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丁硯一愣:“你問這個干嘛?” 何小曼再通透,也不會猜到丁硯的背景,還以為是自己交淺言深,有些不好意思:“哦,就是問問,覺得你好單純啊?!?/br> 丁硯忍不住笑了。他都滿二十了,被何小曼這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說單純。 “切,說得你好像很成熟一樣?!彼谷桓涡÷f了個“切”,說完,還是很有禮貌地回答了何小曼的問話,“我父母……算是老師吧。” 何小曼嫌棄:“真是不爽快,老師還有‘算不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br> “就是,以前是老師,現(xiàn)在不教課了,那種……”他說得怯怯的,總覺得自己欺騙了何小曼。其實,父親丁佐民和母親高萍,說起來還真的都是教師出身,現(xiàn)在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崗位而已,所以嚴格說起來自己也不算欺騙吧。他就如此安慰著自己。 何小曼卻以為自己理解了:“哦哦,當(dāng)校長了?還真的是書香門第,連表叔都能當(dāng)科技學(xué)校校長?!?/br> 丁硯也不再解釋,怕越解釋越亂。二人從批發(fā)市場出來,一起向公交車站走去。哪知,外頭已經(jīng)風(fēng)云突變,剛剛還驕陽似火,一轉(zhuǎn)眼已是烏云黑壓壓的襲來,天色暗沉了下來。 “我的天,這不是要下雨吧!”何小曼驚呼著,拔腿就向車站跑。 車站有些遠,大概離了有兩三百米,丁硯在后面喊:“別跑,當(dāng)心車子!”但哪里喊得住何小曼,望著何小曼敏捷的身影,丁硯不知哪來的沖動,竟然也撒腿就狂奔起來。 天知道,丁硯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美少年,哪有如此沒形象的時候,當(dāng)街亂跑,嘴里還大喊著:“當(dāng)心,當(dāng)心!” 到底身高腿長,一路“當(dāng)心”著,一路追趕著,還是跟何小曼同時跑到了公交車站。 “你跑得好快?。 倍〕幵捯粑绰?,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落了下來。 “真的下雨了!”何小曼喊道,卻不知為何,竟然心情特別暢快,難道是瘋狂奔跑了一回的緣故? 見她居然不躲雨,丁硯急了,也顧不上男女有別,一把牽住何小曼的手,“去屋檐下躲躲!”也不管她是不是同意,拉著她就跑到了站臺后的屋檐下。 屋檐下的空間很窄,只有一尺多一點的深度可容他們避雨。 何小曼將背緊緊地貼在磚墻上,開心地望著屋檐外的雨絲:“你看,現(xiàn)在我們都是被屋檐疼愛的人?!?/br> 如此詩意的語言,在她嘴里說出來竟這么自然。丁硯轉(zhuǎn)頭,望著何小曼姣好的臉龐,明亮的眼睛像是在和雨絲說話一般,一切都那么美好,心中不由起了一種很陌生的感覺。 “呵……”何小曼突然輕輕顫.抖一下,抖了抖右臂上的雨水。 風(fēng)從右邊來,縱然兩人在屋檐底下,也有被風(fēng)吹進來的雨絲,打濕了何小曼的手臂。初秋的雨,夾著不安分的風(fēng),帶著絲絲涼意。 “何小曼,你過來點。”丁硯將她往里邊拉了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還牽著何小曼的左手。 這下,連內(nèi)心成熟的何小曼也臉紅了,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將右臂上的雨水擦去。 丁硯也臉紅,但也知道,現(xiàn)在不能光顧著臉紅,自己可是個男生啊。主動伸手,拽著何小曼的胳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漫天雨,世界就留給他們這小小的不到一平米。 “雨好大啊?!边€是何小曼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出門應(yīng)該看一下天氣預(yù)報的。”這話,丁硯不知道是說自己呢,還是說何小曼呢。 “天氣預(yù)報每天都說‘局部地區(qū)有陣雨’,誰知道這個‘局部’會是在哪兒呢?!焙涡÷χ聪蚨〕帲瑓s發(fā)現(xiàn)對方正在看著他,心中不由漏跳一拍,趕緊將臉又別了回去。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一種異樣的感覺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曖.昧地流動。 陣雨,說下就下,說收也就收了。也不過十來分鐘,眼前的雨絲漸漸疏朗起來,天色也開始變亮,似乎,這片帶著雨的烏云就要飄向遠方。 “哈,看不看預(yù)報都一樣呢,雨要停了。”何小曼故作歡快,掩飾剛剛的異樣。 一輛公交車,披著烏云邊緣賜予的金光,慢吞吞地從遠處駛來。 “車來了?!焙涡÷钢高h處。 丁硯默不作聲,卻跟著何小曼上了車。車上很空,沒有幾個人,二人并肩坐下,不約而同地甩了甩頭。 “你回家也坐這趟車?”何小曼問。 其實丁硯不坐這趟車,他家離批發(fā)市場比較近,步行就可以到??墒遣恢獮楹?,他不由自主地跟著何小曼上了車,心中很想讓這偶遇變得更漫長一些。 “嗯?!倍〕幒斓貞?yīng)著,“你哪站下?” 何小曼倒是沒什么防備,畢竟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住珍珠弄,到西直街下?!?/br> “珍珠弄我不知道,西直街我知道?!倍〕幚侠蠈崒嵉鼗卮?,但又不老實地撒了個謊,“我比你遠一點,看來要你先下?!?/br> “你什么時候開學(xué)?”何小曼寒暄著。 “開學(xué)要九月初,不過我有事,下周就要出發(fā)去學(xué)校了?!倍〕幫蝗幌肫鹆艘粋€事,道,“對了,既然你要直接上高二,那高二的教材還要不要?” “當(dāng)然要啊!誰讓你只留了學(xué)校的地址,我高一的早就看完了,也找不著你。” 丁硯內(nèi)心一陣慚愧,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隱瞞了何小曼太多太多,現(xiàn)在倒給自己挖了個坑,想跟她坦白,又怕她生氣。畢竟何小曼是那么坦然,對自己全然不設(shè)防,一對比,顯得自己好渺小好復(fù)雜啊。 “不好意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不方便給你留家里的地址?!倍〕幒鼙?。 何小曼卻理解錯了,畢竟家庭關(guān)系復(fù)雜的也大有人在,也許丁觀有自己的顧慮,反而安慰他道:“沒關(guān)系的,反正等開學(xué)了自然會發(fā)教材,我到時候再預(yù)習(xí)也一樣,我能十天啃下高一,也不在乎高二的教材晚個幾天對吧。” 丁硯望著她,滿腹的話竟是怎么都說不出口,眼見著再走一站就要到西直街,他想了想,從背包里拿出一個本子一支筆:“你把地址寫給我,我明天就給你把書送來?!?/br> 大約是因為有了丁硯的目光,何小曼留地址的時候,將字寫得格外端莊。這不像是個初中生的字,娟秀而老練,很惹人好感。 第二天,何小曼穿了一件淺綠色的短袖衫,下面配了一條白色百褶裙。 “真是天生的衣架子,嬢嬢的舊衣服都穿得這么好看?!焙斡袢A扔下由衷的贊嘆,出門上班去了。 弄堂里的人,平時夏日里一般都是大汗衫花睡褲,但何小曼很少這么穿。哪怕是個弄堂姑娘,她也喜歡把自己弄得很整齊。何玉華個子比她小得多,但何小曼有個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瘦,穿上何玉華的衣服,非但不會局促,反而有一種亭亭玉立的緊致感。 丁硯走進珍珠弄,一眼就望見了在門口晾衣服的何小曼。她手舉得高高的,將衣架掛到繩子上,百褶裙下露出筆直修長的雙.腿,長發(fā)未綰,柔順地傾泄下來。 “你找誰???”住在弄口的林清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丁硯,趕緊從門口跑出來,還順手將小短裙又往上提了提。 第39章 教養(yǎng)猶可貴 林清尚未滿二十, 說起來也算妙齡。但她跟社會上的人混得多了,無論是打扮還是神情, 都帶著難言的油膩。 “你好。我找18號。”丁硯很有禮貌地回答著林清。但本能的抗拒和戒備,讓他沒有說出何小曼的名字。 他俊美的外形、優(yōu)雅的氣質(zhì)、以及良好的教養(yǎng),都與這珍珠弄的煙火很不相襯,林清一眼就看出了丁硯的不凡。一聽竟然又是找18號的何家, 氣就不打一處來。 雖然心中陰陰地盤算著壞主意, 林清心里又極想給丁硯一個好印象,從眼角瞄著丁硯, 柔柔的道:“你是醫(yī)生?去給何家姆媽送藥嗎?哎,好可憐的人家喲,好端端的出了個癆病鬼……” 丁硯心中一愣。他從來沒打聽過何小曼的家庭情況, 但從何小曼身上卻能看出些影子, 他相信何家也許很清貧, 但應(yīng)該家風(fēng)很好。 “我不是醫(yī)生, 只是找她家有事。謝謝你,我自己去找?!边@是禮貌的謝絕, 也是給林清一個態(tài)度。這種背后說三道四的嘴臉,丁硯本能地不喜歡。他是單純, 但不蠢, 林清故意使的壞,他一眼就看穿。 他已經(jīng)望見了何小曼, 撇下不甘心的林清, 徑直向何小曼走了過去。 “何小曼!” 何小曼正在抖動衣服呢, 一聽丁硯的聲音,驚喜地回頭:“你真的來啦!” 真的來了,還假的來了不成?丁硯背著書包,望著何小曼在忙碌,道:“說好了,當(dāng)然不能食言?!?/br> 聽到外頭有說話聲,王秀珍撩開紗簾:“小曼,來客人了?”然后一眼就望見了丁硯。 如果王秀珍此時可以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她一定會長嘆一聲:這個小官人可真好看?。∷麄冞@一輩的人,喜歡將這樣年近弱冠的少年稱作“小官人”,當(dāng)然得是好看的,如果不好看,只能叫“小赤佬”。 這個小官人不光生得好看,而且氣質(zhì)……溫潤如玉!對,王秀珍總算想起了這個詞,她聽何立華引用過,何立華最愛的詞,也一定是她王秀珍最愛的詞。 “這是我媽?!焙涡÷s緊介紹。 “阿姨好。”丁硯不同于弄堂青年的彬彬有禮,讓王秀珍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丁彥,我出車禍,就是他把我送到醫(yī)院的。” 一聽竟然就是久聞大名的“丁彥”,王秀珍趕緊走出去,一把搶過何小曼手中的衣服:“哪有讓客人在外邊站著的道理,快進屋去坐,衣服我來晾?!?/br> 進了屋,丁硯環(huán)顧四周。住慣了家里的洋房,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如此狹小的客堂間,但他很喜歡這家里的溫馨。一張已經(jīng)斑駁的紅漆小方桌在屋子中央,上面放著一套白瓷茶具;靠墻的五斗柜上一只座鐘居中,兩只用來存放餅干零食的瓦缸分居兩邊;而整個屋子里最貴重的莫過于架子上的電視機,用透明紗巾蓋著,安靜而嬌羞。 這是弄堂人家常見的客堂間布置,但這家的人格外愛干凈,所有的東西都擦得一塵不染,而白瓷茶具旁還隨手放著兩本書,頓時,平常的屋子也顯得溫馨雅致起來。 “坐吧?!焙涡÷祥_一張凳子,讓他在方桌邊坐下,又從白瓷茶具里倒了一杯……卻是白開水。 何小曼有些不好意思:“平常我家不太喝茶葉的,天氣熱,就涼些白開水。” 丁硯卻心中一動,知道這家不寬裕,想來是不會舍得買茶葉的,趕緊道:“正有些渴,涼開水正好?!币还緡:韧辏謱状刹柚岩环?,“還有嗎,再來一杯。” 何小曼笑了:“你水牛啊,喝海碗才是你這樣?!彪m是這么說,卻還是提著茶壺又倒了一杯。 丁硯到底不是水牛,第二杯沒有馬上喝,而是放下書包,從里面拿了一大疊書出來:“這是高二的,你好好看,不著急還。等我寒假回來,再給你高三的?!?/br> “好的。高三的我也不急,一點一點啃。高二的可能內(nèi)容會更多些,應(yīng)該是高中三年最重要的一段?!焙涡÷槐疽槐镜胤?,贊道,“你的書真是保管得特別好,人家都說書特別新的,都是學(xué)渣,很少翻書才會這樣。你的書,明明上面很多的筆記,偏偏還很整潔?!?/br> “你若真心喜歡一件東西,就自然會愛惜它的?!倍〕幷f著,又問,“什么叫學(xué)渣?” 呃,這個年代好像是還沒有誕生這個新鮮詞兒。何小曼笑道:“學(xué)習(xí)特別好的,像你,就叫學(xué)霸,學(xué)習(xí)上的小霸王。學(xué)習(xí)特別差的,就叫學(xué)渣,渣渣,超級爛的那種,懂不?” “有意思?!倍〕幍皖^,品味了一下,笑問,“你十天可以學(xué)完高一課程,那是不是叫學(xué)王?” “哈哈,好難聽,我才不要。” 說笑間,何小曼進屋,將丁硯借她的高一的書歸還:“說起來,能學(xué)這么快,你的筆記功勞不小。特別全面又特別清晰,我是服氣的?!?/br> 有些高端,是可以跨越時空的??v然是回到三十多年前,來自那座著名學(xué)府的驕子,依然比后世的“楊簡”強,所以,何小曼服氣。 丁硯將書本回放書包,又指著電視機問:“我可以看看你家電視機嗎?” “可以啊?!焙涡÷哌^去,將紗巾揭開,“我爸自己裝的,樣子簡陋點,不過看是一樣看的,該有頻道都有?!逼鋵嵰还膊艃深l道,反正的確都收得到。 “你爸真是蠻厲害的?!倍〕幱芍再潎@。對于他這樣的機電系高材生來說,裝配個電視機并非難事,但何爸爸只是高中生,雖然當(dāng)年成績好,到底缺了些專業(yè)知識打底,敢想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更能真正將電視機完成,就更了不起。 “那當(dāng)然,我們家人都蠻厲害的?!焙涡÷@話沒說錯,何立華裝電視機厲害,王秀珍手工針線厲害,何小曼讀書厲害,就連何玉華,人家也吵架厲害呢。 丁硯卻笑了:“你能不能謙虛點?” “呃……我還好吧。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蠻謙虛的……”何小曼真是,就算表現(xiàn)謙虛,都顯得那么不謙虛。 丁硯從她手中拿過紗巾,將電視機仔細蓋上。認真地看著她:“何小曼,好好上高中,兩年后,我大四,還來得及在清華等你?!?/br> 何小曼一愣,這是什么意思?相約?還是承諾?又或者,僅僅是鼓勵? 這一愣神,讓丁硯猛然回過神來。自己在說些什么啊,人家還只是十六歲的小女生呢!趕緊解釋道:“我是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你這么有天份,完全有可能考上最頂尖的大學(xué)?!?/br> 可是,何小曼很清楚自己。她之所以能在這個年代當(dāng)學(xué)霸,是因為她“偷跑”。越往上,居于她能力之外的東西就會越多。她何小曼,不可能一直這樣領(lǐng)先下去。 透明的天花板,不知在何處,卻又一定在何處。 對于丁硯的這番“鼓勵”,她很感激,卻也很清醒。坦然地對丁硯一笑,落落大方的道:“謝謝你的鼓勵,不過,我應(yīng)該不會有機會去你的學(xué)校了。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去紡織廠上班了?!?/br> 丁硯有些吃驚:“為什么這么著急上班,你專心念書也挺好啊?!?/br> 何小曼越發(fā)確定,這真是個象牙塔里的孩子,不知人間疾苦。還好,丁硯的可貴在于,他單純,但也很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