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岑非魚笑道:“嘿!二嬸,你這就說錯了,我最喜歡胡人。” 喬羽瞪了岑非魚一眼:“沒你的事。” 周望舒不解,問白馬:“你為何要說那樣的話?” 白馬被看得略有些不自在,他知道喬羽不信自己,就不多說了,也不想在這地方多作口舌之爭,只點點頭說:“是我自己說的。” 自己的身世,只要岑非魚知道就夠了,白馬懶得解釋。 此刻,白馬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刺客的事情。喬羽早就猜到了刺客的目的,才會故意救下自己并踹開檀青。張晴水聽到了自己與喬羽的對話,并且本就知道檀青是個冒牌貨,更知道岑非魚以黃金千兩為自己贖身,早就對自己有所懷疑。 但是喬羽詭計多端,張晴水不敢確定白馬和檀青,到底哪個才是喬羽故布疑陣。直到今夜,喬羽在生死關(guān)頭選擇了白馬——這樣的危急關(guān)頭,正常人哪里還會多有顧忌? 張晴水這才認(rèn)定,白馬就是趙楨的遺孤。 可我不是替罪羊,我本就是他們的目標(biāo)。白馬如是想著,倒沒有多生氣。他捏了捏岑非魚的耳朵,對他說:“累了,咱們回去歇息吧?” 白馬都這副模樣了,岑非魚心疼得要命,哪能不“惟命是從”?他苦笑了一下,道:“好吧,不跟他們廢話了。”他與喬羽擦肩而過,幽幽說了句,“這筆賬,晚輩記下了?!?/br> 喬羽嘲道:“那你可要記好了?!?/br> 岑非魚有一種感覺,白馬沒有對自己說謊。事情發(fā)展成如今這樣,他總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檀青再如何偽裝,始終不像大哥。 人算不如天算,該是誰,就是誰。 岑非魚抱著白馬,穿過來時的回廊,順道把回廊拐角處,倒在地上的那面大銅鏡踢回原位,隨口道:“這宅子鬧鬼,誰把鎮(zhèn)煞鏡弄倒了?” 白馬讓他停了片刻,望著鏡中兩人狼狽的模樣,笑道:“方才我在這兒見鬼了?!?/br> 岑非魚臉色發(fā)青,喃喃道:“晚上不可說那個字?!?/br> 白馬故意作出一副陰森神情,問:“哪個字?” 岑非魚抱著白馬火速逃開:“你不要作死!” 白馬伸手?jǐn)]了把岑非魚的頭發(fā),一本正經(jīng)道:“方才我行至此處,見平地起風(fēng),樹葉被卷到半空,根本不是尋常的事情。我走的時候,聽見背后有男人的笑聲。我蹲在墻頭偷看,感覺到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彼f著,壞笑一下,附在岑非魚耳邊吹氣,“不像是人推了我?!?/br> “你不要再說了!”岑非魚火燒屁股似的跑進(jìn)周望舒的臥房,啪地一下摔上房門,迅速點亮了所有燈燭,“你再說,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白馬根本不把他當(dāng)回事,道:“我看過張晴水的手,推我的人不是他。我總覺得,這是周瑾將軍的鬼魂在推波助瀾,他想讓我做自己該做的事,讓我親自為父洗冤報仇?!?/br> 岑非魚顧左右而言他,道:“我去找些藥?!?/br> “你不怕走出去,就再找不到回來的路啦?”白馬見岑非魚跑遠(yuǎn),臉上的笑也凝住了。 他倒抽一口涼氣,坐在桌上,解開腰帶,查看自己腰側(cè)的傷勢?;ㄆ克槠┝怂鼈?cè)的軟rou,眼下血也已經(jīng)止住了,其實本就只是皮rou傷,但模樣看著十分嚇人。 他已經(jīng)傷了大臂和手掌,若再讓岑非魚看到腰間這處,說不得真會去找喬姐發(fā)瘋。 左右自己沒事,白馬決定把這處傷瞞下來。他隨手扯了兩條干凈的布條,在腰腹上裹了幾圈,繼而迅速找了件干凈衣服換上。 岑非魚回來時,只看見白馬乖乖地靠在床上。他心神蕩漾,自然沒有多問,為白馬料理了大臂和手上的傷,便抱著他睡下了。 白馬打通了經(jīng)脈,渾身充滿力量,翻來覆去睡不著,在黑暗中揪著岑非魚的耳朵,問他:“你還是不信我么?” 岑非魚把白馬的手扯到自己唇邊,蜻蜓點水般的親了一口,道:“我信你。只是,我覺得若你不是大哥的兒子,我心里會好受些。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唉,你不懂的?!?/br> 白馬故意激他:“我不懂什么?你搞了自己大哥的兒子,二叔?!?/br> “粗鄙!”岑非魚被嚇得一個挺身坐了起來:“誰來證明?拿什么證明?” “哦,你心虛了?!卑遵R好整以暇地看著岑非魚。 岑非魚長嘆一聲,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并吃了一嘴巴灰:“我知道,我能感覺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晌乙绾蜗虼蟾缃淮克懔?,你是什么玩意兒我都愛你。” “你才是什么玩意兒!”白馬握住岑非魚那處,輕輕一彈,后者立馬求饒。他這才滿意,又故意問,“若我是鬼呢?” “晚上不要說鬼!”岑非魚把白馬摟進(jìn)懷里,捉住他的雙手按在自己胸口,不讓他再說話嚇唬自己,“閉嘴吧你這混賬東西,看上你老子認(rèn)栽了?!?/br> 白馬故作難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說的?!?/br> 岑非魚失笑:“到手就不新鮮了。你現(xiàn)在已是糟糠之妻,不死心塌地跟著我,可沒人再要你?!?/br> 白馬嘲道:“哈哈哈哈,你才是沒人要的老流氓!傍晚洗澡的時候,你硬得還沒我久呢,風(fēng)燭殘年,你就求神拜佛,保佑我晚幾年移情別戀吧?!?/br> “你是有病才射不出來,不懂別亂說!”岑非魚不樂意了,提胯拱了拱白馬,“我若不是看你受傷,非讓你見識見識二爺?shù)拇髮氊??!?/br> 白馬嘖嘖兩聲,道:“個銀樣镴槍頭,李青說你三十多年都還是童子身?!?/br> 岑非魚用嘴堵上白馬的嘴,道:“唔,是你……先勾引我的,若大哥怪罪下來,定然,唔……先打死你這個不肖子。好好伺候二爺,到時候幫你求情?!?/br> 白馬被親得臉紅心跳:“你說世上,當(dāng)真有鬼么?” 岑非魚吻著吻著,漸漸起了反應(yīng)。 但是,因為白馬受傷了,又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他不敢亂來,終于消停下來,摟著白馬,在他耳邊說:“敬鬼神而遠(yuǎn)之。別人我不知道,但父親死后,我常常夢見他,剛才我還夢見二叔了?!?/br> 岑非魚說著,伸手輕輕覆住白馬睜得滾圓的眼睛,讓他乖乖睡覺,像講故事一般喃喃著:“我?guī)煾刚f,鬼魂是回歸自然的真實,他們進(jìn)入了永恒的安寧,人死后魂歸靈山,待機(jī)緣到來,便會再次進(jìn)入凡塵。所以,死亡并不是真正的終結(jié),我們都不必太過傷懷。有些人陽壽未盡,便會徘徊在人間,我家中應(yīng)當(dāng)確有冤魂,這座古宅里亦然?!?/br> 白馬點頭,道:“往后不嚇你就是了?!?/br> 岑非魚失笑:“我父和二叔都在幫你,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br> 白馬睡眼朦朧,問:“可為何我很少夢到父親?”他說著說著,漸漸入睡。 岑非魚等了片刻,才長嘆一口氣,道:“他的尸骨,沒有回到故土,靈魂不得安息啊。我會和你一道,把他接回來的。” 白馬已然入夢,哼哼著往岑非魚懷里鉆。 ※ 話分兩頭,岑非魚與白馬離去后,散發(fā)著腐蝕焦臭的庭院里,只剩三人。 周望舒抱著檀青,與喬羽對峙:“母親,你要做什么?” 喬羽斜睨一眼,道:“這小子已沒有利用的價值?!?/br> 周望舒搖頭,道:“我不能再聽你的?!?/br> 檀青感受到喬羽鋒利的眼神,不禁打了個寒顫,動了兩下,對周望舒道:“先生,您先放我下來吧?!?/br> 周望舒緊抓著檀青不放,低聲對他說:“你受傷了,莫動?!?/br> 檀青偷偷看了看喬羽,再仔細(xì)地打量周望舒,見這兩個人俱是身材頎長,氣質(zhì)冷淡疏離,終于明白為何“先生”對自己的態(tài)度總是變來變?nèi)?,因為戴著面具的人,一直都有兩個。 不過,更讓檀青驚異的,是周望舒的模樣——他生得可真好看,皮膚極白,眉目濃黑,彷如一位畫中仙。 周望舒雖氣質(zhì)冷淡,但一雙眼睛卻很溫柔,像是寒夜中冒著蒸汽的溫茶。他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檀青笨手笨腳地學(xué)武,他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檀青累得呼呼大睡。然后,他幫檀青掖好被角,在他的床頭放一碗噴香的麥芽糖。 總在不經(jīng)意間做出令人溫暖的舉動,才是真正的周望舒。 周望舒問喬羽:“母親,您為我改名望舒的時候,在想什么?” 喬羽答道:“只是隱姓埋名而已?!?/br> 周望舒搖頭,篤定道:“你是想讓我,成為你手中的一把劍?!?/br> 喬羽莫名其妙,道:“你是吃錯藥了么?” 周望舒苦笑,道:“從小,你便把我送去你師門峨眉,并非想讓我學(xué)道,只是想讓我習(xí)武,沒日沒夜地習(xí)武。兒時,我吃過一次麥芽糖,你打了我一頓,后來再不讓我吃甜的東西。你給我喝藥,絕了我的痛感,讓我比同齡人長得都高大強(qiáng)壯,還是為了習(xí)武。你說父親的遺命,是讓我做齊王的門客,我發(fā)現(xiàn)梁炅并非善類,你卻堅持讓我跟隨他,不過是為了借他的勢發(fā)展懷沙?!?/br> 喬羽越聽,臉色越是蒼白:“你要怪我?” 周望舒嘆了口氣,道:“我說這些話會令你傷心難過,故而,很多話我一直都沒對你說,以后也不會再說。可是母親,我想做你的兒子,而不是你手中的一把劍。” 周望舒幾乎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那么多話,這句說完,他舔了舔嘴唇。 檀青覺得十分難過,假裝傷口疼,把手環(huán)過周望舒的后頸,緊緊地?fù)ё∷?/br> 周望舒的嘴唇碰到了檀青的額頭,兩個人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我會長大,父親的舊部會變,所有人都在向前走。我不希望你總是停在過去,我希望能你能放過自己?!敝芡姹е辞?,與喬羽擦肩而過,停了下來,把懷中的木盒遞給喬羽,“爹已去了十六年,你如此滿心恨意,他亦不得安息。” 喬羽獨自站在夜色中,過了很久才打開木盒。 周望舒回到父親的舊房間,重重闔上門扉。他把檀青放下,點了燈燭,燒了熱水,為他清理傷口。 檀青背上皮開rou綻,額頭guntang,臉頰微微泛紅,濃黑的睫毛像是兩把不停揮動的扇子,整個人輕微地抽搐著。 周望舒拿著熱布巾,為檀青擦干凈背后的血污,發(fā)現(xiàn)他的后心處有一個很舊的傷疤,那傷疤應(yīng)當(dāng)是匕首刺傷,位置距離心臟很近,看得出下手的人原是要殺死檀青的:“何時留下的傷?” 燭光微明,在這樣柔和的橙光下,冰冰冷冷的先生竟也顯得柔軟起來。 檀青滿臉通紅,對周望舒的問話無有不答,道:“那是四年前,我父親去世了,哥哥為了爭家產(chǎn),讓人殺我。我大難不死,逃了出來,正巧被人販子抓來洛陽。不過,哥哥娶了我母親后,母親郁郁而死,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胡人的習(xí)俗,連妻子亦是父死子繼,檀青知道哥哥娶了母親,并沒什么稀奇。但他三年來,半步不曾離開洛陽,為何還能知道母親郁郁而死? 除非他不是什么小門小戶的孩子。 若是別人,說不得會多問幾句,但周望舒對此毫不關(guān)心。他只是點點頭,道:“眼下局勢未明,你還有危險,暫時待在我身邊。待到風(fēng)波過去,你便可自由行動?!?/br> 檀青聽了這話,掙扎著爬了起來,道:“不不不!我就想待在你身邊!” 周望舒被他這直愣愣的話給驚住了,半晌不發(fā)一言。 檀青知道自己討了個沒趣,岔開話題,問:“那先生呢,待到風(fēng)波過去,你想去哪?” 周望舒搖了搖頭,道:“不知?;蛟S去訪游名山大川,感悟天地大道?!?/br> 檀青讀過書,擅長于周望舒這種有文化的人分辯:“先生,子曾經(jīng)說過‘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道,何以曉天道?” 周望舒點頭:“你說得,也對?!?/br> 檀青打蛇隨棍上,忙說:“讓我跟著你吧!先生,你不與人在一起,什么時候才能了悟人道?” 周望舒不再說話。他費了一番功夫,為檀青上了藥,包扎好,繼而轉(zhuǎn)身走到窗邊,盤腿坐在桌上打坐。 燈燭燒到盡頭,冒起黑煙。 檀青沒敢睡著,雙眼偷偷睜開一道縫,偷偷觀察周望舒,見他推開窗戶。 銀漢迢迢,星河如瀑。 周望舒閉眼調(diào)息,說了一聲:“好?!?/br> 遠(yuǎn)處有人在彈奏古琴,是一首《鳳求凰》。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大風(fēng)起,弦斷曲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