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曾廣?”傅深想了想,“可是去年冬天匡山書院案,被牽連入獄的希賢先生?” “正是家?guī)煛!鳖櫳骄G道,“下官曾受教于匡山書院。師門受難,恩師入獄,做學生的豈敢袖手旁觀?!?/br> 傅深卻好像沒在仔細聽。顧山綠余光瞥見他忽然抬頭往遠處看了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隨即打住話頭,勸慰道:“鐘秀不必過于擔憂,令師吉人天相,必能逢兇化吉?!?/br> 顧山綠糊里糊涂地道了謝,不明白靖寧侯怎么突然變了臉。說話間,眾人來到綺春殿前,道路兩旁站著成排的帶刀禁衛(wèi),禁衛(wèi)頭子則負手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面容冷酷嚴肅,掃視過來的冰冷眼神令人腿軟。 傅深聽見兩個翰林在他背后膽戰(zhàn)心驚地嘀咕:“嚇煞人……誰又惹著他了?” 小太監(jiān)將輪椅推到階前,嚴宵寒沉著臉快步走下來,俯身將傅深抱起來,目光如刀,對那目瞪口呆的太監(jiān)道:“還愣著干什么?上去。” 階下百官竊竊私語:“你看他那臉色,手背上那青筋……怪不得心情不好,你說他該不會想掐死傅將軍吧?” 嚴宵寒一邊抱著傅深上臺階,一邊低聲問:“剛才跟顧山綠說什么呢?笑的那么開心?!?/br> 傅深想起剛才他遠遠拋來的那個眼神,強忍著笑,一本正經(jīng)地答道:“我跟他說‘方才一時不慎,失手打翻老陳醋一壇’?!?/br> 第34章 壽宴┃刺殺 不等嚴宵寒說話, 傅深又道:“嚴兄, 今天席上有河豚嗎?” 嚴宵寒見他神態(tài)十分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愣了愣, 道:“沒有……皇家御宴, 不會出現(xiàn)此等毒物?!?/br> “那可怪了,”傅深道, “我剛還看見那么大一只, 圓滾滾氣鼓鼓的,就在臺階上瞪我, 還背著個手……” 嚴宵寒差點甩手把他扔出去, 傅深把臉藏在他懷里, 無聲大笑。 等到在殿前將傅深放下,嚴宵寒報復(fù)似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傅深怕癢往后縮,指了指他,小聲說:“不老實?!?/br> 嚴宵寒橫了他一眼, 意思是你還有臉說。 傅深不知領(lǐng)會成了什么, 又抖起來了, 趁著嚴宵寒低頭,不懷好意地湊在他耳邊笑道:“別光冷著臉,有傷你的俊俏,就這么含嗔帶怒的才夠勁兒,嗯?” 這聲“嗯”里透著十足挑逗與入骨酥麻,嚴宵寒的被他嗯的血都燙了, 偏偏四下都是眼睛,他只能壓下想把這大狐貍精扒光了扔床上的沖動,在他虎口上泄憤般地重重捏了一下,冷著臉直起身走了。 傅深甩著被他掐麻的手,得意的想哼小曲,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太監(jiān)趕緊推走了。 眾親王、宰相與二品以上公侯在殿前就坐,余者陪坐在兩側(cè)廊下,皇帝與皇后同坐上首。至午時開宴,皇帝滿飲第一盞御酒,外國使臣上前祝壽。笙簫先起,鼓樂齊奏,教坊司宮女執(zhí)花獻舞。 第二盞酒,諸皇子、親王依次賀壽獻禮,禮物流水般地送入殿中,都是世間少有的奇珍異寶。元泰帝與皇后一一賞玩,賜下金銀玩器彩帛若干。 傅深在滿殿華彩中瞇起眼,細看元泰帝身旁的楊皇后。她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仍不掩憔悴之色,眼底發(fā)紅,似乎是哭過,厚重鳳袍下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只是幅度很小,又有四下熱鬧舞樂遮掩,才沒有顯得格外異常。 傅深不懂聲色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 味兒不對。 他黑著臉拿過桌上的酒壺,掀開蓋子一看,里頭是一壺酸香可口的米醋。 這個小肚雞腸的混賬! 杯子里原本盛的是酒,傅深喝了一半后提壺添了半杯,也沒仔細看就喝了,那味道簡直難以形容,從舌尖直沖到天靈蓋。在御座下首監(jiān)控全場的嚴宵寒看完了整個過程,在傅深抬眼之前默默地轉(zhuǎn)過了頭。 第三盞酒,宰相舉杯,百官起身,齊賀元泰帝壽與天齊。 第四盞酒,皇后以六宮之首代各宮院嬪妃,賀皇帝萬歲。 數(shù)曲舞罷,換百戲雜耍上場,扮的是王母捧仙桃,天女散花,一陣紛紛揚揚的花雨飄落,薄霧般的輕紗向兩側(cè)飄散,現(xiàn)出一個童顏鶴發(fā)的清癯道人身形,手中托著一枚光澤瑩潤的金丹。 傅深眸光一凜,伸手拉了下旁邊關(guān)亭侯的袖子,悄聲問:“那道士是哪來的?” 關(guān)亭侯笑道:“敬淵你不知道,這是清虛觀純陽道長。上月陛下患頭疾,楊國舅舉薦了這位道長,丹方果然靈驗,陛下便把他接進宮中供奉?!?/br> 傅深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心說,狗屁的靈驗。 歷代帝王,有哪個求仙問道寵信方士的最終能長命百歲?元泰帝本來就多疑,再放個道士在他身邊煽風點火,誰知道以后會帶出一股什么歪風邪氣?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遲早要變成禍根,引得朝廷動蕩,國無寧日。 純陽道長一副世外高人相,搖搖擺擺地走到元泰帝面前,用一種奇異的縹緲音調(diào)揚聲道:“陛下請?!?/br> 元泰帝傾身向前,拈起金丹—— 傅深突然厲聲喝道:“陛下小心!” 他掌中扣著兩枚棗子,指尖一彈,只見兩個黑影破空飛去,迅疾地擦過元泰帝胸口,被他伸出的手臂阻攔,最后沿著龍袍骨碌碌地滾落到地毯上。 幾乎是與他同時,嚴宵寒沖過來,將純陽道長掀翻在地。 元泰帝一臉茫然,心臟砰砰直跳,似乎還未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按著御案的手微微發(fā)抖。 底下早有內(nèi)侍將棗子拾起呈上,元泰帝對著窗外明亮天光一看,那兩枚棗上竟各釘著一根寒光閃閃、寸許長的鋼針! 萬壽宴上,皇家供奉的道士竟敢試圖行刺皇上! “這、這是怎么回事?”元泰帝脖頸青筋條條綻起,氣得渾身發(fā)抖,高聲喝道:“傅深!嚴宵寒!怎么回事!” 這場景多少有些諷刺,在生死一線的危險關(guān)頭,元泰帝潛意識里唯二信任的兩個人,一個是他忌憚不已、用盡辦法打壓的傅深,另一個是不久前才被他重新起用的嚴宵寒。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可惜忠臣早已被他親手摧折。 “陛下容稟,”傅深在心里嘆了口氣,出列道,“這jian人意圖不軌,欲借獻金丹之機行刺陛下。臣施救不及,只得出此下策,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勿罪?!?/br> 元泰帝道:“將托盤呈上來。” 傅深立刻道:“陛下小心,那托盤恐有古怪,內(nèi)置機關(guān),只要一拿起金丹就會向外射針,為免誤傷,陛下還是讓……讓飛龍衛(wèi)來拆吧。” 魏虛舟帶著幾個禁衛(wèi)將純陽道長五花大綁起來,嚴宵寒則拾起地上托盤,仔細檢視,發(fā)現(xiàn)側(cè)邊上果然有兩個并排的小孔。拿給皇帝看過后,他從果盤里找了把銀刀,小心地撬開了托盤的夾層。 綢緞下只有一層薄木板,放金丹的地方開了個小圓口,使金丹與盤中機括相連,只要將金丹拿起,重量變化,牽動機括,就會向外射出鋼針。 待命的太醫(yī)抱來一只小犬試毒,從棗上取了一枚針刺入肚腹,不過數(shù)息之后,那狗已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亡。 針上抹的果然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幸而傅深坐的近,眼神又好,心細如發(fā),才敢大膽出手,電光火石之間救了皇上的命。倘若當時一念之差,元泰帝沒有允準傅深赴宴,換成在場其他人,此時大概已經(jīng)要給元泰帝準備后事了。 “純陽,朕待你不薄,”元泰帝胸膛不斷起伏,冷冷地逼視著他,“你為何要謀害于朕?” 那純陽道長也不是個凡人,死到臨頭,居然一臉平靜安寧,對元泰帝的暴怒視若無睹,五花大綁之下,竟然喃喃地念起了《道德經(jīng)》。 一場壽宴險些變成血案,再配上純陽道長分外縹緲的嗓音,那場景詭異的瘆人。在場的文武官員個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嚴宵寒見他咬死不說,低聲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上。” 元泰帝道:“帶下去審?!?/br> 有飛龍衛(wèi)在,三法司不敢上來攬這個案子,魏虛舟把人帶下去。元泰帝在御座上闔目平復(fù)了片刻,緩緩睜開眼,忽然厲喝道:“楊勖,你推薦的好人!” 楊勖面如土色,當場摘了官帽伏地請罪,叩頭不止。楊皇后是他親meimei,也脫不了干系,忙跟著要跪。 誰知她剛從座上站起來,忽地面露痛色,捂著小腹踉蹌了幾步,腿一軟,跌倒在高臺之上。 元泰帝唬的慌忙起身:“皇后!……太醫(yī)?太醫(yī)何在!” 這時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血!皇后娘娘流血了!” 如驚雷落地,滿殿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皇后。 正午之時,天光大盛,照的殿內(nèi)明亮堂皇,只見皇后鳳袍委地,正在她身下的位置處,一圈黯淡的深紅色漸漸蔓延開來。 在場官員雖然全是男人,但大多都有家室,這種場面哪怕此前沒見過,也能大致猜出個八’九分。 太醫(yī)提著藥箱匆匆上前,不讓挪動皇后,神色凝重地為她號了左右手的脈搏,最后滿臉絕望地朝元泰帝磕了個頭,感覺別說烏紗,就連自己項上這顆人頭都有可能保不住了。 “稟皇上,皇后娘娘已有兩月身孕,只是從脈象上看,是小產(chǎn)前兆……這一胎恐怕危險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元泰帝突突跳動的太陽xue上,那鳳袍與鮮血在視野里扭曲成怪誕的圖案,女人蒼白的臉上帶著悲痛的神情,可那紅唇灼灼,在他眼里,卻仿佛是無聲的示威與嘲笑。 騙子!都是騙子! 怒急攻心,一口痰卡在喉頭,元泰帝正欲大發(fā)雷霆,卻突然感覺身體一歪,整個人輕飄飄地墜落下去。 場面頓時失控。 “皇上!皇上!” 第35章 對談┃我給你們臉了是吧 元泰二十六年的萬壽宴, 以百官賀壽、萬民同樂為開始, 以皇帝暈倒、皇后流產(chǎn)而告終。 嚴宵寒急著回去處理案子,只能送傅深到東勝門。他讓小太監(jiān)出去叫嚴府家人到宮門處等候, 趁著四下無人, 躬身抱了抱他, 叮囑道:“這案子不知道要審到何時去,晚上不用等我, 你早點睡。” 傅深大概還在想著剛才的事, 臉上的表情并不輕松,聞言點了點頭。 嚴宵寒又道:“我看你剛在宮宴上也沒吃好, 回去再吃點東西, 別餓著, 別忘了吃藥?!?/br> 傅深終于從思緒里抽身,拉著嚴宵寒的領(lǐng)子將他扯到眼前,與其說是親,不如說是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頤指氣使地道:“年紀輕輕的, 學什么不好學老媽子, 給我閉了,不許叨叨。” 真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嚴宵寒啼笑皆非,心說平時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這寶貝侯爺還不領(lǐng)情,下回就應(yīng)該讓他三天下不了床,他才能體會到老媽子的可貴, 學會知足。 兩人只來得及溫存幾句,那邊小太監(jiān)便回來復(fù)命。嚴宵寒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宮門外,臉上的笑意漸漸冷了,他換上一副鐵石心腸,轉(zhuǎn)身回到北獄時,又成了那個心狠手辣的欽察使大人。 傅深一回嚴府就把自己關(guān)進屋里,吩咐別來打擾,下人們察覺到他心情不好,也沒人敢勸,連杜冷都被擋在門外。直到傍晚,有人大著膽子來敲門請他用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他如果不吃飯,老爺知道了肯定會生氣的。 這話一出,杜冷就覺得要糟。傅深這種上位者,最討厭別人威脅他,別說一個嚴宵寒,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果然,傅深在屋里冷冷地道:“我給你們臉了是吧?” 那端著飯的侍女都要嚇跪了,眼里汪著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杜冷于心不忍,正要打發(fā)他走,忽然聽見傅深道:“……算了,拿進來吧?!?/br> 咦?! 作為北燕的軍醫(yī),杜冷太知道傅深是個什么德行了。他在軍中說一不二,一旦發(fā)起脾氣來,那就是雷霆震怒,六親不認。積威之下,少有人敢直攖其鋒。這脾氣放在正事上還好,在日常生活中就顯得格外油鹽不進。杜冷曾因逼他吃藥而被他拎著領(lǐng)子從營帳里扔出來,實在不能想象這個只撂了一句話就退讓了的人是他認識的那個靖寧侯。 傅深其實沒什么胃口,但他一聽見侍女說的“老爺會生氣”,就想起那天嚴宵寒對他說“我是第一次這么喜歡一個人”。 他都那么喜歡自己了,為他退讓一兩步又算的了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在外面遇到不順心的事,回來朝家人'妻兒撒氣,那還算是個男人嗎?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不外如是。 皇宮里一直忙亂到深夜,皇上下午醒轉(zhuǎn)過來,拖著病體發(fā)落了皇后和楊勖。究竟是什么引得皇上如此大動肝火,個中秘辛不為外人知,嚴宵寒倒是聽的清清楚楚,甚至還有點遺憾怎么沒順手把太子也收拾了。 不過經(jīng)此一役,太子身上的恩寵,怕是要徹底沒落了。 飛龍衛(wèi)這邊進展卻不順利,清虛觀被抄了個底朝天,平日與純陽道長有往來的人家被逐一盤查,但毒'藥的來源、行刺的動機仍是一團迷霧。純陽道長則像個嚴絲合縫的蚌殼,威逼利誘嚴刑拷打輪番上陣,居然硬是沒往外吐一個字。 嚴宵寒心道再這么下去,飛龍衛(wèi)就要變成下一個金吾衛(wèi)了。他正想著,唐過從刑室里走出來,一臉漠然地洗手。他仔仔細細地把蒼白瘦長的十根手指一一洗凈,抬眼對嚴宵寒道:“人已去了半條命,明日他若再不開口,我也沒辦法了。” “今天先到這里,讓我再想想,”嚴宵寒沉吟,“我總覺得他身上還有古怪,不像是沖著楊家的……清虛觀在京中傳承幾十年,也算香火鼎盛了,他一個出家人,不好好當他的世外高人,攙和進朝堂來干什么?” 唐過只會剝皮,不會剖析,茫然地聽完他的疑問,報以同樣疑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