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何玉華正坐在桌子前弄發(fā)卷,一撇嘴:“呵,從此以后咱珍珠弄的老鼠算倒了八輩子血霉嘍!” 王秀珍處在干事業(yè)的興奮中,不去計較她的陰陽怪氣,笑得嘴都合不攏:“小曼,你下回再跟史培軍打聽打聽,街道什么時候收蚊子啊。蚊子也是四害的嘍?!?/br> “噗”,何小曼忍俊不禁:“媽,你別搞笑了,咱先把一樣事情干好。就這個,也不長久,做一個月是一個月。” 王秀珍也不失望,喜滋滋的:“這不管,反正不要成本,能多做一天是一天?!?/br> 晚上,她把這事跟何立華一說,何立華都覺得難以置信。不過,兩塊錢的紙幣就在他眼前,幾乎相當于他辛苦一天的收入,由不得不信。 “怪不得我說呢,最近晚飯后小曼老往外跑,原來是干這個去了?!焙瘟⑷A這下想通了。 王秀珍還幫女兒說話:“小曼把那史培軍都帶得成績進步了,所以人家才愿意幫這個忙,外邊人都不知道的,知道了街道也不收他們的。咱們這是內(nèi)部有人?!?/br> 何家都是本分人,真沒想到,第一個能混到“內(nèi)部有人”的,竟然是十五歲的何小曼。 何立華心中欣慰,從包里又很鄭重地拿出二十塊錢,交給王秀珍:“這是我上個月的加班費,加上小曼的這兩塊錢,你都收著。明天去買一只老母雞煨個湯,好好補補身子。另外給小曼買件新衣服,她好像又長高了?!?/br> 王秀珍美美地收了錢,只覺得身體都好了一大半:“小曼最近的確竄個子了,以前看著她像我。最近又長個子又開竅,倒是越來越像你了?!?/br> 何立華看著燈下的王秀珍,她開心起來的樣子,依稀又回到了當年。 當年的王秀珍,可是村里最好看最生動的姑娘啊。心中不由柔情頓生,又想起王秀珍最近一次檢查結果非常好,看來病愈也是指日可待,生活真是越來越有奔頭了。 只可惜,在局促的世界里,柔情都是不長久的。 第二日,何玉華看到王秀珍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只殺好的雞,這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一件新衣服。 那是一件雪白的針織衫,娃娃領下綴著兩朵絨絨的毛球。 何玉華認識這針織衫,第一百貨公司柜臺里,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就是這件了。她去看了好幾次,但是要十五塊錢一件,幾乎是她半個月的工資,很有些舍不得,一直沒下手。 卻沒想到,一直嚷嚷著手頭拮據(jù)的王秀珍竟然買下了。 “你去一百了?”何玉華不禁問。 王秀珍比較遲鈍,沒能第一時間領會何玉華的意思,還摩挲著毛球回答:“是啊,剛買的,是不是很好看?!?/br> 何玉華表情有些不服氣:“好看,可是恕我直言,嫂子你這個年紀不適合穿這個針織衫。” “不是我穿的,我是買給小曼的?!?/br> “小曼!”何玉華失聲尖叫,“她還是個小孩子,要穿這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第6章 一件十五元的針織衫 王秀珍渾然未覺何玉華的不滿,笑道:“她都快十六了,再過兩個月就要初中畢業(yè),哪里還是小孩子。要是不考高中,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分配工作啦。最近她個子竄得真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我了,往后一定比我高得多。就是家里一直困難,也沒給她買過像樣的衣服,長這么大,一直是穿你以前的舊的……” 一轉身,卻發(fā)現(xiàn)何玉華不見了。 “咦,人呢?剛剛還在?!蓖跣阏溧洁臁?/br> 何玉華回自己房間,正撲在床上抱著枕頭嚶嚶地哭。 同樣十五歲,為什么自己就沒了爹娘,為什么自己就沒有長高,為什么自己從來沒穿過那么漂亮的衣服? 老天啊,你也太不公平了! 等王秀珍發(fā)現(xiàn)何玉華在哭的時候,略想了想,倒也猜到了原委。但她絕不愿意將這件漂亮的毛毛球針織衫送給何玉華。畢竟要十五塊呢,畢竟是買給何小曼的呢。別的都可以讓,這個不能。 也不顯擺了,悄悄地收進了房間。 何小曼回來,看到這件新衣服,簡直高興壞了,趕緊換上在穿衣鏡前照來照去,照了半天。 “稍微大了一點點,看,袖子有點長了。哎,你也太瘦,吃胖點就更合身了?!蓖跣阏湓谝慌試Z叨。 “長點沒事,我還長呢。這么貴的衣服,當然要多穿幾次才合算?!?/br> 王秀珍擺弄衣角的手停了下來,驚訝地望著何小曼?!岸啻状巍薄@孩子什么時候口氣變得這么大,這可是十五塊錢的衣服啊,抵上王秀珍半個月的病退工資! 何小曼抬頭對上王秀珍的眼神,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 也是沒辦法,上輩子在那個世界,她過得挺好,買的新衣服穿不了幾次,第二年就有可能換季了。 但這里不一樣啊,空間不一樣,時間也不一樣,雖說十五塊錢到三十多年后的那個世界里只能買杯奶茶,但在這里、在何家,是一筆巨資。 而且這個世界的衣服,大抵是要穿到破才算完。 假裝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何小曼哈哈一笑:“哎呀,說錯了,應該是‘多穿幾年’。這么好看的針織衫,起碼要穿十年!這才能回本嘛?!?/br> 王秀珍滿意地笑了,女兒果然是懂事的,才不是外面那些不懂事的弄堂小妞。比如六號住的林家那大丫頭,十七八歲了,整日介不上班,跟社會上那些小青年混,不學好,老跟林媽要錢買衣服,給得慢了,還要放眼色,真是上不得臺面的女流氓。 “還是我家小曼最乖。又漂亮又孝順,成績還好。我家小曼以后是要考大學的,考上大學也是?;??!?/br> 親媽,夸起來無邊無際啊。 何小曼掩飾住尷尬,眼睛只盯著鏡子。鏡子里的那個人已經(jīng)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樣,纖長的身材,天鵝一樣的脖頸,穿上娃娃領的白色針織衫,突然就有了美少女初初長成的感覺。 “等我考上大學,我就穿著這件衣服去報到!” 這是對王秀珍的眼光最有力的肯定。 但何小曼知道,這話是半真半假,為的是叫王秀珍高興。 衣服好看是真,但如果她有幸讀大學,一定不會穿著這個去報到。 如果這個世界、以及這個年代真的按八零年代的風向前行,那么不用幾年,眼前這個保守羞澀的社會就會發(fā)生巨變。變得大家都不認識。到那時候,一件衣服珍藏好幾年這種事,可能性就不太大了。 如今,浪漫的風潮雖已漸漸影響到這個古老的國度,但總的來說,電視機還不算太普及,老百姓看世界大致還得通過那些時效性很差的雜志,在巨變之前,何小曼不宜太高調(diào)。 于是她將白色娃娃領的針織衫收進柜子,找了個衣架掛起來。 虧得沒有穿出去吃晚飯,何玉華的神經(jīng)前所未有的脆弱。饒是何立華在場,她也絲毫沒有掩飾,沉著臉,在雞湯里翻來撿去。 王秀珍生了結核病之后,一直都是用的公筷,討好地將兩只雞腿一只夾給何玉華,另一只夾給了何小曼。 “謝謝媽……” 何小曼話音未落,只見何玉華夾起雞腿往雞湯里一扔,頓時湯汁四濺,濺到了離得最近的王秀珍手臂上。 “啊——”王秀珍輕叫一聲,縮回了手。 “別在我哥面前裝好人!”何玉華一臉不屑。 雞湯的燙,最是隱藏得深,看似表面一層厚厚的油很是不動聲色,其實低下燙得很。王秀珍手臂上燙得一片赤紅,還不敢呼疼,尷尬地望著何立華。 何立華愕然:“玉華你鬧什么呢,你嫂子是好意!” 何玉華全然不顧,夾了一只雞爪子,冷冷地、毫無誠意地道歉:“對不起啊,嫂子?!?/br> 王秀珍最怕家里人吵架,趕緊強笑:“沒事沒事,玉華也不是故意的。我不疼。” 不疼?何小曼就呵呵了,燒傷燙傷的疼痛等級那么高,幾乎僅次于分娩和末期癌癥疼痛,親媽啊親媽,你也太能忍了。 要是平常,何小曼一定揭竿而起,但今天父母都在場,他們都還沒憤怒,自己一個小孩子不宜激化矛盾。便起身拿燙傷藥膏給王秀珍涂。 這個年代雖然生活不富裕,但也有好處,比如全民公費醫(yī)療。廠里的醫(yī)務室都可以配藥,加上王秀珍是個老病號,家里藥還是配置得蠻齊,包括燙傷膏。 這邊何小曼替王秀珍涂好藥,用干凈的手帕包住傷處,那邊何立華已經(jīng)盛好一碗雞湯,放到王秀珍面前:“今天這個湯熬得好,你多喝點?!?/br> 講真,要是沒有何玉華常常大聲嚷嚷和放臉色,這個家庭真是蠻和諧的。 可惜何玉華永遠都在。 大概是大哥溫柔的舉動又刺激了她,剛剛平靜下來的何玉華突然放下筷子,眼神犀利地盯住大哥。 “哥,林家買電視機了。我家什么時候買?” 何立華渾然不知她的用意,解釋道:“電視機要三百多塊呢,豈不是得半年不吃不喝?不現(xiàn)實?!?/br> 何小曼卻內(nèi)心一緊,何玉華素來不依不繞,這當口提電視機,只怕是有的放矢。 第7章 和稀泥 “大哥你現(xiàn)在不是有加班費嘛。嫂子撿撿老鼠尾巴也是一筆收入,小曼都穿十五塊的衣服了,買電視機這事,也可以考慮了?!焙斡袢A悠悠地說。 果然還是衣服惹的事! 何小曼不動聲色,故意揚眉開心地問:“買電視機要票的,四娘娘這么說,一定是能搞到票?!?/br> 這可真是將了何玉華一軍。 這個年代買東西講究個“計劃供給”,可都要憑票,買糧食要糧票,買布要布票,買家電也有各種票。如果實在有錢,也可以黑市上找關系買票,但何家連電視機的錢都拿不出來,別說黑市買票的錢了。 何玉華一個普普通通的無線電廠小青工,哪有這能耐。當然只能吃定了兄嫂。 “嫂子都能給小曼買十五塊的衣服了,出手這么大方,那就去托人弄票唄。反正,人家都有電視機了,大哥你看著辦,咱這個家,可不能樣樣都落后了?!?/br> 何立華也不傻,當然聽出來何玉華這用意,其實就是盯牢了王秀珍今天給何小曼買了件十五塊的衣服。 “玉華,我加班一個月,攏共得了二十塊錢。錢給了你嫂子,就由她支配,況且給小曼買衣服也不算糟蹋,她從小到大一直穿你的舊衣服,從來都沒意見,你是娘娘,自己也有收入了,不要跟小孩子爭長短。” 別說何玉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何立華這番話說得王秀珍都驚呆了。 打從她進何家,何玉華那年八歲,剛剛沒了娘,由哥哥jiejie們寵著,脾氣很不好,王秀珍還從沒見何立華跟她說過一句重話。 這下要完! 何玉華尖叫:“我什么時候爭了?我就是想看電視,錯了嗎?” 她的尖叫很刺耳,何小曼一皺眉,下意識就捂上了耳朵。 其實何立華說完也有些后悔。雖然小妹脾氣壞,但何立華一直很包容。因為她從小沒有爹娘,四個孩子相互拉扯長大,他是長兄,對這個meimei的寵愛幾乎不亞于對親生女兒。 于是放低聲音:“沒錯,當然沒錯。這樣,回頭我去和林家打聲招呼,你想看電視就去他家看。”又轉頭對王秀珍道:“秀珍,下個月我發(fā)了加班費,你帶玉華去商店買件好看的衣服,盡她挑,別管價錢?!?/br> “哎,好的。”王秀珍趕緊答應了。 “是一件衣服的事兒嗎?”何玉華明明就是為了衣服生氣,可被哥哥說破,又覺得特別沒面子,梗著脖子,打死也不承認。 何小曼聽煩了,全家人都讓著四娘娘,可這憑什么??? “四娘娘大概是今天單位有什么不適意的事吧,在外邊不方便生氣,回來撒撒氣也不要緊?!焙涡÷痪o不慢,望著何玉華微笑,“不過,現(xiàn)在我們?nèi)焕岸佳b滿了,四娘娘要是再倒垃圾,我們就要爆炸了。還是快坐下來好好吃飯吧?!?/br> 這話半是調(diào)解,半是威脅。由一個小丫頭的嘴里講出來,本來是不能當一回事的。 但最近的何小曼,頗是不簡單。何玉華心中一凜,琢磨著這話的份量。 王秀珍這時候卻突然機靈了:“本來就不是什么衣服的事兒,玉華工作多辛苦啊,難免有些怨氣。家嘛,就是大家能暢開了說話的地方,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