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好……好!”長治帝連說了兩個好字,臉上肌rou仿佛控制不住走向,顯得形容異常猙獰。他舉著那些信紙哆嗦了半天,陡然起身,揮袖掃落滿桌筆硯茶盞,咬牙切齒地厲聲喝道:“逆臣賊子!欺瞞的朕好苦!” 門外太監(jiān)聽見聲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將殿門推開一條縫,正巧被長治帝瞥見,回手抄起一個羊脂玉筆洗砸向門口,暴怒道:“滾出去!” 一聲巨響后滿室靜寂,薛升施施然地站在一地狼藉里,不痛不癢地勸道:“陛下息怒?!?/br> 僵立片刻,長治帝直直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面容紫漲,胸口劇烈起伏,不住粗喘,口中喃喃道:“一門雙國公……呵呵,高官厚祿,竟養(yǎng)出了這么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薛升見他氣的狠了,這才上前,恭敬道:“陛下,臣有一言啟稟?!?/br> 長治帝從恍惚中分出一點神思,道:“講?!?/br> 薛升一撩衣袍,跪倒在大殿中央:“穎國公傅廷義勾結(jié)西南逆臣段歸鴻,謀害太上皇,危害社稷,靖國公傅深知情不報,反而為其包庇隱瞞,更與段歸鴻交情匪淺。此三者謀逆之心昭昭,若不根除,日后必反?!?/br> “事已至此,臣斗膽請陛下為后世子孫計,當斷則斷,徹底清理傅氏一系逆黨,以絕后患。” 長治帝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疲憊道:“你說,朕當如何決斷?” “陛下容稟:傅深人在西南,又與北疆駐軍遙相呼應,倘若由都察院參奏、三法司會審,勢必要引發(fā)議論,遭受重重阻撓。萬一將他逼急了,傅深聯(lián)合段歸鴻就地謀反,朝廷就徹底拿他沒辦法了?!毖ι?,“臣以為,為今之計,唯有暗中下手,先誅賊首,再行清理余孽。如此一來,既可杜絕后患,又不致引發(fā)北疆動蕩?!?/br> 長治帝心中頓時“咯噔”一下。他雖在氣頭上,可也知道要處置傅深這等重臣,總該給個自辯的機會,沒想到薛升上來就要下死手,不由道:“他……傅深畢竟于國有功,怎么能用這種手段?” “陛下胸懷寬廣,可逆臣賊子卻不能體諒您的苦心,”薛升輕聲道,“陛下,您忘了昔年兵圍京城,傅深是如何逼迫您的了嗎?” “傅深在朝中聲望甚高,黨羽眾多,否則也不會有這么大的膽子欺君罔上,”他伏地叩首,道:“此賊不除,江山社稷危矣。請陛下三思!” 長治帝沉默了。 薛升不慌不忙地等著他細細思量,胸有成竹,因為他知道昔日在皇上心中扎下的刺,在鐵板釘釘?shù)淖C據(jù)面前,最終會生根發(fā)芽,變成有毒的藤蔓,攫住他的心神和理智。 傅深必死無疑。 不管他平時如何忠義,哪怕他為長治帝重新打下了北方江山,可那些信任都是靠不住的,人未必能記得另一個人所有的好,但他一定記得所有的冒犯和傷害。 白璧上只要有了一個小缺口,它就離玉碎不遠了。 果然,漫長的寂靜之后,長治帝艱澀地開了口,嗓音甚至有些沙啞顫抖:“愛卿……有何良策?” 薛升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等到耳邊震耳欲聾的心跳慢慢消退下去,才面不改色地再拜道:“微臣駑鈍,愿為陛下分憂,效犬馬之勞?!?/br> 養(yǎng)心殿外,守門的太監(jiān)只能透過縫隙斷斷續(xù)續(xù)聽見里頭傳來的對話,幾個詞句就足以令他心驚rou跳,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汗?jié)褚黄?/br> 不知過了多久,朱紅殿門方才“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推開。 薛升自殿內(nèi)踏出,在階前駐足,迎著鋪天蓋地的日光瞇起眼睛。那太監(jiān)偷瞧了他一眼,莫名覺得薛尚書雖然面無表情,可分明有笑意從眼角眉梢極緩地溢出。 那是胸有成竹,勝券在握,藏著刀與毒的冷笑。 “元振?!?/br> 長治帝在殿中叫了一聲,那名叫元振的太監(jiān)忙收回視線,邁著小碎步顛了進去,細聲道:“奴婢在?!?/br> “叫人將殿里收拾了,”長治帝道,“你去給朕泡杯茶來。” 元振低頭領命而去。 當晚,帶著圣旨的軍吏從京城出發(fā),快馬加鞭,奔向西南。 也是在同一晚,魏虛舟接到元振報信,立刻派心腹夜赴金陵,將消息通傳給嚴宵寒。 留守京中的禁軍已經(jīng)盡可能快地將消息送出,然而終究比不過早有預謀的薛升,等嚴宵寒接到京中傳信、動身趕赴西南時,到底是晚了一步。 長治四年,七月初五,靖國公傅深在與西南叛將段歸鴻會面時遭遇暗殺,當場吐血昏厥?;鞈?zhàn)中,傅深被西南叛軍擄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第76章 針鋒┃為你放下屠刀,為你拿起屠刀 七月初六, 嚴宵寒晝夜兼程, 挾著一身風霜,悍然闖入了西南軍駐地。 他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送進來的。段歸鴻正焦頭爛額, 聽說這朝廷走狗夜闖大營, 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暴跳如雷道:“你還有臉來!” “敬淵在你這兒,是不是?”嚴宵寒就像沒感覺到脖子上的刀, 大步朝段歸鴻走去:“他人呢?” 親兵怕他傷著段歸鴻, 忙持刀喝道:“站??!” 鋒利的刀鋒擦破了脖頸,鮮血蜿蜒直下, 瞬間將領口染紅一片。嚴宵寒紅著眼, 將身上的佩刀匕首全摘下來扔到地上, 他心急如焚,說出來的話已近乎懇求:“要殺要剮聽憑處置,王爺,讓我看看他。” 段歸鴻一愣, 心說嚴宵寒急成這樣, 不應該?。克麄儍蓚€不是面和心不合嗎, 難道賜婚還賜出真感情來了? 他皺眉問:“誰派你來的?皇帝?” “薛升向皇上進言,要暗中除掉敬淵,我不在京城,是收到宮中眼線的消息后從金陵趕過來的。” 滿臉的風霜疲色騙不了人,自東至西,相去千里, 嚴宵寒只用了不到兩天的時間,一路沒合過眼。如果這都不能算作一分真心,那他只有當場死給段歸鴻看了。 “王爺,當年萬壽宴刺殺案由飛龍衛(wèi)主查,我知道純陽是你的人,也知道白露散是從西南流出來的,敬淵從沒對我隱瞞過你們之間的交情。”嚴宵寒盡量平心靜氣地道,“否則我也不會直接找到這里。你不可能害他,是他身邊有皇上埋下的釘子。” “是狗皇帝指使的?”段歸鴻起先只是隱約懷疑,現(xiàn)在被嚴宵寒確證,頓時怒火高漲,直沖胸臆:“好啊,老子害完他,兒子又來害他。傅深上輩子是滅了他孫家滿門,這輩子活該被他們這么磋磨?!” 赫赫戰(zhàn)功,滿身傷痕,竟還不如寵臣在皇上面前的三言兩語。傅深給大周打了一輩子仗,最后就落得這么個下場。 物傷其類,這么一想,他的二十年又算什么呢? 忠肝義膽是拿來踐踏的,深恩厚誼是用來辜負的。 段歸鴻咆哮完,火氣散了,無邊的寒涼和慘然隨即卷上心頭。他在原地怔立片刻,像一頭終于意識到自己老了的雄獅,再開口時,調(diào)門已經(jīng)低下來:“你回去吧,不用見了,就當他死了?!?/br> “以后……別再拿這江山拖累他了?!?/br> 嚴宵寒身上那種肝膽俱摧的疼還沒散去,他其實不那么清醒,整個人的精氣神全靠這一點疼撐著,對段歸鴻已是盡量客氣、盡量委婉了??僧斔詈笠痪湓捳f出來,嚴宵寒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到底是誰把他拖累成這樣,王爺心里一點數(shù)都沒有嗎?” “你有什么資格替他委屈?”他冷冷地盯著段歸鴻,說出來的話比刀子更鋒利逼人:“他為什么到西南前線來,皇上為什么對他起了殺心……不都是因為你么?西平郡王。” “若非你三番兩次下皇帝的面子,怎么會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若非為了保全你,敬淵何必一拖就是三個月、遲遲不肯開戰(zhàn),以致皇帝疑心?!”他臉上少見地帶了厲色,咄咄逼問道:“王爺這么心疼敬淵,就沒有想過,好好的,皇上為什么突然想要他的命?” 段歸鴻被他接二連三的問題砸的一陣茫然,他以前只在京城遠遠見過嚴宵寒一面,當時只覺得是個繡花枕頭,卻萬萬沒想到氣勢全開時居然分毫不輸他們這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被那結(jié)了霜似的目光一掃,連他都有點想往后退的沖動。 嚴宵寒道:“你與穎國公私下勾結(jié),借他的手將秋夜白倒運到京城,自以為做的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如今東窗事發(fā),連累敬淵給你們背黑鍋,當年他寧可接受賜婚也不愿意謀反,如今就因為你和穎國公的一點勾當,他半輩子的心血全毀了。你還有臉替他叫屈?王爺,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讓他多活幾年,就管好自己的手,別做不該做的事,別動不該動的心思?!?/br> 嚴宵寒也是氣瘋了,一點情面不留,話中的質(zhì)問之意幾乎頂?shù)搅宋髌娇ね跄樕?,可段歸鴻卻無暇去在意他的冒犯,喃喃道:“……是因為我?” “你造的孽,被雷劈的卻是他,”嚴宵寒說,“王爺,該我求你,你放過敬淵,別再拖累他了,行不行?” 這一刀穩(wěn)準狠,扎的段歸鴻徹底說不出話了。 “行了,別吵了,”內(nèi)間忙于施救的杜冷終于聽不下去,高聲道,“嚴大人,進來搭把手!” 這回沒人攔他,嚴宵寒徑直走了進去。 只用了一眼,他就覺得自己被抽空了魂魄,痛徹肺腑里夾雜著劫后余生的后怕,飄飄蕩蕩,像個游魂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到病床前。 傅深閉目仰躺在床上,面白如紙,嘴唇發(fā)青,半身都插滿了金針,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弱起伏,幾乎與一具尸體無異。 杜冷忙的滿頭大汗,他是段歸鴻的人,又是隨軍軍醫(yī),傅深出事后自己偷跑到這邊來投敵,為了把人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一天一夜沒過合眼。他嗓子已經(jīng)啞了,因此說話格外簡短冷硬:“將軍掙扎起來我按不住,你幫個忙?!?/br> 嚴宵寒卻仍未回神,佇立在床前,從指尖到頭發(fā)絲都是僵直的。 杜冷嘖了一聲,反手抽出金針挾在指間,寒芒閃動,對準嚴宵寒后背xue位就是一針。那人渾身抽搐似地抖了一下,緊接著忽然別過頭去,驀地嗆出一口血來。 “急火攻心,氣血逆行,”杜冷冷漠地道,“別發(fā)愣,我要拔針,你幫我按住他,只要能熬過今晚,醒過來就沒事了。坐下?!?/br> 嚴宵寒嗆咳了兩聲,多虧杜冷那一針,他從走火入魔的混沌神思中醒了過來,自己默默洗去掌中血跡,坐在床邊,伸手按住傅深肩膀。 他身上也涼的像死人一樣,那溫度令嚴宵寒心里狠狠一哆嗦,突然升起一點不祥的念頭,不著邊際地想,萬一傅深真死了,他該怎么辦? 隨著杜冷取針的動作,傅深的身體逐漸回暖,手腳開始有了細微震顫。等到只剩胸腹間大xue中埋的幾根針時,他于昏迷中皺起眉頭,右手微抬,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嚴宵寒忙伸手過去,被傅深一下攥住了手腕。 “小心點,”杜冷朝這邊瞥了一眼,警告道:“按住了。” 下一刻,他手快的幾乎出現(xiàn)了殘影,飛速抽掉僅剩的幾根金針,傅深的軀體先是劇烈地痙攣了一下,隨后瘋了一樣掙扎起來,嚴宵寒差點被他一肘子杵下床,右手手腕炸開一陣劇痛:“敬淵!” “別松手!” 情急之下,嚴宵寒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不住掙動的男人,任憑瘦削堅硬的骨骼關(guān)節(jié)在他懷中沖撞,砸出連聲悶響,卻自始至終沒有哼過一聲。 他不會放手,死也不會放。 兩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傅深的掙扎逐漸弱下來,嚴宵寒反而有點慌,剛想問杜冷是怎么回事,就聽見懷中人喉間發(fā)出微弱聲音,緊接著一口血噴了出來。 嚴宵寒瞬間心涼了半截。 杜冷松了口氣:“成了。血吐干凈就好了?!?/br> 嚴宵寒沒說話,也不敢松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今晚這一幕,傅深在他懷里一口一口地吐血,他眼睜睜地看著鮮血從紫黑色逐漸變?yōu)橐蠹t,最后滿屋都是濃重的血腥味。兩人衣襟上全是血,仿佛坐在了一地血泊里。 那時他忽然感覺不到痛苦和焦慮了,反倒異乎尋常的平靜,抱著奄奄一息的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傅深死了,他就進京摘了皇帝的狗頭,再反手給自己一刀,下去陪他。大家一起化灰,誰也別過了。 段歸鴻不知什么時候進了里間,傅深已止住吐血,陷入昏迷,他站在不遠處等了一會兒,見嚴宵寒始終沒反應,略尷尬地咳了一聲:“那個……咳,你要不然先去換身衣服,把傷口包一下,再來守著他?” 嚴宵寒稍微側(cè)頭,顯然是聽進去了,他托著傅深的后腦,小心輕柔地將他安放回枕上,然后站起身來,腰背筆直,神情冷淡然而不失禮節(jié)地朝段歸鴻一頷首:“勞煩王爺叫人送盆熱水,我給他擦完身再去沐浴。” “啊,”段歸鴻沒想到他會這么客氣,還愣了一下:“好?!?/br> 方才言語如刀、咄咄逼人卻急紅了眼的人,此刻仿佛換了個靈魂,周身縈繞著拒人千里的寒氣,變得冷淡自持,彬彬有禮。 倘若傅深醒著,說不定能認出來,這才是他最熟悉的、飛龍衛(wèi)欽察使的模樣。 權(quán)傾朝野,橫行無忌,心狠手辣的禍國jian佞。 嚴宵寒給傅深擦洗一遍,換上干凈衣服,自己到外間洗去一身風塵,回來后就著一盞不太亮的小燈,在傅深床邊枯坐了一整宿。 寂靜漫長的秋夜里,他攥著傅深總也暖不起來的手,在他干裂的唇上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內(nèi)心烈焰四起,恨意滔天,那一吻卻輕柔克制,如同不忍打碎的美夢。 嚴宵寒在他耳邊喃喃道:“我要殺了他?!?/br> 第77章 蘇醒┃天上掉金豆把我砸醒了 世界是冰冷堅硬的灰白色, 他像是被關(guān)在鐵灰的籠子里, 不分晝夜,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只有意識還在微弱活動, 向他不停提問:我是誰?我在哪里? 灰色的世界逐漸亮起來, 他抬手摸到一片粗糙石紋,這觸感觸動了某些記憶, 他想起來了——這是燕州城的城墻。 八歲時, 二叔曾帶他去過草原,到北燕軍防守森嚴的駐地, 還登上過燕州城的城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