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jié)
白馬不知所措,同這幾個家人在一處,亦不考慮許多,立馬跪倒在地,同喬羽面對面,對著她磕了個頭,道:“喬姐,您萬不要折煞我!你的心情,我怎會不了解?你恨胡人,理所應當,可你能接納我,真心待我,我心中甚為感動??炜炱饋?,莫要著涼?!彼f著,迅速向周望舒暗使眼色,讓他幫忙把喬羽拉起來。 可周望舒性子冷僻,不常與人交往,哪看得懂白馬這一眼中包含的人情世故?他不知如何勸慰,便跟著喬羽一同跪了下來,道:“白馬,當年你救了我,在山中照顧我月余,我卻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讓你受了許多苦,對不住?!?/br> 白馬一個頭兩個大,偏生岑非魚從來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他在一旁懶洋洋地坐著,拋起花生用嘴接,吃著東西還不忘煽風點火,道:“還是我火眼金睛,若非當時喝醉了酒,你又故意誆我,我肯定一眼就能將你認出來?!?/br> 喬羽的眼淚無聲滴落,道:“先前我不知楨兒留下了你,便不曾尋過。但你在青山樓中三年,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我豈會不知?吃不飽、穿不暖,受人冷眼,還要放下尊嚴去逢迎他人。若你不是這樣聰明謹慎,又有先人們的在天之靈護佑,我定會悔之晚矣,更莫說見到今日這番光景?!?/br> 白馬聽著,不禁落淚,伸手試著給喬羽擦去眼淚,邊哭邊笑,道:“沒同你們相認以前,我從不知自己竟會有這樣多的眼淚。從前我不哭,是因為沒人在乎我?,F(xiàn)如今,能有你們相伴,我開心還來不及,哪會計較前事?我只想加倍珍惜眼前人。喬姐,快起來吧!” 岑非魚本來是很記恨喬羽的,恨他之前傷過白馬,更恨他將周望舒培養(yǎng)成了一個冷漠的殺手。但這些恨,加起來都抵不過白馬的一顆淚。他無奈地笑了笑,站起身來,強行將喬羽和周望舒拖起來,道:“親人哪有隔夜仇?在家里再怎么相互嫌棄,出了門能真心相付的還不是彼此?吃菜吃菜!我費勁做了那么一大桌菜,全被你們的眼淚給泡冷了,不知這貔貅變得小子多心疼呢!” 喬羽破涕為笑,同白馬一道罵岑非魚不要臉,先前的種種誤會,即便消除了。 喬羽回到青山如是樓,將眾人召集起來,宣布青山樓從此不再是春樓,改作酒館,只要人表演絲竹歌舞,讓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一些人如蒙大赦,由喬羽出面為他們改換戶籍,而后開開心心地拿著賞錢走了。另一些人卻因為尋不著生計,或是別的原因,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白馬聽得消息,立馬回到樓中,分別見了臨江仙和月邊嬌,讓她們不要有諸多顧慮,表示若她們想要離開,自己可出錢替她們贖身,幫他們安身立命。 月邊嬌悄悄告訴白馬,自己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只等對方賺足了銀錢,便會將自己娶回去供著?,F(xiàn)在,對方已經(jīng)給了一半的錢,自己早已不再接客,只等對方給出另一半銀錢,兩個人便會成婚,到時候一定請白馬喝喜酒。 白馬幾番詢問,月邊嬌卻不肯說對方是誰,亦不愿拿他的錢。月邊嬌人小鬼大,偷偷告訴白馬,這錢一定要自己的心上人出,如此辛苦求得,對方才不會拋棄自己這個“值錢”的老婆。 臨江仙不愿離去,說反正自己年紀大了,已不再陪客人睡覺,在樓中憑手藝掙錢,還能結識達官貴人,探聽些朝堂中的消息,過得比尋常人好上許多。而且,她在等一個人。 白馬沒有辦法,只能給這兩人送了一筆足可贖身的銀錢,又打點了幾個掌事,而后無奈地離開。 雪仍在下,喬羽揮退左右,緩步至后院中,生平頭一次同兒子剖心夜談,說了一整晚的話。 第二日,喬羽同白馬和岑非魚告別,托他們照顧周望舒,而后獨自策馬南下,前往巴中峨眉山,落發(fā)為尼了。 送走喬羽后的一日,白馬和岑非魚接到了周望舒的辭別信。兩人打馬追到南門外,只見到周望舒蕭瑟的背景。 白馬追上前去,問:“三叔,你怎么說走就走?你要去什么地方?往后我們要如何找你?”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話,周望只是舒搖頭,道:“我亦不知,且行且看罷?!?/br> 白馬略有些遲疑,還是問了出來,道:“三叔,你自己想做什么?現(xiàn)在沒有俗事纏身,你可放開手腳去做。而且,想過檀青么?再怎么說,他是你的徒兒?!?/br> 周望舒眼中盡是茫然,道:“我自懂事以來,就一直在練武,所思所想唯有復仇。如今大仇得報,我才知道,自己活著從來都是漫無目的。我的修行遇到關隘,也是因為我悟不出人道,更摸不著天道。此行,我想周游山水,或效仿游俠兒,濟世救人、匡扶正義,希望能從中求到我自己的道。” “去罷!哥哥支持你,任何時候只要你想回來,咱們一定在青州等你。你遇到任何事,都一定要傳書與我們,我們替你分擔、為你籌謀。保重,兄弟?!贬囚~策馬上前,摟著周望舒,在他肩頭重重拍了幾下,“你愿意體味人道、尋求大道,這是好事。出門在位外,吃好喝好,不許怠慢自己,更不要讓別人占了便宜,知道嗎?” “知道了?!敝芡嫘χ崎_岑非魚,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小卷,遞給白馬,“我是個不稱職的師父,沒交給檀青多少本領。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我尚不明白情為何物。你教我的方法,我也用了,但……還是不行。若你遇到他,將此物替我轉交于他?!?/br> “那好吧,我不是很懂,但只要是你自己的決定,我都會支持。”白馬騎在馬上,向周望舒揮手作別,目送他,看著那一人、一劍、一馬,漫步于蒼茫天地間。 直至周望舒消失在天邊,白馬才調(diào)轉馬頭,朝洛陽城中走去。 岑非魚追了上來,催促他:“快把東西拿來看看,你猜小云寫了什么?不對,你什么時候又去私下寬慰他了?你真是的,人不大點兒,管得倒挺寬?!彼f著,毫不客氣地湊上前去,對著白馬的衣服一陣嗅,“你衣服上有他娘的梅花香!” “你個棒槌!”白馬將腰間掛著的銀薰球摘下,當作暗器投向岑非魚,兀自催馬奔行,只想快快同這瘋子拉開距離。 兩個人相互追逐打鬧,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城外的周瑾舊宅前。 山中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 白馬知道,若有人想暗殺自己,絕不會這樣明目張膽,便勒馬駐步,與岑非魚停在一棵青松下等候。 岑非魚等得無聊,催促白馬快看看周望舒寫了什么。 白馬不勝其煩,終于將羊皮小卷展開,念道:“七日,檀青贈我一支紅梅,定是做晚課時偷跑出去,明日要讓他加練。八日,無事。九日,戰(zhàn)勝兩人,檀青稱道,何故?對手同我實力懸殊,我取勝不須大驚小怪……唉,我讓他記下每日開心的事,他怎么一件都沒有?” 岑非魚同白馬大眼瞪小眼,無奈道:“他連自己開不開心都不知道,是該多出去走走。” 不過多時,檀青同王霄漢出現(xiàn)在林間小道上。檀青胖了些,眼神明亮、充滿笑意,看得出,王霄漢對他很是照顧。 檀青是來同白馬告別的。 白馬連忙把周望舒的羊皮卷收起來,問:“你不是早就走了么?如此磨磨蹭蹭,難不成,還想繼續(xù)跟著你侯爺哥哥混飯吃?” “你的事沒個結果,我他娘的能放心走人?眼看著你現(xiàn)在越來越好,我本不欲打擾,想著過幾日就啟程離開。”檀青佯裝發(fā)怒,一拳敲在白馬肩頭,“方才正好在城門口遇見你們,我就想,還是上來再來告?zhèn)€別吧。誰知道你倆竟跑得這樣快?那么猴急,定又想著要跑進深山老林里做些齷齪事!” 白馬心中很是感動,但面上并不表露,笑道:“你哪是等我?你肯定是尾隨我三叔出的城,想要同他告別,但遇上我兩個,你就不好意思了。我三叔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檀青撇撇嘴,道:“好心當成驢肝肺!行了,看你活蹦亂跳,還混成了侯爺,往后想必不會再受人欺負。哥哥放心了,這就回太原去?!?/br> 白馬拉住檀青,問:“再然后呢?” “然后?我會回鮮卑,徹查我父母的死因?!碧辞喑聊蹋肓讼?,才說,“白馬,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我知道,自己有責任在身,絕不能繼續(xù)逃避。先前咱們都說過了,現(xiàn)下便不再提?!?/br> 白馬松開手,道:“等我和非魚安頓好,一定去鮮卑找你?!?/br> “真的走了,照顧好自己?!碧辞嘈χc頭,翻身上馬,反身揮手,“二爺,就此別過!后會有期?!?/br> 岑非魚笑嘻嘻地揮手,小聲問白馬:“怎不把東西給他?” 白馬無奈,道:“方才他都看到了,可他沒問我要,就是不敢看。復仇之路,何其艱難?我不給他看,是想讓他留著點念想。喜歡一個人是好事,能讓他在復仇路上,不輕易失了本心?!?/br> 岑非魚點點頭,把白馬牽下馬來,湊到他面前,擠眉弄眼地問:“你方才叫我什么?” 白馬揣著明白裝糊涂,臉頰微微發(fā)燙,反問:“我叫你什么?” 岑非魚將臉貼得更近,低聲哄道:“我沒聽清,你再叫一遍?!?/br> “老流氓!”白馬一腳踩在岑非魚腳掌上,邁步向前跑去,“老流氓,大混蛋,三十歲的在室男!” “臭小子,別讓爺逮著你!”岑非魚將兩匹馬兒放開,任它們自由奔跑,趕忙跑上去,牽起白馬的手,拉著他走入周瑾的舊宅。 兩人穿過皚皚白雪,抖落歲月的塵埃,走出舊日陰霾,登上了后山頂峰,并肩俯瞰洛陽伽藍。 “乖馬兒,你叫我什么?” “非魚?!?/br> 夕陽如血,大雪中的萬里江山,光彩耀目,分外好看。 終卷 越南山 第99章 開府 泰熙四年四月,洛陽城中的血腥味終于散去。 十五日,白馬同岑非魚結伴而行,動身前往封地。 兩人的封地一在清河、一在鄄城,兩地俱屬青州,都是黃河邊歷史悠久的重鎮(zhèn)。清河在北,鄄城在南,相隔僅三百余里,騎快馬可朝發(fā)夕至。 如此分封,當是惠帝感念二人相互扶持的深情。 曹魏當政時,曹躍淵曾為濟北王,青州北面齊國故地俱是他的領地。至梁氏篡曹,曹躍淵被貶為鄄城公,封地便縮小至鄄城一處,但他在故地上的影響力卻絲毫不減。 岑非魚下少室山后,借著父親的根基,在鄄城開設牧場,收留了三百余名幸免于難的白馬軍舊部,得四方助力,生意做得很大。他本就是鄄城一霸,如今可名正言順地接收此地,當個名副其實的“地頭蛇”,需要處理的事務只多不少。 岑非魚不舍同白馬分開,但知道彼此不得不先在封地立足,便與白馬約好,二人暫時分離兩月,待到在封地站穩(wěn)腳跟,就在牧場里找個地方搭帳篷住,像草原上的尋常羯人般,日日放牧、打獵,過閑云野鶴的日子。 然而,當兩人沿黃河而下,抵達鄄城時,岑非魚卻突然變卦,死纏爛打地要白馬留下來。 岑非魚面上一副正經(jīng)神色,道:“清河縣令崔則沒甚本事,但很有名望,只因他是清河崔氏的人。此人治縣二十余年,定會倚仗家族勢力,糾結府衙里那一班崔家人,對你橫眉冷眼?!庇痔碛图哟椎卣f,“尋常封侯、封爵的人,大都本就有些勢力,帶著自己的班子前往封地,方不至于讓當?shù)厝似圬?。馬兒,你除了我,還有什么倚靠?聽我的,先在鄄城住上幾日,讓我派人先去打前站,將崔家人修理一番?!?/br> 白馬怎會不知岑非魚的心思?可他從不是知難而退的人,當即搖頭拒絕,道:“我就是自己的倚靠,不必靠你。你是真不信,我連一個小小的清河縣都應付不了?” “那你先陪我回家看看!”岑非魚腦子一轉,使起迂回之法,“我那牧場地大人多,幾年沒回去過,萬一有人欺負我,你就是我的倚靠,你得幫我出頭。”繼而生拉硬拽地將白馬硬拖下船。 白馬無奈,同岑非魚一道下了船入城,只不愿渡河而南,怕他行那上屋抽梯的計策,說不得會頭腦發(fā)熱,真把浮橋砍斷。 白馬看著岑非魚在自己面前裝傻充愣,然而滿腹心思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心中既感動又不舍,心道:“我何曾愿與你分開?可人生之路漫漫,若我不能憑自己的力量在世間立足,就永遠無法真正地同你并肩而立。更莫說,為你遮風擋雨。” 岑非魚的牧場在鄄城北面,占盡地利。 北邊是林草豐茂的泰沂山脈,他強占了山麓地帶,專用來放牧馬匹。南邊是浩浩泱泱的黃河,他將牧場的圍欄一直拉伸到河灘邊的密林遍布的沃野,在山林間畜養(yǎng)牛羊。 牧場占地七百余畝,有上等馬匹千余,牛、羊共三千余頭,原就有曹家的一層關系,更是當?shù)氐睦U稅大戶,縱使岑非魚本人的做派不那么霸道,地方官員們亦都會懼他三分。 今日,鄄城的大小官吏老早就等在碼頭邊,恭迎這位終于有了正名的混世魔王。 但此番岑非魚并未為難任何人。他竭盡全力地在白馬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的從容大度,半點不敢惹對方反感,客客氣氣地同一眾官員們打過招呼,約了日子擺宴請客,便拖著白馬跑回了牧場。 孟春萬物生發(fā),牧場中林柳茂盛,綠草如茵。 草場廣漠無垠。遠看蔥白駁雜,微風拂過草海,方現(xiàn)出埋頭吃草的肥羊;靜聽驚雷滾滾,遠望灰煙四起,近看方知不是落雷,而是群馬奔騰來去。 天色青碧、草色濃綠,琉璃般的湖面平靜如鏡,倒映長空,現(xiàn)出水天一色。人行其間心無掛礙,只覺曠達無憂,欲效鷹擊長空沖碧霄。 岑非魚不無得意,道:“此地名為‘還真’,抱樸歸真,復還自然。我娘隨意起的,若你覺得不好聽,現(xiàn)在就改個別的。” 白馬看得目瞪口呆,沉醉在自由的天地間,目光呆滯地搖搖頭,道:“太美了!可你怎能建起這樣大的一座牧場,朝廷沒找你麻煩?” “大周朝廷不行,只看真金白銀,不論綱常倫理。牧政都是見錢眼開的,我這地方越大,掙得錢越多,他們能撈到的油水就更多。”岑非魚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笑道,“其實這地方是我娘的嫁妝,原本沒那么大。我來了以后,收編周遭的幾伙山匪流寇,地就越來越多了。正好當成我的嫁妝,你看呢?” 白馬呆呆道:“我娶你真是不虧?!?/br> 岑非魚哈哈大笑,帶在牧場中走了一遭,介紹諸位白馬軍舊部給他認識,又呼朋引伴,前來陪他摔跤、奔馬、打獵,飲酒。 白馬性情爽朗真摯,很有人緣,不多時便同大家玩開了。眾人尊敬白馬的父輩,見著他就仿佛看見自己的孩子,看到了生的希望,個個爭搶著同他玩鬧,不亦樂乎。 眼看白馬玩得開心,岑非魚便將賬簿、名冊等家當全都交到他手中,繼而把大門一關,再不讓白馬離開,非說:“白溝不通,清河飲不了鄄城水。我若想你,如何解憂?” “大丈夫頂天立地,我怎能事事倚仗于你?若日后我色衰愛弛了,豈不是什么都得聽你的?我可不要?!卑遵R把那些“家當”劈頭蓋臉地砸向岑非魚,“鄄城和清河間僅有三百里,我須前往封地開府、征兵、收租、建章立制,將諸事安排妥當。你若想我,我常來看你就是。” 岑非魚怒道:“可我想日你!” “你——!”白馬一口氣沒喘上來,咳得面頰緋紅。 岑非魚連忙改口,道:“我日日都想你!” 白馬無奈,道:“你還沒斷奶嗎?” 岑非魚的手下們閑得發(fā)慌,在兩人身邊圍成一圈,俱是一副看戲神色。 不知是誰看熱鬧不嫌事大,將最不會說話的苻鸞推出去幫腔。苻鸞腦袋里一片空白,附和道:“大哥自幼就是喝馬奶長大的,三十歲的時候,每日都要飲奶一斤,我們當小弟的亦是無可奈何。嫂夫人,你遷就遷就他,留下來幫他斷奶?!?/br> 白馬被他氣笑了,反問:“當我是馬?”說罷臉頰一紅,真不知道苻鸞是真傻還是假傻,竟讓他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眾人跟著岑非魚瞎起哄,把白馬鬧得滿臉羞紅,翻身騎上乘云,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岑非魚掐指吹了個響哨,即刻糾集人馬。兩百人的隊伍浩浩湯湯,緊追在白馬身后,從鄄城一路跑到三百里外的清河縣。 清河縣令崔則剛接到圣旨時,就像岑非魚說的一樣,全沒把白馬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