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岑非魚給了白馬一個贊許的眼神,開始唬人:“秋天白日悶熱,到晚上西風(fēng)起,便迅速冷了起來。據(jù)說,有些年輕獵戶沒有經(jīng)驗就入山秋狩,既淋雨又穿得單薄,因此落下了病根,甚至有人活生生凍死在野外。” 白馬強忍笑意,問檀青:“你要不要上來與我倆抱在一起睡?” 檀青哪好意思夾在別人中間?他憤憤地?fù)u搖頭,道:“貓哭耗子!”說罷,偷偷瞟了周望舒一眼,不料對方剛好結(jié)束調(diào)息,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了他的窺視。 周望舒看了眼岑非魚和白馬,再看看瑟縮在樹腳下的檀青,臉上浮現(xiàn)出迷茫的神情,覺得自己似乎應(yīng)該做些什么。但讓他一個修道者,如對面那兩人一般不要臉,他還是道行太淺,做不出來。 檀青低著頭,拿一根樹枝在地上刨土坑,冷不防被岑非魚輕輕一掌推上樹梢,剛好落在周望舒身旁。他連忙擦干凈滿手泥,支支吾吾道:“先生,你、你……冷么?” 周望舒只說:“夜來風(fēng)涼。” 于是,檀青便留在周望舒身邊,與他并排坐著。 岑非魚知道白馬體寒,抓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胸膛上焐著。 白馬微微有些睡意,但太過興奮,一時間無法入睡。他靠在岑非魚肩頭,戳著對方的小腹,道:“說個故事來聽聽,你不是很能說么?” 周望舒與檀青似乎都有些緊張,僵硬地靠坐在一起,聽見白馬出聲,俱是長舒一口氣,伸長了耳朵聽故事,妄圖借以緩解自己的尷尬。 “先講一個人吧。”岑非魚的聲音伴隨著風(fēng)雨,溫柔而低沉,“原初七年,趙王以你的部落為質(zhì),要挾乞羿伽為他充當(dāng)內(nèi)jian,繼而勾結(jié)匈奴右賢王,雙面夾擊趙家軍于玉門關(guān)。時任巡查使謝瑛玩忽職守,致使武帝將趙鐸將軍和大哥以謀反定罪?!?/br> 白馬“嗯”了一聲:“我知道?!?/br> 岑非魚望著月亮,著:“御史中丞周瑾,上書彈劾主偵此案的司空,后獨自前往調(diào)查趙氏父子‘謀反’案。當(dāng)時,齊王‘病死’洛陽城,惠帝成了太子,謝瑛擔(dān)心事情敗露,會讓惠帝受牽連,正愁沒辦法堵住周瑾的口。不知是否天意如此,適逢巴蜀爆發(fā)叛亂,謝瑛以周瑾曾任廣漢太守為由,力薦其前往平叛。眾所周知,領(lǐng)兵的大將夏侯峰,正是趙王的姻親。” 檀青頗感訝異,問:“夏侯峰必然會害死他,這種陰謀他難道不知道?” 周望舒的眼神如寒潭古井:“他是那樣的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br> 岑非魚冷哼一聲,:“周瑾領(lǐng)五千將士為前鋒,被夏侯峰斷絕后援?!?/br> 白馬問周望舒,“周大俠是周瑾的后人?” 周望舒點點頭,道:“我父少時仗劍江湖,與母親相識,一同奪下十二連環(huán)塢,一同創(chuàng)建懷沙。兩人本欲回江南成親,不料父親戰(zhàn)死,母親帶著我隱匿江湖。” 檀青感慨不已:“仁以為己任,死而后已。周將軍仗節(jié)死義,先生不要太過傷懷?!?/br> “沒那么簡單?!闭f起人心,白馬比檀青要明白許多,“當(dāng)時,周朝滅東吳不久,江南宗族世家俱向武帝稱臣。帝王心術(shù),向來把忠誠看得比仁義要重,縱使他知道此中有陰謀,也會以此試煉江南宗族的忠誠。周將軍顧全大局,只能為周家赴死。” 周望舒點頭,道:“父親戰(zhàn)敗,先帝大怒,梁炅跪在宣室殿前為周家求情?,F(xiàn)想來,先帝本就不欲遷怒周家,他只是想讓惠帝過來求情,賣周家一個人情,奈何被梁炅搶了先機?!?/br> “我家馬兒才是聰慧過人,總是見一知十?!贬囚~撇撇嘴,只夸贊白馬,根本不愿理會什么梁炅,“我再說一人,看你還知不知道?!?/br> 白馬一聽岑非魚的口氣,便知:“要說說你父親?” 岑非魚失笑:“對,老曹是陳王次子,魏國濟北王,亦即你的岳丈。梁周取代曹魏后,他被舉薦入朝為官。咱們家祖?zhèn)鞑鸥甙硕?,卻嗜酒如命?!?/br> 白馬附和道:“祖?zhèn)魇染迫缑?,卻三杯就倒?!?/br> 岑非魚哼了一聲,繼續(xù)說:“老曹每每喝得半醉不醉,必然要對朝政指手畫腳,盡說些大實話。有一回,他因上書痛斥外戚干政、宗室昏庸,被貶為護烏桓校尉,發(fā)配到那苦寒之地。不過咱爹聰明過人,政績卓越,不過多久便被調(diào)回洛陽?!边@人口沒遮攔,瘋起來連自個兒親爹都要調(diào)侃,“據(jù)說,他還在那邊認(rèn)了個女兒,誰知道是不是一夜風(fēng)流?” 白馬拊掌,道:“你可真是親生的?!?/br> 岑非魚在白馬腦門上一彈,道:“老曹是個不安分的人,回洛陽不久,便帶領(lǐng)國子監(jiān)的博士們聯(lián)名上書,請以齊王代太子繼承大統(tǒng)。這回是徹底惹怒了武帝,被罷官了,回家種草喂豬。誰知道,他在家亦不安分,為著兩個叔叔的事情,上書痛斥武帝昏庸無能。謝老賊趁武帝大怒,污蔑老曹謀反?!?/br> “天道輪回,善惡終有報。”白馬安慰性地在岑非魚腦袋上拍了拍,“曹祭酒總?cè)ビ|武帝的逆鱗,容易被認(rèn)為是齊王黨羽。武帝自己坐上這個皇位,全是因為命運造化,他心中一直忌憚齊王,杯弓蛇影?!?/br> 岑非魚苦笑,道:“是啊,事發(fā)以后,武帝才‘恍然醒悟’,給了老子一塊丹書鐵券,有什么用?” 天地間風(fēng)雨飄搖,夜幕中沒有一顆星子。 過往的零碎訊息與推測,在白馬腦中飛沙走石般瘋狂旋轉(zhuǎn),他追問:“趙、周、曹三家,俱是齊王黨?” 周望舒果斷答道:“不是?!?/br> 岑非魚卻搖頭道:“不知。” 周望舒看了岑非魚一眼,嘆了口氣,示意讓他繼續(xù)說。 岑非魚也嘆息,道:“三人中,趙鐸最年長,周瑾第二,我父第三。二叔少時頑劣,被送入洛陽讀書,遇高人指點而改過。成日拿一把玉柄劍行俠仗義,從山賊手中救下被圍攻的我父。二人結(jié)伴同游,我父酒后誦陳王所作《白馬篇》,兩個酒鬼因此熱血沸騰,拍馬就趕赴雁門邊塞,奇遇將軍趙鐸,結(jié)為異姓兄弟,共同抗擊匈奴。我不知他們是否是齊王黨,我只知道,若此時齊王在位,朝政風(fēng)氣不至于頹靡如斯?!?/br> 周望舒:“父輩早已立約,讓趙楨、非魚和我繼續(xù)做兄弟,只可惜我當(dāng)時年幼,未能見到大哥。他是英雄人物,我等卻整日籌謀復(fù)仇,你們或許不齒,但我們并非為了一己私利?!?/br> 白馬連忙搖頭,道:“我很欽佩你們?!?/br> 周望舒想了想,問出自己的疑惑,道:“你的云嵐掌,從何處習(xí)得?” 白馬撓撓頭,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檀青聽過后嘖嘖稱奇。白馬怕周望舒不信,又說:“我對喬姐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他把當(dāng)年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諸如趙楨是如何幸存,如何與阿納希塔結(jié)合,又是如何慘死于匈奴鐵蹄下;自己是如何發(fā)現(xiàn)生世,為何故意瞞騙周望舒;乞羿伽如何發(fā)現(xiàn)玉符是假的,李雪玲為何要撒謊…… 檀青不知白馬的生世悲慘如斯,聽到“賽馬”一段時,幾乎氣得冒火。 周望舒聽到老宅鬧鬼一說,不禁莞爾,道:“這我倒是很相信,萬物皆有靈。三叔和我父親,俱是愛玩鬧的人?!?/br> 岑非魚聞言虎軀一震,直覺背后涼颼颼的,立即雙手交叉,對周望舒比了個“住嘴”的手勢。 凡此種種,一氣道來,白馬說得唏噓不易,讓眾人聽得沉默無語。 周望舒看看岑非魚,再看看白馬,臉上神色頗為復(fù)雜。但他把世俗看得很輕,知道岑非魚與白馬是真心相愛,自己不好多說什么,最后只說了一句:“我信你,我會讓青山樓的人去找那幾名證人,但唯有尋回玉符,我們才能停止尋人。事關(guān)重大,望你諒解?!?/br> 白馬笑道:“如今陰差陽錯,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二爺早已知情,已經(jīng)讓人去查了,周大俠不必掛心,我也不是很在意這個身份。” 周望舒疑惑地望向岑非魚,問:“你讓人查了?我卻沒有聽說?!?/br> 岑非魚撒謊被當(dāng)面戳穿,假裝抬頭望天:“他自己都說了不在意。” 白馬知道岑非魚不是不愿查實,而是不敢面對現(xiàn)實。但他惱火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禁念叨起來:“馬頭玉符,樓蘭秘寶,那可都是錢!軍備沒有用,不是可以賣錢嗎?齊王趙王能出萬兩黃金來懸賞,肯定都很有錢,到時候咱們把東西挖出來,分成三份,自個兒留一份,這兩個冤大頭一人賣他一份,讓他們打個你死我活,打完咱們沖出去把他們滅掉,把東西撿回來,接著賣。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岑非魚瞬間不知自己到底攤上了一個什么樣的寶貝,說好的光明常在呢? 夜深,白馬與岑非魚抱在一起睡得香甜。 檀青望了一眼仍在打坐的周望舒,鼓起勇氣,問:“先生冷么?”見對方不解地望向自己,他撓撓頭道,“我覺得挺冷的,先生冷么?” 周望舒穿得單薄,不可能解衣給檀青,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檀青哆哆嗦嗦地,握住周望舒的雙手,道:“先生的手很冷啊?!彼f完便假裝睡著了,可憐周望舒一整夜都不敢動彈,白日騎馬僵著脖子,一副練功練岔氣的模樣。 三日過去,一行人終于到達(dá)燕子磯,臨江南望,即是建鄴。 秋日落日早,他們到達(dá)渡口時,船工已經(jīng)收工。 正好此日天晴,早秋風(fēng)景亦是極美,岑非魚領(lǐng)著眾人一路沖到山頂,找到一座巍峨的廟宇歇息。周朝北崇佛,南崇道,越往南去,佛衰道興,和尚多半都去了北方,故而這廟宇荒廢已有多時。 前些日子趕路走得急,四人一直在吃周望舒的干糧。那東西寡淡無味不說,硬得能把牙崩掉。 岑非魚提出抗議,這日說什么都要吃頓好的。于是,他與白馬外出狩獵,留檀青與周望舒在廟后空地上砍柴生火。 周望舒一把玉柄寶劍寒光如流星,三兩下就砍了一大堆柴火。然而,連日陰雨,柴火都是半干不濕的,檀青弄得滿臉灰塵才勉強完成任務(wù)。 白馬跟岑非魚狩獵歸來,肩扛手提,好不豐盛!他們一個愛吃,一個愛做吃的,蹲在篝火旁邊就已經(jīng)走不動了,靠在一起交頭接耳,如同研究什么武學(xué)秘法般,商量著烤rou時火候和香料的搭配,并把檀青和周望舒兩個“礙手礙腳”的人敢去廟里搭地鋪。 周望舒總是獨來獨往,生活上與真正清修的道士無二,可以說是行無轍跡,幕天席地——連個地鋪都不會搭。 檀青見了卻很是開心,忙把周望舒請到一旁坐下,努力地展現(xiàn)自己游牧民族的特長,搭了三個漂亮的干草地鋪。 這日正是八月十五,明月當(dāng)空,長河萬里。 廟宇佇立山巔,站在屋頂,壯麗河山盡收眼底。 四人吃過晚飯,跑到廟宇的屋頂賞月。 明月清輝如水一般,流瀉在山川大地間。放眼望去,能見林中隱約有清幽籬菊,色作橙黃,與月呼應(yīng)。仰面朝天,可見群鳥翔集,穿過懸崖峭壁間的縫隙,在云間遨游,留下驚鴻掠影。 月自西升,往東沉,滾滾長江亦帶不走水中月影。 白馬有感而發(fā),取出岑非魚的尺八吹了一曲,曲畢萬物靜默。 “這是個‘心’字?!卑遵R指著尺八對岑非魚說,他取出一雙云上天,指著岑非魚在上面刻下的兩行字,“李青告訴我,這前面的三個字,是‘水中月’,什么意思?是指我并非你心上人,一切不過是水月鏡花?” 岑非魚握著白馬的手,與他一同摩挲著彎刀上的字,低聲道:“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他從背后抱著白馬,低下頭,親了親對方的耳朵,“是心上人。” 清風(fēng)徐來,枝頭雀鳥驚起。 流云散盡,空中北雁南飛。 水波急流,兩岸猿聲長啼。 中秋團圓夜,天上明月、山中廟宇、地上篝火、屋頂友人,被天公繪成一副空靈絕美的畫卷,深刻于回憶中,久不褪色。 八月十六,一行人登上渡船。 岑非魚手中把玩著一顆鵝卵石,用力丟進(jìn)江心。 只聽噗通一聲,石頭落入江水中,帶起一道水柱般的旋渦。石頭便沿著這道水柱,一直沉入江底,再身不由己地慢慢隨水東流。 岑非魚長嘯一聲:“建鄴,總算是到了!” 尾注: [注]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在張愛玲的書里看到的,到底出自誰,沒有考證。 第68章 歸居 孫吳起于富春,擁柴桑天險,扼長江七寸,以長江為屏北拒曹魏。 及至孫權(quán)稱帝,吳國占據(jù)江東六郡八十一州,天子在秣陵建起一座石頭城,作為吳國的堅壘與大門。城池建好以后,孫權(quán)移都至此,親上前線與曹cao對峙,改秣陵縣為建業(yè)城,期望于此建立功業(yè)。 然而,建業(yè)易,守業(yè)難。 梁周代曹后,分兵六路南下伐吳,第一支大軍沖入建業(yè)城中,孫皓便已知無力回天,素車白馬,出城自請其罪。 此后,周武帝以秦淮河為界,將建業(yè)城劃分為兩縣,河以南為秣陵縣,河以北為建鄴縣?!班挕闭撸挸且?,是梁氏一族發(fā)家的地方,改“業(yè)”為“鄴”,是期望梁周基業(yè)穩(wěn)固。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建鄴不負(fù)其名,至惠帝時已成為淮揚二州最為重要的水運樞紐。城中商賈云集,每日往來船只如云,比洛京更為繁華,富得能流出油水來。 “這就是江南!”濕潤的江風(fēng)拂面而來,白馬感慨萬千。 檀青則時刻不忘把周望舒掛在嘴上,道:“先生的故鄉(xiāng)真繁華!” 周望舒不知道檀青是在討好自己,反而糾正他:“我父是義興陽羨人,陽羨在建鄴東南三百里,太湖邊上?!?/br> 岑非魚發(fā)出一陣怪笑:“都八月了,這地方還他娘的這般悶熱?!?/br> 周望舒聽了岑非魚的笑聲,忽然反應(yīng)過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想了半天,補上一句:“我少時與喬姐隱居建鄴,說是故鄉(xiāng)也不錯?!彼f罷,見岑非魚投來一個贊許的眼神,便準(zhǔn)備再多說幾句,以期緩解尷尬,“父親過世后不久,喬姐便把我送到峨眉習(xí)武。這些年四處漂泊,對什么地方都不曾有過留戀。” 檀青摸摸后腦勺,話都沒法接了。 建鄴城門外,官兵正仔細(xì)地盤查戶籍。 出入城的百姓們自覺排好隊,依次前行,比起洛京更為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