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識于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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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合宮掌燈的時候,朝霞宮外卻一陣喧嘩,朝辭和忌奴走出正殿,站在殿門前細細耳辨,似乎是有人在園門外發(fā)生爭執(zhí)。 過了一會兒,外邊逐漸安靜下來,緊接著一眾御林軍竟然擁了進來,朝辭一驚不小,院子里還未將所有燈籠點著,只有兩三盞如鬼火般搖曳著,那些闖進來的御林軍二話不說,分列兩側(cè),后方一人從兩隊中央緩緩走了出來,一襲常服,卻在深沉鐵甲之中顯得格外威嚴(yán),借著微弱的燈光,朝辭看清,來者竟是燕丹。 他微笑著,仿佛并沒有帶人闖入宮殿,只是很尋常的來探望故人,淺笑著道:“朝辭,可否進殿一敘?” 朝辭亦笑了笑,眼里帶著幾分不忍,更多的是惋惜,輕輕道:“大司馬如此陣仗,朝辭怎敢不奉陪?” 兩人正要向殿內(nèi)走去,御林軍中一個人大喊道:“兄弟們,將火把點起來,把朝霞殿四面給我圍??!” 朝辭猛地回身,看了一眼說話的人,心下奇怪,與此同時,燕丹也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人,卻并未說話。 兩人入了殿,忌奴不放心的一直跟著,朝辭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卻站在正殿門口,雙手放在劍鞘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朝辭如以往一般,為燕丹泡了茶,方落座道:“大司馬,你今日此舉實在不智?!?/br> 燕丹并未接過那杯茶,一貫溫暖的眸子也莫名冷了冷。 “我這次來,只想再給自己最后一個機會?!?/br> “帶兵闖入禁宮,你知道你邁入宮里這一刻,就會被人抓住把柄嗎?” “關(guān)鍵是,在這吳國,有誰能夠定我的罪?朝辭,你以為有了和你的聯(lián)姻,他奉摯就咸魚翻身了嗎?我十六歲入仕,這朝堂之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我朝夕必爭、殫精竭慮才換來的,他奉摯難道真的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間就傾覆這種局面嗎?” 朝辭輕咬下唇,她不知道,她還該不該勸她,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把握將這個蟄伏多年,一朝登峰,自覺已經(jīng)無人可擋的危險意識勸服,想了想,她終于決定避而不談,她緩緩抬起頭,說:“大司馬,朝辭不希望因為我,讓你被人詬病,朝辭自覺話已經(jīng)講的很清楚了……” 她抬起頭,卻見一枚殘缺不堪的荷包從燕丹指縫間垂落下來,那下方墜著的瓔珞已經(jīng)舊的不成樣子,絲線也極為松垮,她猛地一震,仿佛那人指尖流落下來的并不是一枚荷包,而是一把剖開記憶的利刃。 那年她還未及笄,帶著忌奴在吳國與璟國邊界的一個異族市場上玩耍,集市上擺著各式各樣吃的玩的,兩人逛到傍晚,買了一大布袋的東西,興致還未褪去。 走到一處奴隸市場前,見一群人圍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柵欄圈紛紛喝彩鼓掌,朝辭好奇的擠了進去,卻見在柵欄圍住的里面盡是稀泥,而一團稀泥上面有兩個正在胡亂扭打的奴隸,周邊看熱鬧的人紛紛舉著拳頭破了喉嚨似的喊著:“打!打死他!” 那兩個奴隸都沒有穿上衣,下身也只穿著一襲破草裙當(dāng)做遮羞布,兩人毫無章法的扭打在爛泥上,鼻子耳朵嘴巴都被爛泥糊住,其中一個比較瘦弱,一看就是幾天沒吃飽飯,另一個稍微壯碩些,沒有幾下,那個瘦弱的便被打倒在地。 牙齒上的鮮血流出來,在那暗黃的爛泥中開出一朵艷麗的花,圍觀的人見了血卻更加興奮起來。 忌奴一向好打不平,又從未見過這種慘絕人性的奴隸游戲,朝辭還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就一個飛身,輕松穿越柵欄,落在趴于地上那個瘦弱的奴隸面前,她伸出手想將他扶起來,那人卻突然生了力氣般死命也不愿起來,反而翻過身將臉埋在泥里,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力氣,竟將下盤扎實的忌奴拽了個趔趄。 忌奴摔了個滿臉淤泥,站起身置氣般非要將他拽起來。 朝辭看不過去,也飛身闖了進來,在那瘦弱奴隸面前,對著忌奴大聲道:“忌奴,仁慈也要看對人,這個人,如此輕易就被別人打倒,怎么能贏回尊嚴(yán)呢?除非他有一天能夠真正變強,擁有打敗別人的力量,那時候才能真正為自己找回尊嚴(yán),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將頭埋在淤泥里,讓別人看不見他?!?/br> 他身體猛烈一震,抬起頭,倔強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審視,看著面前這個一語誅心的女子。 她利落的從荷包里掏出幾個銀錠子扔向外面道:“這個奴隸我買了,以后你們不可再逼迫他參加比武?!?/br> 說罷看向空空如也的荷包,懊惱的搖了搖頭,將那荷包隨意的仍在地上,又使了輕功飛了出去,隨后那個叫忌奴的也跟隨而去。 他只能看見那枚金色的荷包,仿佛有種魔力,他伸出雙手,爬向那枚荷包,將它狠狠攥在手心,他感到臉上一片冰涼,那是前所未有的,連他自己都陌生的眼淚…… 從一個任人取樂的奴隸到權(quán)傾天下的大司馬,燕丹走過了無數(shù)陰險、骯臟、充滿淤泥的道路,但是他從來沒有哭過一次,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從那次之后,他的心就變成了堅硬的石頭,就算萬箭穿心,他也再未感覺到疼的滋味…… 可是上天何其殘忍?那堅實的鎧甲在她面前不過是一副玩具,像被一團火烤著……瞬間便失了功效,軟塌下去,直至消失。 朝辭從來沒有想過,那個自己無意間救過的奴隸,竟然就是今天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司馬…… 她的震驚讓她失語。只看著那枚荷包怔怔發(fā)呆。 “你終于想起來了?” 燕丹的眼神中帶著濃烈的期盼。 朝辭深深吸了一口氣,終究道:“天色已晚,宮規(guī)森嚴(yán)……朝辭不敢再留大司馬?!?/br> 燕丹自嘲一笑,雙唇幾無血色,“我知道自己這次來依舊是自取其辱罷了,我只是想知道,不是我,卻為何是他?” 朝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初入?yún)菄挥X得那時候的燕丹意氣風(fēng)發(fā),雖然在大殿之中逼死元美人的情景并不能夠讓她認同這個人的狠辣手段,但是至少那個時候的他是一個權(quán)傾在手的重臣該有的樣子,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變得不在掌控之中,一切都不再是當(dāng)初的樣子。 她終究狠了狠心,說:“如果我說的還不夠清楚,今日我便再說一次!朝辭從無對大司馬有過一絲動心,從前如此,今日如此,以后更是如此!朝辭大婚在即,還請大司馬自重,希望以后我們再也不要見面?!?/br> 燕丹神色凄惘,眼中狂風(fēng)驟雨,像是接受不了這幾句看似平淡實則狠厲的話語,卻又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深深的看著朝辭許久,似乎希望朝辭能夠微微轉(zhuǎn)頭,好好的看看自己,只要她這一刻轉(zhuǎn)頭,兩人目光相接,他可能就會控制不住將她擄走,可是她終究只以堅硬的側(cè)顏面對著他,好似多看一眼,皆是不值。 燕丹緩緩站起身,搖晃著向外走去,走到門口,身形頓了一下,背對著朝辭說:“今日你所說的每一個字,燕丹都會銘記于心,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這幾句話似乎給他無窮力量,他提步離去的時候絲毫沒有了方才委頓的樣子,朝辭終究忍不住低聲喊了一句:“燕丹!” 他沒有回頭,身形卻是一顫。 朝辭卻問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 “方才那個御林軍是什么人?” 燕丹還是沒有回頭,想了想說:“宮城統(tǒng)領(lǐng)張驍。” “帶兵入禁,乃十重之罪,如果他忠誠于你,便不會刻意宣揚?!?/br> 燕丹卻像未聽見似的,垂著的雙拳緊握著,雙肩似高巒般筆直矗立,再未回頭的快步離去。