瑛一倒,外戚的勢力便徹底垮了,朝廷變成宗室的角逐場,這些事情,咱們從前已經(jīng)推演過,不再多說。趙王是托孤大臣,且在宗室中最為‘德高望重’,無論如何都會被請入京主持朝政。咱們不讓他入京,其實并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只是為了減少變數(shù),確保能夠扳倒謝瑛,才出此下策?!?/br> 周望舒點頭,“喬姐已等了太久,她等不下去了?!?/br> 正在此時,門被敲響,負責(zé)審問信使的人前來回報,說是那人已經(jīng)開口,道自己是為謝瑛辦事,給趙王送信,還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張發(fā)舊的青紙。 周望舒細細查看信與青紙,再把東西遞給岑非魚,后者粗略地掃了一眼,與周望舒相視一笑,吩咐來人退下。 周望舒松了口氣,道:“果然如我們所料,謝瑛怕了,竟真的想把趙王請進朝廷,讓他制衡楚王與蕭后?!?/br> 岑非魚失笑道:“謝老賊臉皮忒厚,過了六年了,終于‘意外找到’先帝托孤的遺詔。” 周望舒:“可這與齊王毫不相干,我不明白,他為何不愿讓趙王入京?” 岑非魚:“如何就不相干了?” 周望舒:“一夜未睡,累了,二哥,你不要再賣關(guān)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