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白馬氣紅了臉:“你還猶豫?” 岑非魚連忙解釋:“不是不是,寶貝兒你聽我說!” 夢中,白馬一腳踹在岑非魚胸口。岑非魚猛然驚醒,一個翻身滾到床下,臉先著地趴在門前,活像一只意外跳上岸的大鯉魚。 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推開。 岑非魚躺在地上蠕動,哼哼唧唧:“我摔倒了,要小馬兒親親才能起來?!?/br> 來人咳了一聲,略有些不自在地說:“二哥,你怎睡在我房中?” 岑非魚一躍而起,若無其事地問:“什么?” 周望舒皺了皺眉,道:“你還穿我的衣服。” 岑非魚做賊被抓了先行,也不害臊,拍拍周望舒,道:“分什么你啊我啊的,都是自個兒兄弟。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了?” 周望舒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鎖扣。 盒中放著一個小卷軸。岑非魚把卷軸取出,展開一看,繼而“哦”了一聲,道:“漂亮盒子,原是去宮里做賊了?!?/br> 周望舒把那卷軸小心翼翼地收好,道:“父親生前,一直想看看《鳳求凰》的古譜?!?/br> 岑非魚掏著耳朵,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只問:“你來時見著白馬了未?” 周望舒搖頭,忽然在心底生出一股不安,轉身快步向庭院走去,岑非魚自然跟在他身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就知道睡!” ※ 庭院中,面具人的劍鋒直沖白馬而去。 “先生!” 檀青大喊一聲,從二樓一躍而下??上p功不到家,落地便跌了一跤,連滾帶爬地摸到面具人跟前,畏畏縮縮地舉著一桿長槍,站在他與白馬中間,懇求道:“先生放他一馬吧!白馬很聰明,他可以幫我們的忙!” 白馬冷汗直流,模模糊糊看見檀青的人影,心下暗道糟糕,罵道:“滾回去!此事與你無關。” 檀青拉開小弓步,舉著長槍護住白馬。他的手在發(fā)抖,顯然是在硬著頭皮強撐,聽了白馬的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狗屁!就知道你他媽話多,成日問東問西早晚會出事!都是我給慣的!” 面具人收劍入鞘,看來是不想讓檀青受傷,以免打亂自己的計劃。但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就釋放出了巨大的威壓:“兩只鴨子,倒玩起兄弟情深的把戲來。檀青,你想好了,是讓他死,還是你們兩個一起死?” 檀青十分緊張,銀槍險些摔到地上,他努力穩(wěn)住心神,道:“先生,我知道您不是不講道理的人?!?/br> “我是!”面具人笑著打斷了檀青的話,像個不講道理的嬌嗔大小姐,一劍把檀青挑飛,再次站到白馬身前,“愿你投個好胎,來生莫要再做胡人?!?/br> 白馬心道,我的身世離奇,即使是周望舒聽了也不一定能信我,這面具人痛恨胡人,更不愿聽我解釋,看來我是不必再同他多費口舌了??晌业奈涔Φ臀?,不能與他硬拼,只能想法子伺機逃跑。 白馬表面看著虛弱,其實已經(jīng)緩過勁來。他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假裝掙扎呼痛,將手伸進發(fā)間,拈出那根保命的鋼針。 “先生——!” “滾開!” 檀青一瘸一拐地跑回來,被面具人一掌拍飛數(shù)尺,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白馬知道面具人與周望舒關系匪淺,在對方拔劍出鞘的瞬間,沖他身后大喊一聲:“周大俠!” 面具人聞言,果然立即回頭望去。 白馬抓住時機,從地上一躍而起,運足內勁,瞄準面具人的耳朵擲出鋼針!鋼針離手,他撒腿就跑。 面具人瞬間提劍格擋,勉強彈開鋼針,針尖所過處生出一道火花,在劍身上擦出了一道印記。面具人怒極,但他并不急于追擊白馬,而是細細地擦拭劍身,繼而凝神壁立。 夜風穿林而過,面具人眼神一定,足尖猛然發(fā)力,躍起至數(shù)尺高空,繼而向著白馬的方向凌空俯沖,其人迅疾如風,劍尖直指白馬后心! 白馬撒足狂奔,可是他在這一劍襲來時,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人處于生死關頭時,五感六識都會變得異常敏銳,白馬能聽見劍刃破風的巨響,能聞到劍身上的血氣,以及感受到面具人身上那股,縱使在炎炎夏日里亦不會消散的寒霜。 白馬知道,自己與利刃間的距離正迅速地縮小,縱使全力奔跑,亦無法逃脫面具人的捕獵。無奈感如同陰云將他籠罩,他甚至覺得,自己已被牢牢定在原地。 頭頂明月將圓,銀河橫亙天際,璀璨群星在無垠的夜幕中,進行著一場極致豪華的晚宴。星辰們舉著酒爵,碰著杯盞,笑看人間晝夜更迭,無數(shù)生命誕生和殞滅。 白馬沒有放棄逃跑,他在黑暗中狂奔,仰望蒼穹,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能踏入星海,脫離這苦難的人間。 然而,他已經(jīng)跑到墻邊,且沒有時間翻過高墻,已是無路可逃。 千鈞一發(fā)之際,庭院中忽然傳來一聲爆響——明明天地無風,方桌上的牌位卻自己掉了下來,落在地上摔碎了。 面具人因此分神,落地時,劍尖堪堪在白馬大臂上劃過。這一劍失了力道,只在白馬的左手大臂上,扯出一道不算深的血口子。 白馬撲倒在地,沒有力氣再走動分毫,只能回過頭來,對面具人說:“你要殺,就因為我是個胡人?就因為周將軍慘死于胡人手中,你便認為全天下的胡人都欠了你的?我告訴你,我不僅是個胡人,而且是一個雜種胡,我爹就是趙楨,你真要殺我?”他嘴角掛著微笑,眉眼卻滿含悲傷,語調不似哭、不似笑。 面具人是個高手,卻不想今夜對上白馬,莫名其妙地接連失手。他一劍不成,再出一劍:“羯胡狗,休得褻瀆趙將軍的在天之靈!” 白馬強撐著爬了起來,顫顫巍巍地一旁跑去。 面具人的劍尖剛好點在白馬后心,一聲裂帛,割破了他的衣服。 白馬不顧一切地向前跑,他知道自己若是中此一劍,便再無存活的可能。他心中億萬分的不甘,想自己命途艱辛,卻從未放棄過反抗,日日忍受苦難折磨,倒頭來唯一實現(xiàn)的愿望,不過就是在岑非魚的施舍下,吃了一碗飽飯。 我不甘心!他憑什么對我生殺予奪?白馬如是想著,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憤怒,他的頭腦被這股憤恨沖昏,再不顧及自身,徹底打開了氣海關口的約束,任憑老麻葛畢生的功力,在自己體內橫沖直撞。 他早在為岑非魚療傷時,就已經(jīng)學到了一些氣起的法門,只是連日奔忙,無暇細細參悟。此刻,他再顧不上這許多,強行將真氣逼至掌心,準備一掌劈向面具人,同她玉石俱焚! 然而,空有內勁沒有招法,真氣根本無法從體內散發(fā)出來。 白馬被自己逼得渾身青筋暴起,亦無可奈何,他只能用手握住面具人的劍,并發(fā)狠把劍推開,繼而甩開滿手鮮血,連退數(shù)步。 面具人眼中充滿驚詫神色,提劍再次攻來。 危急關頭,白馬視線掃過院墻,見其上有一連串意義不明的怪異圖形,說是花紋并不貼切,約莫是什么符文。 面具人一劍來勢洶洶,真氣攪動了庭院中的落葉。 落葉漫天飛舞,從那一串符文前飄過。 白馬只覺符文在自己眼前飄了起來,最終形成了一個太極雙魚般的圖像。太極雙魚不停地在眼前旋轉,白馬忽然福至心靈,雙手一左一右,比照這符文各劃了一圈,繼而向前方用力一推。 一股強大的真氣,如同無形的巨浪,通過白馬的雙掌驟然爆發(fā),兇狠地撞在面具人的胸口,令她當成噴出一口鮮血。 面具掉落在地,露出其下一張異常美艷的臉,一張女人的臉——正是青山如是樓主人,喬羽。 白馬與喬羽俱被這一波真氣沖開,如斷線風箏般飛落。 “白馬!”岑非魚一躍而起,踏月乘風而來,好似黑鷹展翅俯沖,倏忽間便將白馬一把抱入懷中,繼而側向一滾,拉開他與喬羽的距離。 周望舒緊隨其后,扶起倒在地上的喬羽。 喬羽一把推開周望舒,聲音凄厲地吼道:“你去殺了他!” 白馬雙目充血,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再去攻擊喬羽。最終被岑非魚一聲嘶啞悲戚“白馬”所喚醒,雙眼恢復清明。 白馬莫名其妙,問:“你來做什么?” “老子來給你送終,媽的!”岑非魚見白馬這幅模樣,以為他已經(jīng)身受重傷,正悲痛欲絕間,再被他一聲“你來做什么”問得差點梗死。他緊緊抱住白馬,喘息了好一陣才平復好心情,“我來晚了,我以后再不貪睡了。不,我以后再不睡了。” 白馬推開岑非魚,道:“說什么胡話?” 岑非魚準備了一肚子安撫人的情話,現(xiàn)白馬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你方才活像只將要爆體而亡的河豚,你真沒事?” “什么玩意兒?”白馬頭昏腦漲,被岑非魚說得滿腦袋都是河豚,他沒見過這東西,以為是河馬一類的憨物,“你才像河馬?!?/br> 岑非魚無語。 白馬沒事人般抖了抖衣袍,這才想起,自己方才絕地反擊,沒因真氣亂竄而死已是奇跡,現(xiàn)在竟還生龍活虎,這確實不大對勁。他問岑非魚,“莫非我這是回光返照?” 岑非魚無語,先是扯起衣擺,但見其上沾了灰塵,便扯起衣袖撕成布條,把白馬大臂上和手掌上的鮮血擦凈,再把他的傷口包好。 岑非魚與白馬相對而坐,運氣真氣在對方身上反復探查,最后松了口氣,道:“你一身經(jīng)脈遭那光明真氣反復沖刷,竟全數(shù)被梳通了。不止如此,經(jīng)脈被拓寬許多,實乃天佑?!?/br> 白馬驚喜:“我竟是因禍得福了?” 岑非魚見白馬這副撿了便宜似的模樣,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他抓進懷里,按在自己大腿上,撩開衣擺,啪啪啪地打了幾下屁股,罵道:“得你爺爺?shù)母?!?/br> 白馬哇哇大叫,因心里開心,一時忘了傷痛,大笑著罵道:“去你大爺?shù)?!?/br> 若是趙鐸有靈,只怕正在天宮中打噴嚏。 ※ 院落的另一頭,周望舒攔住喬羽。 周望舒眉峰緊蹙,質問母親:“你為何要殺他?” 喬羽踉踉蹌蹌地站穩(wěn),收劍入鞘,道:“我以前殺人,你從未過問?!?/br> 他們的語調俱是平穩(wěn)無波,兩個人冷若冰霜的氣質隱隱有些相似。 周望舒朝喬羽身后望去,見用謝瑛尸骨點燃的篝火已近熄滅,碎rou連著斷骨落在地上,發(fā)出刺鼻的惡臭。他走了兩步,故意擋住喬羽望向白馬的視線,道:“若你所殺俱是該殺之人,我自然不管?!?/br> 喬羽冷笑:“望舒,我不知道你竟會養(yǎng)個小羯奴,還敢把你父親的云嵐天元掌教授于他。須知婊子無情,我要你現(xiàn)在就把他殺了?!?/br> 周望舒方才看得清清楚楚,白馬對喬羽的最后一擊,正是父親結合易理數(shù)術,自創(chuàng)的云嵐天元掌,這世間除了自己和母親,已無人能識,他亦不知白馬從何處習得。 閑話不提,喬羽這聲“望舒”聽得周望舒搖頭嘆息,他罕見地反駁了喬羽,道:“他救過我的命。” 喬羽眉頭緊擰,氣得聲音發(fā)顫,問:“你對他動情了?莫要忘了,你父就是如此——”她側身指著已化作一灘爛泥的謝瑛,踢起地上那枚帶著血rou的青銅面具,扔至周望舒面前,“你父就是如此被胡人給殘殺了!” “我與他,沒有別的關系?!敝芡娑汩_帶血的面具,“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殺害父親的兇手早已被我殺光,陷害他的謝瑛業(yè)已伏誅。母親,你難道要殺盡天下胡人?” 兩人說話間,岑非魚護著白馬走了過來。 白馬對周望舒說了一句:“對不起,周大俠?!崩^而向喬羽深鞠一躬,“對不起,方才一時情急,下手失了輕重?!彼A似蹋罱K還是補了一句,“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因為好奇而暗中窺探,讓喬姐誤以為我是賊人。” 岑非魚憤憤道:“你腦子被打壞了?”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讓我說我想說的話,成么?”白馬瞪了岑非魚一眼,眼神堅定,他嘴唇上還帶著血,一顆唇珠鮮紅欲滴。 岑非魚見狀,氣悶地把別過臉去,只用一只手牢牢地搭在白馬肩上,保護他。 其實,這句道歉并非白馬的心聲。他不明白,殺周瑾的是氐人,害周瑾的是漢人,天底下的人有好有壞,為何喬羽偏要把一切都怪罪到胡人的身上?為何她要遷怒自己?但他不想讓周望舒難做,況且自己橫豎無事,亦無須讓岑非魚出來抱不平,再添風波。 周望舒語氣平淡,對白馬說:“不關你事,是她遷怒于你?!崩^而對喬羽說,“請您莫要濫殺無辜?!?/br> 喬羽不為所動,笑道:“胡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你若不忍心動手,那就讓開?!?/br> 白馬覺得喬羽的“胡人即原罪論”完全不對,想要出聲與她爭辯,卻被岑非魚捏了捏肩膀。他側目望向岑非魚,見對方做了個口型“讓溪云自己說”,這才繼續(xù)保持沉默。 周望舒的心里,應當有一個結,若不是自己解開,便會成為一個死結,永遠綁住他。 周望舒擋在喬羽面前,一動不動。 他閉目沉思片刻,再睜眼,是已經(jīng)考慮清楚,對喬羽說:“白馬曾救我于危難,助我找到并州軍的內jian,他的部落受此牽連,被人毒殺滅族。但他在我落難時,仍舊對我不離不棄。多年來,他一直記得我的那一點小恩惠,知恩圖報?!?/br> 白馬聽得周望舒此言,不禁微笑,覺得自己腳底長了翅膀,幾乎飄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