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白馬上前詢問:“船家,去十二連環(huán)塢么?” 船家對他愛答不理,瞟了他一眼,問:“去哪里?” 白馬大聲道:“十二連環(huán)塢?!?/br> “不去?!辈淮遵R再問,船家便已走開。 長江冬季并不封凍,此時水運尚不見蕭條景象。 碼頭邊,船夫們高聲吆喝,纖夫們鬧哄哄地搬運貨物。白馬牽著馬上前,問了好幾個船家,無人愿意渡他,甚至有人說,從未聽聞過十二連環(huán)塢。他一眼掃過去,見眾人俱是面色不善,知道再問下去亦無結(jié)果,便調(diào)頭回去找岑非魚。 白馬摸不著頭腦,問:“他們在害怕,怎么回事?” 岑非魚仍騎在馬上,拍拍乘云的屁股,道:“你先上馬,跟我過來。” 白馬跟岑非魚走到一處貨物堆后面,低聲問:“你在躲什么人?” 岑非魚神神秘秘地說:“待會兒我說走,你就抽它一鞭子,跟我往前跑。” 可前面是茫茫江水,他們能跑到何處? 白馬正疑惑間,見一道青影向渡口奔去去,定睛一看,那人自己竟認(rèn)識——不就是剛剛在酒樓中,用一柄玄鐵扇擒住采花盜的鐵扇書生方鴻賓? 方鴻賓逃命似的,提著五十兩白銀,一面跑,一面朝渡口停泊著的一艘貨船揮手,大喊:“快快快!快跑!二爺來了!” 那貨船中等個頭,整整齊齊地碼著貨物,懶洋洋地泊著。船夫和雜役聽見“二爺來了”,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牽纜的牽纜、撐篙的撐篙,即刻把船劃了出去。 方鴻賓使了輕功,跳到船上,跪地喘氣:“可嚇?biāo)牢伊恕臁⒖熳?!?/br> “走!” 岑非魚甩開馬韁,在照夜屁股上抽了一鞭。 照夜引頸長嘶,朝渡口狂奔而去。 白馬緊跟岑非魚,瞬間明白了他的計劃。 兩人行至渡口盡頭,相視一笑,同時用推夾緊馬腹,吼道:“起——!” 照夜、乘云自江邊一躍而起,凌空踱步,如乘云而來,橫越數(shù)丈寒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诜进欃e的船上。 照夜打了個響鼻,蹄子一甩,踩中了鐵扇書生的左腳。船只一陣猛晃,方鴻賓正痛得“金雞獨立”,冷不防打了個趔趄,腦袋磕在桅桿上,撞成了花臉狐貍。 待得船只回復(fù)平靜,木已成舟,方鴻賓不得不認(rèn)命。他讓人搬來三張椅子,坐著給自己上藥,一面同岑非魚客套,“二爺,許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康健。” 岑非魚大咧咧地坐著,問:“你跑什么?” 方鴻賓皮笑rou不笑,道:“我見了你,那是開心地跑了起來?!?/br> 白馬頭一次坐這樣大的船,輕手輕腳地在船上走了一圈,趴在船舷上往外張望 江面白霧茫茫,幾丈內(nèi)的事物都看不清。 白馬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同船夫說:“老伯,你們可真厲害!在這種地方亦可行船。” 船夫見白馬面善,又是同岑非魚一道來的,便告訴他:“要進連環(huán)塢,先過迷魂陣。這地方地形險要,更有周將軍布下的陣法,咱跑船許多年,自是來去自如。若旁人入了這迷霧,便只能有來無回了?!?/br> 白馬反應(yīng)過來,“哦”了一聲,道:“原是這樣!怪不得方才我在渡口,問那些船家去不去連環(huán)塢,他們都不理睬我?!?/br> 船夫笑道:“小公子穿得像官家人,他們自是不愿理睬。” 白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雪貂裘,以及衣服上亮晃晃的珍珠,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撥動了銅鈴,笑道:“我叫白馬,可不是什么小公子。我家里很好,叔叔們都護著我,怕我受凍才非讓我穿這么多。老伯,你們不喜歡朝廷?” “叫我袁伯就好?!痹L嘆一口氣,捋了捋胡須,“我們是平頭百姓,喜不喜歡朝廷,沒什么所謂。十二連環(huán)塢的事情,真要說起來,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清。你們文雅人常說‘懷璧其罪’,連環(huán)塢大抵就是如此?!?/br> 文雅人?世上畢竟還是以貌取者更多,白馬不與袁伯解釋,安靜地等他的下文。 袁伯被勾起回憶,想了好一陣才說:“從前戰(zhàn)亂,屯田廢了,世家、貴族、官僚,一窩蜂地把已經(jīng)開好的田地占了。老百姓只能賣身給地主,或者去他們那當(dāng)?shù)钁簦荒昝Φ筋^,交了稅以后,卻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有一年鬧饑荒,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先帝只能改制,讓州郡里的兵全都解甲歸田,更下了占田令,許農(nóng)人占墾荒地。” 袁伯說得極慢,往往是說了一句,忽然忘了下一句,顯是回憶起那段歲月,極為難過。 白馬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幫他順氣,道:“占田雖不錯,但災(zāi)荒的時候,想必山中盜匪猖獗,老百姓不敢隨意入山開荒。再有,大家都是饑腸轆轆,莫說農(nóng)具、種子,只怕連開荒的力氣都沒有?!?/br> 袁伯長嘆一聲:“是這么說!還是讓世家占了田。只有周將軍可憐我們,讓他手下的屯田兵,帶流民在鄱陽湖一帶開荒。先帝知道此事后,還曾來此巡游,他的御駕停在周將軍的住處。將軍好風(fēng)雅,將住處建在十二個曲折相連的船塢上,先帝御筆親書‘十二連環(huán)塢’五個大字,把這地方送給了周將軍。外頭的人多以為十二連環(huán)塢是十二個船塢,實則不然?!?/br> 白馬明白了,道:“當(dāng)時剛剛結(jié)束戰(zhàn)亂,想必誰都未曾預(yù)料到,這片荒蕪的山水,能被你們經(jīng)營成如今的模樣?,F(xiàn)在變成了肥rou,誰都想過來咬上一口。這就是懷璧其罪。然而,這地方對于別人來說是玉璧,但對于你們而言,卻是世代安居的故鄉(xiāng)。” 白馬與袁伯聊了會兒,很得老人喜愛,拿到半袋小魚干兒。 白馬吃著魚干,晃回岑非魚處,坐在椅子上歇息,隨口問:“你們在玩什么?” 方鴻賓仿佛看見了救星,打開扇子,笑道:“小公子生得漂亮,是二爺從哪家擄來的?” 漂亮、漂亮,岑非魚說說也就算了。白馬被夸得有些尷尬,因是剛剛認(rèn)識,不便多言,只好笑了笑,與方鴻賓客套一番,道:“我叫白馬,不是什么公子。我有些好奇,你先前在酒樓中話沒有說完。” 方鴻賓反問:“馬兒……”他剛剛說出兩個字,便被岑非魚瞪了一眼,連忙改口,“小白馬覺得如何?” 白馬早已想明白,道:“楚王年少,行事剛健,很難得到官僚的支持,他雖掌控了洛京的軍權(quán),但因偏向蕭后的孟殊時和李峯升了官,軍中更有不少蕭后的族人,他一個在外多年的王爺,根基不深,得到了軍權(quán),卻不能全然控制住殿中?!?/br> 方鴻賓用扇子掩嘴偷笑,“楚王同淮南王,簡直不像親兄弟?!?/br> 白馬接著說:“楚王殺伐果決,蕭后忌憚他,不敢同他相爭。我猜蕭后早就想好了對策,那便是以退為進,引他人當(dāng)政,與楚王分權(quán)。有謝瑛的前車之鑒,連蕭后自己都不敢有出格舉動,尋常人哪敢再以身試法?唯有趙王德高望重,他本該是輔政大臣,此時回朝名正言順。在長輩面前,楚王亦會有收斂。但我若是趙王,我決計不會回朝?!?/br> 方鴻賓聽得入神,搖起扇子,問:“為何?” 船只正在穿越濃霧地段,四顧白茫茫一片,江風(fēng)吹來,冷得刮骨。 白馬為了吃魚干,早把手套丟到乘云的皮兜里,被風(fēng)一吹,打了個哆嗦。 岑非魚見狀,握著白馬的手,塞進自己衣襟里,問他:“要抱么?” 白馬白了岑非魚一眼,臉頰微微泛紅,搖了搖頭。然而,他頭上的銅鈴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垢屓擞X得“此地?zé)o銀”。 方鴻賓急著聽下文,使勁咳了兩聲,仿佛白馬和岑非魚身邊圍著寒氣似的,人若挨得近了,就像周望舒,極容易染上風(fēng)寒。 白馬看岑非魚穿得單薄,雖知他并不會冷,但還是朝他那邊挪了挪,與他靠在一起,才繼續(xù)與方鴻賓說話:“當(dāng)年,趙王可是被謝瑛給逼走的,如今謝瑛死在蕭后手里,趙王還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他胃口大,能力卻很平庸,只敢欺軟、不敢碰硬,若是偏安一隅,尚能安度晚年,進京?不過是成為蕭后的墊腳石罷了?!?/br> 方鴻賓搗頭如蒜:“是是是!” 白馬話鋒一轉(zhuǎn),道:“若只是隔山觀虎斗,倒沒什么可說的。但蕭后最毒辣的地方,正在于她把馮颯請了回去。聽聞,從前蕭后尚是太子妃的時候,毒殺了廣陵王的生母,馮颯堅持要嚴(yán)懲蕭后。謝太后在中周旋,免了蕭后的死罪,可惜她最后卻還是死在了蕭后手中。蕭后把馮颯請回朝,面上為自己避了嫌,實際上,以馮颯的中正耿直,如何不會同jian滑自私的趙王起沖突?楚王恨蕭后,趙王和馮颯壓制楚王,兩人又相互牽制,這樣的局面雖維持不了多久,但足夠他們間積累矛盾,足夠蕭后磨刀了。蕭后此舉,顯然是想要把新仇舊怨一氣報了,不給任何人留活路?!?/br> 白馬說著說著,忽然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他望向岑非魚,道:“趙王正是忙碌的時候,蕭后說不得還會幫我們一把,利用我們?nèi)Ω端?。?/br> 白馬思考時,慣常是看著自己的衣擺,此時忽然看向岑非魚,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一直認(rèn)認(rèn)真真地盯著自己看,眼神溫柔而堅定,看得他心里一熱。 岑非魚似乎是看癡了,楞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道:“咱不怕他們?!?/br> 方鴻賓又被遺忘了。他不服氣地咳了幾聲,找回白馬的關(guān)注,這才說道:“不錯,你比他們都要聰明。” 白馬卻搖頭,道:“可我還有一事不明?!?/br> 方鴻賓:“請講,某愿為小白馬答疑解惑。” 白馬失笑,道:“不是什么要緊事,我只是不太明白。從前,孟殊時跟著蕭后,是因為老馮將軍已經(jīng)隱退,他沒什么人脈,卻又……我就不多說了。眼下馮颯已重回朝堂,孟殊時是同他一道的,同齊王的義女成婚,許是馮颯授意??神T颯不是說向來不偏不倚的么?為何會齊王牽連在一起?” “這簡單!”方鴻賓用折扇輕輕敲了敲白馬的腦袋,被岑非魚踢了一腳,老老實實把手收了回去,“你雖聰明,可心是善的,所以才想不明白。你以為,不偏不倚、不群不黨的人,當(dāng)真能成為兩朝元老?早不知死在何處了!楚王脾氣急,心氣高傲,不會受馮颯管束。趙王一看就是想獨攬大權(quán),會與馮颯為敵。你有所不知,趙和齊,暗中勾勾搭搭的,馮颯與齊王結(jié)盟,既可得一助力,又可斷了趙王的一個外援。是一舉兩得的事情?!?/br> 白馬皺了皺眉,岑非魚立即伸手點在他眉心,把他的眉頭推開,道:“這些小事,不要多想,管他們是死是活,咱們的事情辦完了,回家逍遙快活就是。” 方鴻賓實在忍不住了,問:“你兩個要不要如此曖昧,是來真的?” 白馬不想對初認(rèn)識的人說這些,反問:“你為何見了二爺就跑?” 不待方鴻賓告狀,岑非魚搶先說話,問:“聽說前些日,你得了一副蔡邕的字?” 方鴻賓如遭雷殛,雙手抱胸,道:“沒有的事!” 袁伯止不住笑,插話道:“鴻賓少時頗有些恃才傲物,頭次見二爺時,二爺衣衫襤褸,打扮得像個乞丐。實話實說,二爺可不要嫌我多嘴?!?/br> 岑非魚一笑,道:“無妨無妨,本就是那樣,袁伯好好給我家馬兒說說爺?shù)挠⑿凼论E?!?/br> 袁伯道:“鴻賓以為二爺是個草莽俗夫,不讓他看自己珍藏的字畫。二爺沒有氣惱,辦完事便速速離去了。半年后,鴻賓請朋友前來觀賞字畫,從藏品種發(fā)現(xiàn)了五幅偽作,書卷背后全都有二爺?shù)穆淇?。?/br> 方鴻賓滿臉通紅,“袁伯!差不多行了!我那時候尚年幼?!?/br> 此后,岑非魚每至十二連環(huán)塢,方鴻賓俱是如臨大敵。岑非魚每次走后,方鴻賓總要抱著他那堆字畫,發(fā)病似的反復(fù)檢查。當(dāng)真是要被岑非魚逼瘋了。 袁伯說得不亦樂乎:“二爺每回過來總要戲弄他,調(diào)換他的字畫,讓他重金去贖。鴻賓視財如命,便只能聽?wèi){差遣。我看白馬同二爺關(guān)系非同尋常,還請你多管管他哩!” 白馬笑著點頭,覺得岑非魚實在太損了,對他道:“聽見沒有?” 岑非魚二話不說,答:“得令!” 岑非魚連一句廢話都沒有!方鴻賓目瞪口呆,全不敢相信,他不禁猜測白馬與岑非魚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要知道,這姓岑的可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他試探性地問:“小白馬,你這般年少,竟真與二爺是……那個?” 白馬望向岑非魚,見他對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此人可信。他行事想來謹(jǐn)慎多思,卻不是疑心深重的人,因為已經(jīng)全然信賴岑非魚,便不再多慮,朝方鴻賓點頭,大大方方地說:“我是他侄兒。” “騙鬼……”方鴻賓嗤笑搖頭,但話說到一半,他瞬間色變,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盯著白馬細(xì)看,“當(dāng)真?” 白馬微笑頷首:“千真萬確?!?/br> 方鴻賓一聽,臉色驟變。 可見,趙楨遺孤的事已被鬧得很大。方鴻賓知道岑非魚與周望舒的關(guān)系,又是十二連環(huán)塢的重要人物,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白馬真正的身份。 方鴻賓似乎很是為難,但江湖兒女不喜拐彎抹角,他嘆了口氣,直言道:“二爺,這半年風(fēng)波不斷,齊王打劫漕糧的事情被周勤咬住不放,剛剛把手從江淮水路上伸回去,淮南王同我們的關(guān)系還算可以,所有人都不愿多生事端?!?/br> 白馬:“齊王?不是說旁人入了迷魂陣,都是有來無回?” 方鴻賓哈哈大笑,道:“你別聽袁伯瞎扯!那迷魂陣,防君子,不防小人。再者,想來民不與官爭,我們哪敢傷了官兵?”他笑過以后,又搖了搖頭,道:“二爺向來關(guān)照我們,每在危急時刻俱會伸出援手,我等自是感激不盡。但連環(huán)塢中還有上萬百姓,大家沒什么本事、沒什么野心,只想過安生日子。你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周塢主一人說得不算,若是想讓連環(huán)塢支持你們與朝廷為敵,還是請回吧?!?/br> 岑非魚嘲道:“瞎叫喚什么,我何時說要你們與朝廷為敵了?我是來找邢一善的?!?/br> 方鴻賓更驚訝了:“你中毒了?得病了?還是快要死了?” 岑非魚:“我可以讓你中毒、得病,然后死在船上。” 方鴻賓無語,道:“是小白馬病了?” 白馬點了點頭,道:“我有幾樣怪病,想請佛面醫(yī)仙邢一善前輩幫幫忙。” 方鴻賓無奈道:“非是不愿,可邢前輩已金盆洗手,不再為人治病了。他脾氣臭的很,二爺知道,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浪費時間,回去另尋良醫(yī)吧?!?/br> 說話間,周遭迷霧已散,貨船駛?cè)脎蛾柡?,再沿著分岔的水網(wǎng)深入。 “倒不好強人所難?!卑遵R走到船舷邊,遠眺湖面, 岑非魚走到他身旁,攬著他的肩膀,低頭同他耳語:“殺進去,把人綁出來,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還洗不洗手了?!?/br> 白馬哭笑不得,“莫說這些渾話,讓人誤會就不好了。” 岑非魚咕噥道:“你不想好了?” 白馬亦是無奈,道:“我倒不怎么想識字,好讓你一直讀書給我聽。然而,我的筋脈雖已打通,內(nèi)功修煉卻總有阻滯,若醫(yī)不好,我還是不甘心的?!?/br> 兩岸的樹林青白駁雜,松枝上掛滿了冰條兒,在日光下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