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還能是誰?”段歸鴻氣咻咻地走進來,挖苦道,“當然是我那七竅玲瓏的‘侄媳婦’教的。” 傅深不以為恥, 反以為榮:“過獎了, 一點小聰明而已, 不值得驕傲。” 段歸鴻:“……” 在陣前被狂罵這件事似乎讓嚴宵寒臉上很掛不住,回到軍中,他嚴令各軍不得將此事泄露出去??筛瞪畹乃辣揪鸵筛]重重,軍令越嚴,越是讓人覺得段歸鴻說的才是真相,謠言反而越傳越廣, 甚至有人說,是長治帝忌憚傅深兵權過重,才派心腹暗地里刺殺傅深,事后又把黑鍋推到段歸鴻身上。 訃告和小道消息一起傳回了京城,舉朝震驚,北疆駐軍險些就地嘩變,四位大將連上了數道折子,請朝廷嚴加追查。長治帝擋不住滿朝風言風語,迫于公論壓力,不得不重召延英殿議事,商量如何追贈傅深及空位補缺之事。 七月十二,延英殿議事當天,嚴宵寒帶著傅深的鎧甲帥印回到京師,徑直入宮。滿廷殿臣雅雀無聲,他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只將鐵鎧往桌上重重一摜,“當啷”一聲,震碎了薛升面前的茶杯。 那鎧甲上還有未曾洗去的斑斑血跡。 北疆四州的殿臣當場痛哭失聲,其他人或垂眸出神,或默然不語。薛升面沉似水,長治帝心中惶然,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點妥協(xié):“嚴卿辛苦了,先坐……來人,上茶?!?/br> 皇上身邊得寵的元振公公連忙上前,給嚴宵寒斟滿茶,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請?!?/br> 嚴宵寒面如寒霜地掃了他一眼,元振公公一縮脖子,大氣不敢出,迅速溜回皇帝身邊。 “靖國公為國征戰(zhàn)多年,有匡扶社稷之功,論功當入黃金臺,留影麒麟殿?!贝嬖Y部尚書鄭端文入殿的新任尚書陳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了個話頭,“只是靖國公的恩榮本該蔭及后人,但兩位大人那個……膝下無子,不過下官記得,靖國公還有個親兄弟……” “說的正是,”嚴宵寒冷不丁開口道,“聽說傅小公子至今沒襲爵,前些日子還走丟了,如今找到了么,薛大人?” 薛升不知是不是最近沒睡好,黑眼圈濃重,眼皮耷拉著,顯得目光無端陰鷙:“傅家的事,我怎么會知道?嚴大人說笑了?!?/br> “靖國公亡故,我再沒心沒肝,也不至于在這時說笑,”嚴宵寒冷然道,“薛大人知不知道現(xiàn)在外頭謠言傳成了什么樣?事發(fā)之時我不在京城,倒是要請教您,到底是誰把朝廷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他話說的模糊,暗示意味卻非常明顯,所有人都豎起耳朵,感覺會聽到什么了不得的驚人內幕。 “你既然剛從前線回來,就該清楚,靖國公是被叛將段歸鴻所殺,”薛升咬牙道,“至于那叛賊顛倒黑白、胡言亂語的攀咬,嚴大人居然也要拿這個來尋薛某的錯處?你看清楚了,這里是延英殿,不是你飛龍衛(wèi)!” “行了!都住口!”長治帝厲聲喝止:“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tǒng)!” 嚴宵寒和薛升偃旗息鼓,各自起身告罪,長治帝頭疼不已,無奈道:“逝者已矣,靖國公功在社稷,理當厚加撫恤,至于麒麟殿留影……禮部按例籌辦便是,嚴卿,你去送他一程。西南之事,還需再議……” 他話未說完,心口忽然一陣絞痛,身體一下子沒撐住,直挺挺地朝御案栽去,元振忙搶上來扶住他,失聲道:“皇上!太醫(yī)!快宣太醫(yī)!” 延英殿驟然亂了。 長治帝面色蒼白,唯有臉頰泛著兩團不正常的嫣紅,靠在元振身上不住捯氣,一手死死抵著心口,唇邊溢出一點淡紅泡沫。御醫(yī)趕到后立刻為長治帝施針救治,又令人取藥煎藥,一直兵荒馬亂地折騰到午后,長治帝癥狀稍輕,這才移駕回養(yǎng)心殿。 皇上病了,這可是件大事。殿臣們各自散去后,抱團的抱團,傳信的傳信。看皇上這樣子像是心疾,保不齊哪天突然犯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膝下又無其他子嗣,幾個兄弟倒還年富力強,到時候皇位更迭,免不了又是一場風波。 這些殿臣身在中樞,實際上還是各自為政,心中小算盤打的啪啪響。一時間,朝堂上的氣氛都詭異莫測起來。 傍晚時長治帝醒來一次,皇后和眾嬪妃都在床前侍疾。他動了動手指,喉中發(fā)出輕微氣聲,御醫(yī)們呼啦啦圍了上來,長治帝昏昏沉沉地任他們擺弄,有氣無力地朝侍立在床邊的元振招了下手。 元振立刻湊上前:“陛下?” “幾時了?” 元振道:“回陛下,戌時初刻了?!?/br> “明日起……罷朝,”長治帝氣息微弱,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遇不決事……悉付延英殿眾議。嚴宵寒何在?” “陛下,”元振小心翼翼地道,“嚴大人他、他回家守孝去了……” 長治帝一陣氣悶,御醫(yī)忙道:“陛下切莫激動?!?/br> “讓他回來,”長治帝疲倦地閉了閉眼,“非常時期,不必拘禮,延英殿議事交給他主持?!?/br> 他說到這里,想起什么,睜眼看了一眼底下垂頭不語的傅皇后,只見她一身素服,釵環(huán)首飾皆無,輕輕嘆了一聲,吩咐道:“不用侍疾,元振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回去罷?!?/br> 傅凌眉間染著哀戚,清瘦柔弱,盈盈地拜倒御榻前,像一株隔著雨霧、朦朦朧朧的白花,低聲道:“臣妾告退。” 晚間,嚴宵寒接到宮中太監(jiān)傳話,命他不必閉門守孝,回朝主持延英殿議事,不由得冷嗤道:“可真是人走茶涼,喪禮還沒辦,就已經不把他當回事了?” 元振面色不改,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么都沒聽見。 “回去吧,我知道了,”嚴宵寒道,“幾個月而已,我還等得起?!?/br> 從此之后,長治帝的心疾一直不見起色,原定的九月下江南也未能成行,等入了冬,病勢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起來,長治帝原先還能偶爾在朝會上露幾面,十月之后徹底臥床不起。宮中御醫(yī)三緘其口,只報喜不報憂,即便如此,有些消息靈通的人也從各種旁門左道得知皇上怕是要不好,暗地里準備起來。 長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師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深夜時分,嚴府角門被敲響,一個身量不高的男人裹著斗篷、戴著風帽,手提一盞風燈,對前來開門的管家低聲道:“快請你家大人出來,馬上進宮。元公公傳話,那位有些不好了?!?/br> 沒過多久,一架小馬車停在章玄門外。白衣素服的男人走下馬車,元振早等在門內,忙叫小內侍給他撐傘:“我的大人哪,您可算來了,快,再晚就攔不住了……” “慌什么?!币黄┗h到他的眼睫上,化成一顆小水珠,嚴宵寒不緊不慢地走向宮殿,隨口道,“死在誰手里不是死?早晚的事?!?/br> 養(yǎng)心殿內,燭光明滅。 長治帝受了幾個月的折磨,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躺在榻上連被子都快撐不起來了。他臉白的像紙,嘴唇卻發(fā)烏,呼吸聲幾乎聽不見,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昔日溫文風流的英俊模樣,已經一絲都不剩了。 傅凌用打濕的手巾給他擦臉,一絲不茍。殿中空曠無人,只有搖曳的燭火,將她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床帳上,扭曲歪斜,恍惚看去,仿佛是從幽暗地底爬出來的藤蔓。 她的目光流連過長治帝的額頭鼻梁,數著他輕飄飄的呼吸,抓著布巾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緊,像是牢牢攥住某個呼之欲出的危險念頭。 他看起來隨時可能會斷氣,喉嚨脆弱的一掐就斷。 傅凌手腕顫抖,幾乎握不住那團布巾,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根無形的繩子牽引著她的手,令她恐懼而執(zhí)著地將那團濕布送向長治帝的口鼻處。 這個男人曾是她一生的依靠與歸宿,可也是他,親手斷送了夫妻間的多年情誼,甚至將她唯一的兄長送入死地。 天家無父子、無兄弟,當然……也無夫妻。 “吱呀”一聲,殿門大開,一陣風卷進溫暖宮殿里,傅凌神色一凜,像被燙著了一樣縮回手,迅速將布巾丟進水盆里,起身厲聲道:“誰在外面?” 第79章 尾聲(下)┃正文完 “娘娘莫怕?!?/br> 嚴宵寒從門外走進來, 朝她行了一禮, 讓元振把門關好,自己走到御榻前, 低頭查看長治帝的情況。 傅凌認出了嚴宵寒。她對這人的觀感十分復雜, 知道他曾幫過自己, 但又痛恨他玷污了自己的兄長,更兼做賊心虛, 因此口氣稍顯冷硬慌亂:“你來干什么?” “來幫您一把, ”嚴宵寒平靜地道,“您是太子的母后, 還是不要沾上弒君這種污點比較好?!?/br> 傅凌愕然:“你……” “娘娘忘了?您身邊有微臣的人?!眹老崎_香爐蓋子, 灑了一把新香進去。然后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哪怕不用您動手, 皇上的大限也在今晚。這等遺臭萬年之事,讓臣來做就行了,別臟了您的手。” 他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有種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可靠感。傅凌怔怔地盯著他身上的孝衣,不敢置信與恍然大悟同時浮上心頭, 喃喃道:“皇上的病……是你一手策劃的?是為了……他?” 清冷的香氣隨著獸口輕吐的白煙彌散開來, 沖淡了屋內腐朽的藥氣與融融暖香, 人仿佛一下子從屋子里走到冰天雪地之中。 榻上的長治帝四肢痙攣,呼吸急促,喉間發(fā)出“嗬嗬”的痰音。 “是為了他,不過不全是因為這次的事,”嚴宵寒微笑道,“娘娘沒發(fā)現(xiàn)嗎?皇上自從到了京城后, 就再也沒有過子嗣。” 自從出了薛淑妃那檔子事,嚴宵寒就意識到長治帝是個靠不住的薄情男人,皇后和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在長治帝回京之后,他開始暗中令元振在皇帝的茶水里下藥。 時人以飲茶為風尚,長治帝尤其愛茶,元振正是靠著一手泡茶的好手藝得了皇帝青眼。嚴宵寒給他的是一種與茶葉形狀極其相似,連氣味也相似的草藥,有毒性,易殺精。長治帝喝了好幾年這種“避子茶”,果然一個龍種都沒留下。 此藥本來有強心之效,配上嚴宵寒剛剛點的紫述香,便容易致人產生類似心疾的癥狀。御醫(yī)診不出中毒,仍給長治帝服用強心藥物,無異于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久而久之,病越治越重,到現(xiàn)在這一步,已是回天乏術,只是苦捱日子罷了。 嚴宵寒原本打算緩進,等太子長大一點,再讓長治帝罹患心疾而死,可他低估了薛升和長治帝的野心,更沒料到傅涯會跳出來橫插一杠,直接把局面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好在,他最擅長的就是絕地反擊。 “夜還長,我在這里守著,娘娘先去歇息,明天還有的忙?!眹老D頭對門邊默不作聲的太監(jiān)道,“元振,送皇后去偏殿。” 雪仍在下,最深的夜色已經降臨,再過不久,就該是晨光破曉,雪霽天明。 傅凌被不由分說地“請”進了偏殿。她和衣躺在榻上,萬千思緒在腦海里滾成解不開的亂麻,直到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朦朧中,遠方似乎有杳杳鐘聲傳來,她在夢中一腳踩空,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醒了過來。 四下里一片靜寂,外頭仍是黑沉沉的,傅凌從榻上坐起來,呼吸凌亂,感覺自己心臟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這時外頭有人輕輕敲門,元振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娘娘可醒了?嚴大人打發(fā)奴婢來問,您可還要見陛下最后一面?” 傅凌如遭雷擊,眼中毫無征兆地滾下兩行淚來。 她喉頭酸澀,強忍著哽咽著道:“公公稍等,這就來?!?/br> 等傅凌收拾停當,來到主殿時,長治帝已陷入昏迷,御榻邊圍著不少人,太監(jiān)、起居郎、御醫(yī),唯有嚴宵寒遠遠地站在一旁,容色寡淡,事不關己,在這關鍵時刻反倒在走神,像個局外人。 眾人行過禮后,讓開一條路,傅凌跪倒在御榻旁,含淚喚道:“皇上……” 長治帝眼皮微微一跳,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可始終沒睜開眼睛。傅凌將他枯瘦的手攥進掌心,泣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教導好暉兒,不負陛下殷殷期盼?!?/br> 長治帝的手指在她手中抽動了幾下,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據說人死前都會有一段奇跡般的回光返照,然而御醫(yī)屏息靜待片刻,長治帝終究沒有再清醒過來,就在眾人的注視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娘娘節(jié)哀?!?/br> 不知過了多久,嚴宵寒走上前,在傅凌背后輕聲道:“皇上駕崩了?!?/br> 此話一出,養(yǎng)心殿內所有人齊齊跪倒在地,嚴宵寒見傅凌還在發(fā)愣,只好出聲提醒道:“娘娘?” 傅凌極緩地眨了一下眼,眨掉了眼角最后一顆淚珠,朝一旁的元振伸出手。 元振忙將她扶起來。嚴宵寒退到一邊,拂衣跪下。 “皇上……駕崩了?!?/br> 傅凌面朝空曠大殿,朱唇輕啟,嗓音沙啞顫抖,卻一直堅持說了下去:“即刻派人告諸公、百官、諸親王,嬪妃,關閉宮門、城門,全城戒嚴。請——” “新主”二字還沒說出來,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陛下駕崩,為何不召我等入宮聽遺詔!”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養(yǎng)心殿外,以薛升為首,幾十位殿臣聚集在階下,長治帝的異母兄弟趙王也在其列。傅凌在元振的攙扶下走到殿前,目光冷然地掃視過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的面孔,凜然道:“陛下始終昏迷不醒,并無遺詔?!?/br> 薛升意有所指地道:“也許有,但娘娘不知道?!?/br> 傅凌道:“我兒是圣上親口冊封的太子,國之儲君,不管有無遺詔,都是天下新主,薛大人又有什么異議?” 薛升冷笑一聲,打開隨身攜帶的木匣,從中取出一卷明黃圣旨,高舉在手:“此乃陛下親筆遺詔,病重時托付于老臣,待大行之后公諸天下!” 殿外寂靜了一瞬,隨后炸了鍋。 皇后說沒有遺詔,寵臣說遺詔在他手中,這說明什么?說明薛升手中那份遺詔上,皇位的繼承人很可能不是太子! 嚴宵寒稍稍瞇眼,藏在袍袖下的手指扣住了小刀,開始認真地思考如果當場把薛升一刀斃命的話,一會兒要怎么收場。 薛升敢拿出圣旨,不管是真是假,就說明他屬意的皇位繼承人不是太子,而是躲在人群里的趙王。可依長治帝的性格,真的會放著親生兒子不要,反而把江山交給一個并不熟悉的異母兄弟嗎? 還沒等他思考出結果,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烏騅駿馬踏著滿地霜雪,疾馳而來。 一個久違的聲音炸雷般落在所有人耳畔—— “太上皇敕旨到!眾臣接旨!” 嚴宵寒愕然回首,狂風撲面而來,夜色與風雪的盡頭,修長挺拔的身影伴隨著東方熹微晨光,逐漸在視野中顯出清晰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