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純陽道人伏法當日,我說過想從西南開始查起,”傅深道,“既然都走到這里了,那就順路過去看看?!?/br> 嚴宵寒立刻緊張起來,斷然道:“不妥,萬一西南真是秋夜白的源頭,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太危險了……” 傅深道:“上回咱們說到夏天那件事,我后來又想了想,雖然當時陛下明顯是在針對北燕鐵騎,但對四方守軍來說,同樣是個不小的警告。西南多年來自成一體,又有個異姓郡王,他還是北燕舊部,如果把秋夜白看做是西南對朝廷的反擊,也說得過去。在這一點上,他和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不會把我如何,無需顧忌?!?/br> 傅深一旦做出決定,只會象征性地通知,從不跟人商量。嚴宵寒知道他的性格,深感胳膊拗不過大腿,別無他法,只好應下來:“京城那邊怎么辦,你已經(jīng)安排好了?” “稱病養(yǎng)傷,找了個人假扮我。”傅深淡淡地一勾唇,“皇上現(xiàn)在估計沒工夫搭理我——他也病著沒好。” 次日,兩人收拾好干糧盤纏,離開客棧,并騎向荊州方向疾馳而去。 傅深要去西南,與嚴宵寒在荊州城外分別后繼續(xù)西行,嚴宵寒則單騎入城,直接打馬來到齊王落腳的官驛。 兩下相見,互通有無,嚴宵寒在鄺風縣這段時日頗受秋夜白折磨,清減了不少。齊王一看他那憔悴樣,便知他所言非虛,再聽他說起溪山村故事,言及種種駭人聽聞的慘狀,不由義憤填膺,拍案而起:“活人祭鬼……天下竟有這等膽大包天的無知愚民!” 嚴宵寒道:“秋夜白貽害無窮,不光溪山村案,荊楚糧稅減收與它也脫不了干系。地方官知情不報,百姓棄耕種藥,殿下正該借此案肅清風氣,禁絕秋夜白。” 齊王他們這幾天在荊楚也沒閑著,嚴宵寒說的他心里都有數(shù),缺的就是溪山村這個炮仗捻子。此案一旦上報朝廷,勢必要將荊楚官場掃蕩的七零八落。 他們離京之前,皇后賜死,太子失寵,而太子妃岑氏的父親正是荊楚節(jié)度使岑弘方,可以想見,荊州之案后,太子被廢已是鐵板釘釘?shù)氖隆?/br> 齊王立刻召荊州知府來見,上行下達,當晚溪山村就被連窩端了,所有村民被連夜押送鄺風縣衙門審問。鄺風縣知縣治下不嚴,自身烏紗亦難保。荊州知府為了給齊王一個交代,不敢讓他們就這么關起門來審,于是斗膽請齊王和隨行飛龍衛(wèi),協(xié)同荊州官員一起到鄺風縣旁聽審理。 齊王正在氣頭上,也想親眼看著惡人伏法,嚴宵寒擔心村民中仍有帶病者,怕出岔子,委婉地勸了兩句,然而齊王卻似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親自前往。嚴宵寒無法,只好隨他一起再回鄺風縣一趟。 眾人從官驛出門時,恰好外面行人眾多,一片嘈雜,侍衛(wèi)整隊的片刻工夫,嚴宵寒側身背對著大街,忽然感覺有人在他背后輕輕撞了一下。 他的第一反應是有毛賊,下意識地反手向后擒拿,卻撲了個空。緊接著一只小荷包落在他掌中,有個低磁的聲音在他身后道:“這位大人,你的東西掉了?!?/br> 嚴宵寒猛地回頭,差點閃了脖子。 那人一身黑衣,頭戴斗笠,遮住了上半部分臉,只露出線條流暢瘦削的下巴和脖頸,見他望過來,揚唇輕輕一笑,也不打招呼,低調地退回人群,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嚴宵寒:“……” “大人,”手下一嗓子把他叫的回了魂,“可以動身了?!?/br> 嚴宵寒胡亂地點頭應下,翻身上馬,行路途中悄悄打開那小荷包一看,里面是滿滿一包晶瑩剔透的桂花糖。 他不是去西南了嗎?!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干出這種私相授受的事,真是—— 真是……讓人不知該怎么愛他才好。 第57章 思念┃分開的第一天,想他 從荊北通往夔州的官道上, 一匹瘦馬不緊不慢地溜達著, 馬上男人頭戴遮陽斗笠,一邊無聊地走馬觀花, 一邊往嘴里丟香脆可口的芝麻酥。 不一會兒, 一包芝麻酥就見了底, 他從褡褳里摸出個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水, 嫌棄地嘖道:“什么玩意兒, 齁死了。” 正是傅深。 兩天前他與嚴宵寒在荊州城外分道揚鑣,走出二里地后又故意折回去, 就為了在驛站門口撩撥人家一下。他買桂花糖的時候恰好看到旁邊有芝麻酥, 興起之下買了一包, 打算路上當零嘴吃。 現(xiàn)在想想,他本身并不嗜甜,三五個月都不見得能吃一塊糖,會買芝麻酥, 純粹是當時被桂花糖的香氣熏暈了腦子。 從荊州到西南中心之地夔州并不遠, 快馬加鞭只需三天, 傅深卻一直走了六天。他好些年沒這么心無掛礙、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慢慢走了。雖然還年輕,可小半輩子都像是趕鴨子上架,忙忙碌碌,喊打喊殺,別說什么嬌妻美妾高官厚祿,一年連家都回不了幾趟。 荊州之行讓他和嚴宵寒都變了很多, 也許是終于找到了寄托與歸屬,明白在這漫長塵世之中,并非只有他一個人在孤獨地走。 有時候在路邊鄉(xiāng)鎮(zhèn)的茶館酒肆里,傅深能聽到一些荊州的消息,諸如溪山村案發(fā)后,官府派人去湖中打撈,撈上來十幾具尸體。據(jù)說那湖里不生蟲魚,只有一種水草能以尸體為養(yǎng)料瘋長,將白骨尸首都牢牢纏住,懸浮在水中,就像一片不見天日的尸林。 還有人說從京城來的欽差大人路遇大雨,夜宿狐仙廟,忽有一小狐入夢,口吐人言,訴說冤情,欽差醒后大感神異,按狐貍所說尋至溪山村,破獲一樁大案。 傅深聽得暗暗發(fā)笑,心道“狐貍說的”,那不就是“胡說”么? 八成是荊州城里哪個說書先生見湖邊有座狐仙廟,牽強附會,隨口瞎編出來的。 “說書先生”嚴宵寒不禁念叨,側頭打了個噴嚏,筆尖一抖,在雪白紙頁上留下一個墨點,寫到一半的折子算是徹底毀了。 他扔了這份奏折,又換了張新紙。荊州知府動作還算快,六天就將案子審得差不多了,將口供證詞證物等一干卷宗遞呈刑部定奪,約莫這兩日就能抵京。他在奏折中隱去傅深一節(jié),只提到他們在狐仙廟中險些遭雷劈,因此機緣巧合誤入溪山村。嚴宵寒聽說了狐仙廟的傳說,懷疑這是某種神靈指點,于是送走齊王后又返回溪山村探查。他雖身中秋夜白,仍僥幸逃出生天??傊坷咸毂S?,他們最終成功查明了真相,令逞兇犯惡者伏法。 嚴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完,令手下將折子送往京城。齊王那邊應該也有奏折要遞,不過因飛龍衛(wèi)欽察使有直奏御前之權,兩人不是一路,嚴宵寒也沒去多打聽。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滿樹綠蔭,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感覺自己的手又在發(fā)抖,于是從荷包里摸了顆糖壓在舌尖。 清甜的桂花香彌漫開來,可能是受藥癮的影響,他覺得自己從沒這么想念一個人過,想的心都疼了。 他們不過才分開六天而已。 傅深再一次展現(xiàn)了他過人的先見之明。嚴宵寒的藥癮還沒徹底戒掉,雖不嚴重,但傅深一走,他沒了寄托,發(fā)作時陡然變得難熬起來。幸虧還有那包桂花糖,算是給他留下了一點慰藉。嚴宵寒養(yǎng)成了用糖戒癮的習慣,但對于食髓知味的身體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身體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痛苦兩相結合,他有時候恨不得直接把齊王扔下,一個人追到西南去。 但愿荊州這里的案子早些收尾,等回到京城,他說不定還能找個差事再去西南走一趟。 想法很好,但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他:想得美。 沒過兩天,京中特使帶著圣旨趕到荊州,先將知府、知縣一干官員摘了烏紗,聽候發(fā)落,又命將溪山村首犯數(shù)人押解進京,最后還有一道特旨專門給齊王和嚴宵寒。 自三月以來,白露散屢屢出現(xiàn),釀成慘禍,先是京城,再是荊州。早在金吾衛(wèi)案時嚴宵寒就上過折子,請皇帝下令在各地嚴查白露散,以免后患,沒想到竟是一語成讖。 元泰帝還沒病糊涂,秋夜白已經(jīng)泛濫到了影響荊楚糧稅的地步。荊楚以東,就是湖廣兩江一帶,那是天下糧倉、財賦重地,再繼續(xù)放任下去,這些地方恐怕全都難逃毒手。因此他另下了一道圣旨,命齊王和嚴宵寒辦完差事后不必回京,沿長江一路東行,巡查江南一帶,務必肅清秋夜白潛在之患,許其事急從權,先斬后奏。 如同半空閃過一道晴天霹靂,轟然落下,嚴大人破碎的心愿和眼淚在荊州溫暖的春風里飄零。 西南,夔州。 傅深騎著瘦馬慢悠悠地入城,此地漢人多與苗、白等族混居,景色風情與中原大不相同。傅深原本設想過很多種去見西平郡王的辦法,然而等走到王府大門口,他把之前種種念頭全部拋諸腦后,大搖大擺地走向門房,手扶斗笠,微微低頭,道:“勞煩通報,在下欲求見西平郡王?!?/br> 俗話說的好,宰相門前七品官??ね醺拈T房雖沒有京城看門狗那么勢利眼,不過傅深從頭到腳都是一副窮酸樣,還用斗笠遮著臉,看著不像是能跟他們家老爺往來的身份。那人愛答不理地一撩眼皮,伸手道:“名帖?!?/br> 傅深見多了這種家仆,從荷包里倒出一粒碎銀子,放進門房粗糙的手心里,笑道:“沒有名帖,你只說是北燕軍醫(yī)杜冷來訪。” 那門房將銀子在手中掂了一掂,臉上閃過一點喜色,態(tài)度依然倨傲,口風卻松了:“你在這兒稍等,我進去通報王爺?!?/br> 沒過多久,那人面色緊繃地出來了,這回連個屁都不敢放,點頭哈腰地將傅深請進門,引他來到正院西側的花廳中。 屋子里已經(jīng)有人在等著他。西平郡王段歸鴻而今已近天命之年,不過保養(yǎng)的好,體態(tài)修長精悍,面目仍如壯年,他盯著戴斗笠的黑衣人,劍眉微擰,疑惑道:“你是誰?” 傅深摘掉斗笠,露出臉來,朝他客氣而誠懇地一笑:“冒昧打擾,王爺勿怪?!?/br> 段歸鴻:“……” 他先是一愣,隨后立刻遣退所有下人,緊閉門窗,眉頭幾乎打成了死結:“傅將軍突然駕臨寒舍,有何見教?” “沒什么見教,”傅深拉了把椅子坐下,“王爺不必這么生疏,您是我的長輩,喚我表字即可。” 段歸鴻目光下移,死死地盯著他的腿:“你……敬淵,你不在京城養(yǎng)傷,怎么到西南來了?” 傅深撩起衣擺,給他看自己的靴子,漫不經(jīng)心地道:“傷好的差不多了。至于我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您不是應該比我清楚么?” 段歸鴻眸光一凜,他周身氣勢內斂威嚴,與傅深對上,兩人竟是分毫不讓。他冷冷道:“你在說什么?” “哦,不對,你應該只知道我在荊州,”傅深一拍大腿,“瞧我這記性,只告訴杜冷我要到荊州找嚴宵寒,忘了跟他說我還要順路來一趟夔州?!?/br> 他微笑道:“怎么,王爺似乎不太待見在下?” 段歸鴻沉默片刻,似乎是放棄了與他虛與委蛇,單刀直入地問:“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傅深面上笑容不變,只是眼里已經(jīng)完全沒了笑意,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我發(fā)現(xiàn)的不少,王爺指的是哪一件?是把杜冷安插到我身邊,還是派純陽道人在萬壽宴上刺殺皇上?” “……又或者是,故意在荊楚散播秋夜白,打算掀了棋盤,把江南一帶徹底攪亂?” 他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刀,筆直地扎向段歸鴻沉默容忍的底線。 西平郡王多年帶兵,性情剛毅嚴肅,這些年雖然修煉出了一點涵養(yǎng),那也分對誰,偏傅深還好似渾然不覺,不知死活地要拔老虎須。 段歸鴻咬著后槽牙道:“傅深,你就不怕……今天走不出這道門?” “你看,這不是巧了么。我今天本來也沒打算出這道門,”傅深理直氣壯地說,“我孤身一人來到夔州,盤纏不多,正愁沒地方住,打算借貴府寶地住幾晚,不知王爺允否?” 段歸鴻:“……” 他說一句被傅深噎一句,雖然傅深不是帶著敵意來的,他仍感覺自己快要撅過去了,好不容易理順了氣,嘗試著心平氣和地開口道:“你既然知道了這些事,應該也明白,我并非是要害你?!?/br> 傅深道:“自然。否則我今日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兒。” 段歸鴻神色略有松動,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我所做之事,比之皇帝對北燕鐵騎的所作所為,只是九牛一毛?!?/br> “北燕主帥就在您面前坐著,”傅深冷冷地道,“我雖然瘸了,但還沒死。王爺,你要替北燕軍報仇,問過我的意思了嗎?” 第58章 無常┃分開的第二天,想他 傅深翻臉如翻書, 打了段歸鴻個措手不及, 西平郡王剛有所松動的神情霎時凝固在臉上。良久,他好不容易按捺住了就地掐死傅深的沖動, 冷哼道:“本王在北燕軍效力的時候, 你還是個剛出生的奶娃娃?!?/br> 傅深回敬道:“我接掌北燕軍時, 您已經(jīng)在西南養(yǎng)了好幾年魚了?!?/br> 兩人目光交錯,火花四濺, 動作一致地撇過了頭, 同時在心里“呸”了對方一聲。 段歸鴻心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br> 傅深心想:“倚老賣老的老東西?!?/br> 只有這時候才能顯示出嚴宵寒這種人的可貴,當兩個臭脾氣的人死不相讓時, 需要有個圓滑的人來替他們撥開矛盾, 讓對話繼續(xù)進行下去。 可惜嚴宵寒不在。 傅深暗自呼氣吸氣, 平息心火,內心反復告誡自己他是來尋求真相的,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跟迂腐獨斷不講道理的糟老頭子置氣上,這才勉強地扭過臉來, 給他鋪了一個堪堪落腳的臺階:“王爺對北燕軍感情深厚, 殊為難得?!?/br> 段歸鴻氣哼哼地就坡下驢, 道:“北燕鐵騎便是在我等手下建起來的,論輩分,你還得叫我一聲叔叔?!?/br> 傅深心里暗罵:“老東西,還蹬鼻子上臉了?!?/br> 嘴上卻干巴巴地道:“哦。聽說您與先父先叔情同手足。” 段歸鴻卻搖了搖頭:“不是?!?/br> 傅深:“嗯?” “我說的論輩分,是從你祖父,前代穎國公處論起。”段歸鴻放緩了聲氣, “先帝在朝時,傅公任嶺南節(jié)度使,曾奉命平定嶺南百越叛亂。后來朝廷軍隊大獲全勝,傅公帶人清剿叛軍時,在亂軍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垂髫幼兒。按朝廷慣例,凡抓獲百越叛軍,成人就地格殺,十歲以下童子閹’割后送入宮中為奴?!?/br> “傅公抓住的那個小兒恰好十一歲,異常羸弱,傅公看他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不忍讓這孩子成為刀下亡魂,便網(wǎng)開一面,留了他一條性命,放他自謀生路?!?/br> 他說到這里,傅深已隱約猜到了下文。 段歸鴻也看出來了,坦然承認道:“我原名馮異,原本是百越人,蒙傅公相救,死里逃生。十五歲改名換姓投入傅公麾下,侍奉左右,沖鋒陷陣,傅公視我如親子,加意提拔栽培。元泰二年,韃柘犯邊,傅公轉調甘州節(jié)度使,我隨同前往,與伯存、仲言領兵馳騁草原,抗擊蠻夷?!?/br> 伯存是傅廷忠的字,仲言是傅廷信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